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春茶煮水

114、因果

　　他要死了吗？

　　周翊看着天，不顾雨水扑打进他的眼，也将他胸口的伤口泡得发炎，引得他剧痛。

　　他突然想到了杭谨庭，庆幸对方没能看到他每一次将要死去的模样，周翊长叹一口气。

　　自己的死相应该很丑吧？周翊微微勾起嘴角，他动了动手指，最终还是没能起身。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觉得有些疲倦，周翊闭上了眼。

　　耳边不断传来的厮杀他已经无法理会，周翊将自己放空，任凭他手下的将士们呼喊他的名字。

　　他们叫他“将军”，却没有人知道他是哪个将军。耳边传来的嘈杂声变得越来越轻，周翊在意识消失前的那一刻，三魂六魄产生了一股撕裂般的痛。

　　闭着眼，周翊却能感受到眼前的黑暗正在旋转，无数场景有暗变亮，再从亮重新归于阴郁。胸口正在发烫，似乎有东西正在灼烧自己的胸膛，周翊想要低头去查看，可冥冥之中身体却兀自行动了起来。

　　那是一片无尽的黑暗，在黑暗的尽头却有光芒在闪烁。周翊努力想要看清路的尽头，眯起眼睛向前望去，耳边却传来轻柔的一声“小满”。

　　小满？

　　周翊这才反应过来，他竟不由自主地向着光芒处走去。走得近了，周翊这才看清连接着这黑暗的并非白昼——一颗明珠正悬浮在半空中散发着璀璨的光芒——周翊记得这颗珠子，正是那日在湖底，阴差阳错进入他身体的那颗。

　　这是……小满的丹田？

　　“小满。”

　　耳边再次响起了那温柔的女声，周翊看见在那声音呼唤的同时，周翊伸出了手，在他的手心搭在明珠表面的那一刻，他终于看清了那声音主人的身影——那是一个过份貌美的女人，穿着一身华服，五官端正且柔和，眉心一点红让她显得朴素近人。

　　在女人的身边，还伴随着一只白鹿，周翊记得夫诸的模样，在第一时间明白过来这边是当初在河边见到的神女及凶兽。

　　神女似乎没有意识到周翊的存在，而周翊抬头愣愣地望着前方，他看着神女同夫诸向着自己走来，神情却丝毫不见惧色。

　　“静心、凝神。”神女再一次开口，“你无需裂魂，将魂魄归位即可。”

　　照着神女说的法子去做，周翊盘腿坐在了原地，静下心来的那一刻，竟发现身体里流淌着的是原本属于他的灵力。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熟悉的感觉被找回，周翊将自己的灵力灌注在全身，感受到灵魂撕裂的疼痛，随着时间的推移正逐渐减轻。

　　缓缓睁开眼睛，他看向神女与夫诸的眼神充满了戒备，不知对方如何看出自己正在裂魂，周翊站起身来，暗自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

　　按照他之前的计划，周翊应该醒来在现代，可如今，非但没醒来，还在见到了这里的神女之后，被带来了原本属于自己的灵力。不知这是什么变故，周翊只能暗自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这是哪里？”周翊问。他在暗中催动自身的灵力，灵力在指尖汇成一条金丝线，男人不动声色地在袖中画符。

　　神女回答说：“桃源非梦。”

　　没有理解对方话语的含义，周翊再次追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你自己过来的。”神女又说，“三魂六魄一旦脱离控制，便能穿越而来。”

　　周翊想起了方才醒来时对方的话，他瞬间反应过来：“是裂魂？你是怎么发现的？”

　　男人承认了自己裂魂的行为，想着在离开前或许能保下小满的一命，周翊尝试着这么去做，却没想到来到这么一个地方。

　　“世间有果便有因。”神女没有回答周翊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可知仙妖之别，谓何？”

　　“神女临世，以仙丹庇佑妖族万年。”周翊没有上前，他停在距离神女几尺的地方想了想，决心以小满的身份继续回答道，“若说本质上的差别，那便是仙体与妖体之分。但万物同源，众生一体，一体三面，从源头来说，仙妖又是没有差别的。”

　　神女愣了愣，问：“何谓三面？”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周翊说，“以我所见，三面可谓三垢，为贪、痴、嗔。”

　　“你贪何物？”

　　周翊：“贪一人之心，只愿与他长相思首、白头不离。”

　　“痴何物？”

　　周翊：“痴世道之纷扰，迷暗为性，能碍无痴。”

　　“嗔何物？”

　　周翊：“嗔一族之荣辱，岂能由我一人承担？”

　　闻言，神女沉默下来，她皱起眉头，似乎在斟酌刚才周翊的话语。久久，直到一旁的夫诸用鹿角开始与她角戏，神女方才恍然大悟，如释重负。

　　“很久之前，我初次来到这世间，来到那座山，第一次遇到了他。那是一片桃源，他坐在一棵桃树下喝酒，半睁着眼，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像是睡着了一样。见到他的第一眼，我便觉得这次游历，不枉此行。”回忆像是波涛般涌来，神女微微笑起，她撇过头，用手轻轻抚摸一旁白鹿的头顶，继续说道，“然而他是妖王，背负着振兴妖族的使命，可是却被红尘世俗所困扰，不得解、不得出。”

　　夫诸对神女亲昵，用脸颊轻蹭对方的手掌。神女轻轻挠着对方的脑袋道：“我们在山中待了整整三十年，这些年间，他会为我题诗、作画，为我摘下花朵，送给南迁的候鸟。妖族的小孩时常过来玩闹，把他埋在树下的桃花酒偷偷换成了梅子酒，虽然调皮，但也平添了不少乐趣。那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周翊问道。

　　“直到三月里的一场洪水降临，一切都变了。”神女垂下眼眸，似乎有些不忍回忆，“洪水几乎淹没了山下所有的村庄，妖王不出世，却在这一次破了戒。他想让那些百姓离开，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显了形。”

　　“结果他却被当地的百姓误认为引来洪水的凶兽，遭到了天师的围剿。”周翊替神女继续道，“我曾经听闻过夫诸的故事，也许会有些出入，但结局或许是相同的。”

　　神女点头：“所差无几。但他却是为了保护我，将自己的妖丹献祭给了天道。”

　　“保护你？”周翊一怔，“你为什么会受伤？”

　　“都说神女爱世人，只是这仁慈看来并不适用于所有人。”神女垂下眼眸，道，“我同他一起下山，在那些村民与天师围剿他时却不愿让他伤害他们。我固执地不愿用仙力去对抗百姓，却反被擒住，引祸上身，害得他以妖丹祭天，也失去了灵智，再无化形的可能。”

　　周翊道：“过分的仁慈不过害人害己。”

　　神女颔首：“可惜我明白得太晚。”

　　周翊望着在神女身旁的夫诸，虽被誉为凶兽，但在神女的身边却犹如孩童一般。

　　“贪、痴、嗔，于你而言如此，我亦如此。”说着的同时，神女微微笑起，明珠在她的操控之下，竟缓缓围绕着周翊移动起来，“我替他守了他的族人们万年，如今我的最后一缕魂魄将要散尽，临走之前，希望能帮助到你。”

　　周翊问：“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同他一样。”

　　什么一样？

　　周翊愣在了原地，忽然感觉小满的丹田处正在燃烧，他想起了自己把内丹渡给杭谨庭的那个晚上，这具身体的腹部，也是这般感觉。

　　“如果……”周翊开口问，“如果那晚我没有这么做，是不是我们两个都会死在那片传承地里？”

　　“你很聪明。”神女回答，“自你们入洞起的那一刻，我和他就已经发现你们了。我知道我终会有消散的那一天，万年来，我们一直在一个人的到来，而现在你出现了。”

　　周翊沉默下来，似乎还在消化这段话语。他看着明珠在丹田处停下，缓缓再一次没入这具身体之中。

　　原本开始衰败的身体在容纳它的时候竟重新焕发了生机，周翊看见小满的一头白发正再一次变得乌黑，他觉得意外，但却不吃惊。

　　“妖丹与仙丹并不相容。”神女说，“小满的身体只能接受一颗丹，如何使用，便要靠他自己去探索了。”

　　意识到神女说的“小满”，周翊瞪大了眼，才明白原来一切都已经被看破——神女与夫诸早就知道他并非小满！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会知道？”周翊上前一步，却发现神女和夫诸的身影在后退，直到他们变得模糊起来，周翊只能扯着嗓子反问，“小满是不是也知道这一切事情的发生？”

　　神女摇了摇头，并没有解释。她说：“我说过，世间万物有果便有因。送丹是因，得丹是果；裂魂是因，传承是果。回去吧，人其实不必拘泥于结局。”

　　神女与夫诸的身影在后退中渐渐变得模糊，周翊无法上前，像是被囚禁住那般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围的一切缓缓消失。

　　他的声音石沉大海，再也无人回答，一阵眩晕再一次袭上他的脑中，周翊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他知道，他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