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既见君子 ...

  •   自那日不欢而散后,江莞便再没见过江昧。

      园中好似一夜之间冒出数名黑衣守卫。哥哥身边,也总寸步不离地跟着几个身型魁梧的家丁。问江昧去哪了,他只淡淡地回道:

      “替我办事去了。几日便回。”

      又问怎么府上佣人变多了。梅亭却说这些人原本就是府里的,只不过未曾引得江莞注意。的确,江莞发现这些新面孔,虽是体格不一,容貌大相径庭,可有一个共同之处,便是行动悄无声息,除了听从与答复哥哥命令,其余一概视若无物。他们从来不和婢女们打交道,彼此之间倒是有一套手势暗号,五指变换飞快,常常不等江莞看仔细,便各奔东西了。

      “站住!”一日,江莞喊住了远处刚比划完手势的两个壮汉。

      “你俩偷偷打什么电报呢?让我听听?”

      那两大汉虎躯一震,面面相觑,不发一言。随后一同默契地转身,低头跪下。

      “叫你们说话,又没让你们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可不是哑巴。”江莞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那石子在地上蹦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滚落到二人身边。

      二人石化似地一动不动。

      “演木头人?好啊,我这便过来,挠你们痒痒。”说罢,江莞作势提步上前,离二人约有五步距离时,一人说话了,声音粗粝嘶哑,语调艰涩怪异,一个词一个词缓慢地挤出:

      “小姐……嗬……规矩……我们,奴才,不得同您说话。”

      “都抬头。”江莞扫视二人,年纪不大,相貌毫无特点,都是看过一眼就忘的模样。这样的人,身处人群绝对不会引起注意。

      “嗓子烧坏了?”

      那人摇头。

      “唉,讲起话来都能令小儿夜啼,还一副怕我的样子。我有这么吓人吗?”江莞难过地瘪嘴。

      两人摇头,又点点头。

      江莞故意又上前一步,另一人瞟了她一眼,像被刺到似的移开目光,开口,话语顺畅许多:

      “小姐,小姐莫要再靠近了。奴才们都沾了一身灰,又连日没洗澡,恐脏了您的衣裙,熏着您的鼻子。”

      “哎呀,难为你们想出这种借口,”江莞忍不住笑了,捧腹道,“罢了,饶过你们。不过别让我哥听见这话,他素来有洁癖,怎么会忍得了?”

      她摆摆手,转身欲行,又回头说:

      “我可认得你俩了,下次再碰见,记得带点儿好玩的孝敬奶奶,否则可没这么轻易让你们溜。”

      二人讷讷点头。江莞心情大好,一蹦一跳地走了,却不知再进一步,便会闻见二人身上难以掩盖的血腥味,注意到他们腰间仍沾血肉的,带刺的佩刀。

      ----

      转眼间便到了二月初二。

      画布般的淡蓝天空中,云絮远游,燕子一般轻盈。光滑明亮的月桂树叶间,麻雀叽喳跳跃。微风翻跃南墙,穿过没经修剪的长草,轻逗院里的西府海棠,钻入敞开的门,送进玉兰花的芬芳。门里,传出声声叫苦不迭。

      雪鸢与柳莺、桃燕三女仆,围着小姐,梳头、描眉、画黛、点唇、晕粉、钗簪、戴饰。忙得不亦乐乎。

      “脖子都僵了,屁股也麻了,怎么还没好?”

      “扎的这么紧,雪鸢你要勒死我!”

      “停停停,这香太浓,我想打喷嚏。”

      “今日不比寻常,老爷嘱咐必须打扮漂亮。小姐闭上嘴,抿一下胭脂膏。好了,站起身再看看,很好,鹅黄衣裳最配小姐,雪鸢,我的眼光怎么会错。”柳莺桃燕是江梅亭今日特派来的婢女,柳莺脾气固执,说一不二,指挥起另二人,活似脂粉队里的女将军,江莞今日的打扮,全凭她定夺。

      “小姐,你要不再照照镜子。”雪鸢弱弱道。

      “看你的鬼,打扮成这样,羞煞人哉。我听哥哥说,今日许是带我出门,你们倒好,一来便败坏我好事,我这样能见人?”

      “小姐,老爷说,今日是周家三公子来访。着装必须得体。”彩鹃插话道。

      “有这事?算了算了,问你们也没用,我前去探探便知。”说完,一阵风似地跑走了,步摇乱颤,裙摆飞扬。

      待守卫通报后,江莞便兴冲冲提裙而入。

      左侧大红木扶手椅上,坐着一位身穿军装的男子,拨着碗盖,低头抿茶。

      江莞见有客,便收敛了几分,放缓步子走至江梅亭身侧,轻声道:

      “哥哥,我扰了你们吗?”

      梅亭拍拍身边软垫,江莞也不拘泥,上前坐下,只希望哥哥快快忙完,好带她出门。

      “要事已经谈完,正要唤你呢。剑秋,这是舍妹,年方十四,单名一个“莞”字,之前也同你提起过。舍妹自小失父,家里常惯着她,故性格顽劣,礼数多有不周,让你见笑了。”

      “令妹正值豆蔻年华,又有闭月羞花之姿,纵然调皮一些,又有何妨。”那人放下茶盏,淡淡一笑。

      “哥哥,这位是?”江莞眨着眼睛打量他。

      “这是自山东而来的沈将军,是哥哥的故交,如今也常有生意往来。”

      “见过沈将军。”江莞礼貌地微笑。

      “不敢当,在下只是一介副官。同令兄一样,唤我剑秋便可。”沈剑秋说话,带着北方人特有的清晰吐字。他穿着黑色长筒军靴,坐姿笔挺,双腿微分,军帽搁在左膝,一手搭其上,显示出军人的干净利落。军装整洁,一丝不苟,鼻梁挺直,剑眉横立。一语毕了,薄唇轻抿,看人的神情专注而略带威严。

      不知怎的,每见到严肃的人,江莞便发自内心地,不合时宜地想笑。她突然想到那两个守卫,自那日偶然遇见后,便再也没见过了,不知是不是刻意躲着她,实在有些可惜。江莞忍住越发想笑的冲动,连忙转头看向江梅亭:

      “咳咳,对了,哥哥周家三公子呢?我今日特特意意为他打扮,结果却没见着人。上回的信,送出去也没个着落,真是好大的派头。”

      “嗯……一大早周家来的消息,说他昨日刚下飞机,便在南苑机场遇到了昔日同窗,于是相约在京都游玩几日,故遣人来道歉,另择吉日登门拜访。”

      江莞心不在焉地听着,突然发现今日哥哥的脸色有些异样的红润,天哪,莫非哥哥跟她一样抹了胭脂,一想到这种可能,江莞完全破功了,终于一不小心溜出一声轻笑。

      其余人,包括众仆人在内,视线一下子聚焦在她身上。屋内静静的,仿佛刚才那一点点不经意的笑,余韵仍存。

      江莞心中尴尬,面上倒十分镇静,心想,就算我不解释,总会有人把话接下去。

      果然,江梅亭只瞥了她一眼,拿起手边的镶金石楠烟斗,擦着火,懒散地吸了一口。他整个人放松地靠在榻上,徐徐吐出的烟圈遮掩了神情,似是在思索。于是众人的目光又被他吸引了。

      “盈盈。”

      “嗯?”

      “你今日似是特别快活。”

      “那是当然!哥哥,今日是花朝节。你说了要带我出门。该不会忘了吧!”

      “唔,忘倒是没忘,只不过原定的主角,放了你鸽子。”他歉然一笑。

      “什么!不是你陪我?”江莞怎么也没料到,江梅亭居然要她跟一个七年未见的人单独出去玩。

      “盈盈,不是哥哥不愿陪你。奈何近来身体不适,大夫说,我需静养一段时日。”

      江莞知道哥哥体弱多病,隔一段时间便会旧疾发作,闭门谢客,事务交由江昧代理。可他素来性格要强,平日绝口不提病字,今日说不适,定是强撑到极点了。她又想到梅亭脸上不正常的红晕,自己竟还为此发笑了,或许哥哥正发着烧呢。

      在客人面前,江莞按捺下自己的担忧,仍然不死心地说:“哥哥,就算周公子不来,我自己和雪鸢她们出去逛也无妨,你就在家好好休息,我一定早些回来,好吗?”

      江梅亭摇摇头,“我不放心。”

      “梅亭兄。”一旁沉默多时的沈剑秋此时突然插话。

      “在下已六年未曾到访金陵,此番前来,便想借探访旧友之机,重游故地。只苦无人为伴,便想作罢。如今江莞小姐既有雅兴,不知可否赏光,陪在下一游?愚弟愿以军衔担保,定会护小姐周全。”

      梅亭眸光转动,事态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却也暗合了他的心意。沈剑秋既以坐上副将之位,以军衔担保,这话的分量不轻。

      “剑秋远道而来,我便是东道主,如今却不能亲自陪同,已是失礼之极。何况我们多年交情,我知剑秋为人,最为正直厚道,若有你在舍妹身边,做哥哥的,自然再放心不过。只是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江莞知道江梅亭态度转变如此之迅速,定有原因,这沈剑秋是何方神圣,哥哥连抱病也要面见?自己可是待字闺中的小姐,虽说沈剑秋是哥哥朋友,对她而言,依然是刚见面陌生男子,哥哥却说放心他带自己出门。表面上,沈将军可以当她保镖;实际上,她得当沈将军的陪客。若哥哥无法拒绝,这沈将军的好意,她又怎么能不承下?

      一想到出去玩还要带个大爷,江莞太阳穴突突疼。心里暗暗记了梅亭一笔。

      “我看,真是两全其美,再好不过。”她笑道。

      “沈某今日已无事,若江小姐准备妥当,即刻便可出发。”他起身,理了理军装,又戴上军帽。

      “自然,我早就打扮好,就等有人带我出门呢。哥哥,晚上见。”江莞跳下软榻,头也不回地走向他。

      “梅亭兄,来日再会。”

      江梅亭点头致意。“尽早回来。”

      片刻功夫,人走茶凉。独江梅亭一人坐着,蓝色的烟圈袅袅上升,消散。

      他想起江昧离开的那晚。

      ----

      细细的白色粉末,从凤镯洒落在湖蓝色绢帕上。梅亭脸色一下子刷白。

      “枯骨。”江昧说。“看来老天真是不帮你。若是红颜,便解脱了。”

      “你既然尝过这滋味,想必也用不上,我就替你收下。”

      “给我。”梅亭说,眼神灰暗。

      “怎么,还想再试一次?毒上加毒,一口下去,也是解脱。”江昧笑道。

      那一刻,梅亭脑海中响起一道清晰的声音:不会有救了。于是手腕颤抖着,接过帕子。

      他俯首闭眼,似是在说服自己,喃喃道:“世间诸法如幻,死生犹若一刹,应作如是观。”再睁眼,视线却落在一朵白海棠上。

      那海棠花的针脚有些粗糙,针法也不够高明。花蕊处,有反复拆线的痕迹。五朵倒卵形花瓣,边沿处特意用了长短针绣法,由梨花白渐变至淡淡梅红。

      什么时候绣在帕上的?哦,那时她爬树,摔了跟头。他用帕子给她止血,留下一块洗不掉的血污。他要扔,她说,给我吧。要它作甚,已经脏了。不,我要一辈子留作纪念。痴人痴语。话这样讲,还是把绢帕给了她。

      还给你,她说。这是什么?白海棠。为什么绣这个?

      她振振有词道,“绛珠仙子咏海棠曰: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我绣一朵白海棠给哥哥,又白,又洁,有它在,还嫌这帕子不干净?”

      他默默将绢帕叠好,收进怀里,看着她狡黠的笑靥。“再也不嫌了。”

      往事历历在目。

      “若我死了,记得用满院海棠葬我。”他忽然对江昧说。

      “想到身后事了?”江昧道,“我不介意送你一程,也算兄弟一场。”

      “江昧。每次你高兴,话都会变多。可惜,世事无常,难以如你所愿。”江梅亭拉开抽屉,将毒药稳稳倒进一个小瓶。“我一日不死,便一日是江家家主。”

      他把瓶子推到江昧面前,“听好了,我要你去找方无隅。”

      江昧非但不生气,反倒来了兴致:“她也还没死?”

      “没死,不过仇家太多,如今躲在周公馆。”

      “啧,倒是找了个好靠山。”

      “江维桢之后,怕也只有她这亲传弟子能辨出药的成分。剩下的话,便不用我说了吧。”

      “既是毒药,也能是解药。若方无隅活着,的确有可能推出‘红颜’的配方。”江昧摩挲着下颌。“可这小毒妇猖狂的很,怕不会乖乖听你话。”

      江梅亭挑眉,“刀都架脖子上了,还能顾那么多?你说呢,无晦?”

      江昧咧嘴笑了,好像窥伺已久的狼忽然露出獠牙。“你讲笑话的水平,还是一如既往的烂。”

      ----

      江昧走后,他也是这样,一人坐在屋内,点着烟,对着敞开的门若有所思。不同的是,那时他的心境如雨后初霁,再度抱定了想要活下去的念头。而现在,‘枯骨’的药效已经蔓延四肢百骸,最初钻心砭骨弊的疼痛也已麻木,可他还是感到胸中无法抑制的酸涩。

      他费尽心机为江莞寻觅归所,难道是错的?希望与失望,欢欣与悲苦,她给他的哪种感受才是真实?他再一次彷徨犹疑,□□路的尽头,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既见君子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