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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心心相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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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意朦胧的时分,一张本不欲见到的脸庞悄然浮上心头,江莞闭上眼,酸涩的情绪像话梅糖般,丝丝融化在胸口。
六年前,江莞八岁。祖父江维桢刚离开人世不久,那一年暮秋,她又没了父亲。
同一年,她参加了两场葬礼。爷爷的死令她难过,但还不至于哭泣,更不会像她叔伯亲戚那样,对着灵柩嚎啕大哭,恨不得自己替爷爷去了似的。而对于成天在外花天酒地,让母亲整日郁郁寡欢的父亲,现在想来,江莞仍然厌恶且不解。随着年岁的逐年增长,她渐渐明白,自己并不是父母爱的结晶。
能被充满爱的微笑包围,像母亲偶尔对她展露温情,那是她最快乐幸福的时刻。然而,当她站在门槛外,看着门内哭得不成人形的满屋亲朋,觉得好像置身人间地狱。
她注意到对面墙角站着一个奇怪的人。
满屋哭声里,只有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江莞。那人戴着顶黑色宽檐礼帽,身着玄色长衫,双手交叠随意地倚在墙边,一眼扫去,很难引人注意。江莞并不回避他的目光,直望进他的双眸。男子挑了挑眉,将手搭在帽檐轻轻一抬,像是致意,嘴角一勾,便低头将整张脸隐去了。
他的肤色过分苍白,让人联想起那些从未受过光照的夜行生物,嵌在肌肤上的黑曜石般的双眸,好似诱惑人朝深渊凝望。然而江莞知道,夜行生物的凶残性往往也高于其他动物。眼前人像一把黑鞘包裹的利刃,看不出一丝锋芒,然而光是靠在那里,便能感受出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
她当然不会想到,这个人日后会成为她的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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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有人走了进来,雪鸢明显慌乱起来,下一秒却像是收到旨意,立马噤声起立,悄悄退了出去。
是他吗?江莞微微睁开眼。昏昏的烛火,照见水蓝色的真丝杭罗,色泽温润。
“我把你吵醒了?”光听声音,便知脸上是那人惯有的温柔的微笑,他在她床边坐下,又缓缓俯身。
“哥哥!你怎么来了?”眼看他越凑越近,江莞困意一下子散去,忍不住小声说。
“听闻小公主生气,便想来看看,哪知府里杂事繁多,一拖便拖到现在。”江梅亭替她掖了掖被子,“怎么样?要不要哥哥把江昧叫来,好生收拾他一顿?”
“哥哥,你胡说什么呢!我早就消气了,再说,关江昧什么事?”江莞脸上泛起红晕,翻身不予理睬。心里暗想:就算真要收拾,哥哥柳条一样的弱不禁风的身体,怎么看也打不过江昧呀。
“哎哎,既然不生气,怎么又不理人了?”梅亭伸手将妹妹轻轻拨过来,江莞便用双手捂住脸,不让他瞧。
梅亭觉着有些好玩,修长白皙的手指在江莞手背上点了点。江莞滑落的袖口露出嫩藕般的手臂,衣料下依稀勾画出一只金镯子的轮廓。梅亭神色暗了暗,道:“再不理哥哥,可要就伤心了,好不容抽出时间,兄妹谈谈心,不是挺好?”
“谈什么呢?”江莞这才放下手,一瞬间有些恍神。灯下看美人,更添妩媚。妩媚,在遇见哥哥之前,她以为这个词只用来形容女人,但哥哥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看似落拓不羁,可即便站在舞台之上也叫人赏心悦目,自成一种风流。
“想起来,我们兄妹好像很久没玩过‘心心相印’了?”
江莞“噗哧”一声笑了,她已经十四岁了。哥哥刚来府上那会儿,她总缠着他玩真心话游戏,还要哥哥跟她互相梳头发,摘凤仙花让哥哥为她染指甲。那时的她觉得好看的哥哥和姐姐没什么分别。不过,即便是活在羽翼庇护下的雏鸟,也会对外界的狂风暴雨有所感应。江家的没落已是路人皆知,可瘦死的骆驼毕竟比马大,偌大的家庭,如今全靠哥哥一人周转。哥哥常常忙至深夜,有时几天都不回家。白天偶尔一块儿用餐,也能见他眉间掩盖不住的倦色。故而她渐渐不去打扰,重拾自娱自乐的游戏。
看来哥哥仍把自己看作孩子。可三月前,她经历了初潮,已是大姑娘了,再加上素日里看的话本子,听婆子婢女闲话,逐渐知晓男女之分,又怎能回到从前。
“可是现在的我,可保不准会撒谎。”她想着,便说了出来。
“傻姑娘,你若撒谎,别人或许不知,哥哥又怎么会看不穿?”
“那我就吃亏了。哥哥向来是极会哄人的”
“盈盈,哥哥在你眼里竟是这样的人,玩个游戏都耍赖??”江梅亭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琥珀色眼睛,十分专注地瞧着她。
“哎哎,每次都用这招,真拿你没办法。”江莞想,明明梅亭才是哥哥,可回回心软妥协的却是她。“不过要讲公平,我先提问。”
江梅亭点点头,好似对妹妹百依百顺的样子。
江莞索性顺水推舟,看哥哥葫芦里卖什么药。她一头缩进被窝,只留出一双乌黑发亮的杏眼,好像这样便能安全地说悄悄话。
“我想想……有了,前日恰读一首《摸鱼儿》,里面有句,“风前千点离亭恨,惟有落梅知得”,意境极美,哥哥的字,莫非便是从此得来的?”
江梅亭一愣,像是一下子没料到这种问题。而后朱唇轻启,复将词句低吟一遍。念罢,双眉微颦,神色难辨。
“莫非我猜对了?”江莞好奇起来。
“嗯……不对。千朵红梅怒放枝头,映着莹莹白雪,那才好看。若都自风中飘零,岂不化作点点血泪?此景太过凄清,定非父母属意于我之‘梅’。”
“有道理,那哥哥的梅花是什么?”江莞连忙问道。
“轮到我了,盈盈可不能耍赖。” 江昧似不欲多说,半开玩笑地将话题揭了过去。
江莞瘪了瘪嘴,“好嘛,你问就是。”
“你可知你娘今日为何突然对你发火?”他温和地问。
“不知,好端端说这个作甚?”江莞有些不乐意提起此事。
“我听了江昧的复述,觉得十分蹊跷,原本好好的,直到你突然说,打了什么镯子——”
“不信?我说的是实话,娘明明白白给我打了镯子的!”江莞像被触到逆鳞,一手撑起身,撩开袖子,一只金灿灿的凤纹镯便露了出来。
“ 戳到伤心事了?像个小炮仗,一点就着。哥哥可没说你的不是,只不过问问清楚,才好不叫你凭白受委屈。”江梅亭安抚道,“不过,这镯子可否让哥哥仔细瞧瞧?恐怕戴的有些年头了,也该让人重新炸一炸颜色。”
江莞犹疑了。这金镯子,原本是一对儿,取义龙凤呈祥。爷爷去世那年,母亲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将她的嫁妆一股子置办齐全了,犹觉不安心,便把龙凤镯子一左一右戴在她手臂上,嘱咐她不可轻易摘下。可没想到,还没过完年,自己的亲爹竟然把女儿的嫁妆偷出了府库,一个晚上赌了个精光。母亲知道后,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踩着满族正八旗女人特有的莲花小脚,带了几个忠仆老妇,赶车直奔父亲常逛的赌场。那晚全府人都在窃窃私语,说从没见过老爷夫人闹过这么大阵仗,老爷还扬言要休妻。自那以后,母亲就不常出屋门了。
后来,父亲去世,母亲染上鸦片瘾,便越发没人管江莞,她也就一天比一天无拘无束,任性妄为。
再后来,便是哥哥与江昧来到她家,她的生活才有了新鲜的气息。
某天,一次偶然相遇,江莞突发善心将一只镯子给了有缘人。
如今若将这唯一的凤镯给他人,江莞是万万不会答应了,可现在,哥哥是对她最好的、也是最亲的人了,她有什么理由拒绝呢?以哥哥为人,定不会让镯子有个闪失。
她将金镯摘下,珍重地放进梅亭手心。
没料到江梅亭一把抓住镯子,力道奇大,攥得指尖发白。只见他凝视了掌心片刻,缓缓抬头,琥珀色的瞳孔闪着光,映着憧憧烛火。他放下镯子,双手轻拢在江莞的肩上,像落下两片柳叶。江莞愣了愣,自己从未见过他这副神色,如同手里握的是一根救命稻草,可下一秒,又不甚在意了。
“哥哥?”
梅亭艳丽的半长黑发散在肩上,散发出香橙花的气味。
“哥哥,你这是作甚?”江莞有些慌乱。
江梅亭细细地打量着她,半晌,绽开一个姝丽的笑,才说:“没什么,只是突然心里欢喜。”
他将镯子收进袖内,见江莞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可爱的紧,又伸手拍了拍她头顶。“小呆瓜,牢牢记住,哥哥会保护你,其它的不要多想。”
兄妹俩又互问了几个问题,梅亭调皮诙谐的发问作答,总让江莞既无奈又好笑。不知多久,困意渐露,梅亭见状,便讲了一则奇谭故事,哄江莞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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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正房。一推门,早有人在等候。
江昧,也就是江无晦,正擦拭着一把□□钢刃。刀柄经长期使用已微微磨损,刚缠上新皮革,可见主人爱护有加。见人来,便往黑马褂侧边一收,入鞘声清脆利落。
梅亭直接忽视了他,几步走至几案前的扶手椅上往后一靠,从绢帕中取出金镯子来细细端详。
“这么轻易便取到了?不枉你辛辛苦苦当了六年的好哥哥。”无晦面含讥讽。
“瞧这话,你扮起奴才,低声下气的样子,才真真叫我刮目相看。怎么现在倒不装了?”梅亭不紧不慢地说。
空气一时凝结,二人皆无话可说。
“过家家的游戏,也该结束了。”无晦在对面坐下,一手搁在案上,沉沉地望向他,“给我。”
江梅亭大笑,挑衅地说:“只要我还活着,我乐意,游戏就得继续。你不演,就滚回阴沟,待在你该待的地方。”
他语气一转,又冷冷道:“别拿这种看死尸的眼神看着我!”语罢,厌恶地将镯子扔给他,对方手一张,便接住了。
无晦卸下伪装的时候,便会用鬣狗般冰冷蚀骨的眼神看人,只可惜见过他真面目的,大多已转世超生。
“你要庆幸,我向来不和死人计较。”他不知何时已戴好一双黑色皮革手套,转而掏出一块硬币大小的寸镜,戴在左眼,端起镯子,观察上面繁复的纹理。
梅亭觉得无趣,单手托腮,望着几案上用青瓷瓶装的海棠花,似是困倦地闭上眼。他本是亡命之徒,若非与眼前人的交易,也不会苟延残喘至今。可江无晦就如索命的黑无常,徘徊在阴影里,时不时现身,告诉他死期将近。咽喉上的锁链正一点点收紧,时常有窒息的错觉。但是妹妹,想到妹妹,梅亭便得几分喘息之机。他从来只恨命运不公。但这一次,也算是一线希望。若老天肯帮帮他,他愿意放下过往的仇恨,只带了妹妹远走高飞,再不回这糜烂至骨的,所谓的“繁华”之都。
“有一行字。光绪二十九年,江莞出生那一年?”江昧头也不抬地问。
“是。别的呢?”
“没什么有用的线索。不过,”江昧把金镯子往桌上敲了敲,好像手里拿的是块不值钱的石头,“空心的。”
“砸了。”江梅亭想也不想便道。
江昧看了他一眼,“不愧是好哥哥。”
“再好的哥哥,也要有命来当。少废话,给我照做。”
“是,老爷。”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古怪地哼笑,下一秒,便抽出那把精刃,刀背往接合处“哐哐哐”敲了三下,那金镯竟应声而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