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花源》右四楼

6、美落英3

　　林眷影心有灵犀地恍然大悟：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两人相视一笑。

　　所谓的老将，自然是指夏萝。她对正在剪纸的梅初扬道：《红楼梦》里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个人的优秀是上青云最重要的条件，但好风的作用不可忽视。英雄常有，而用武之地不常有。如果自己不愿意，再大的好风亦无济于事。我相信你是一个上进心极强的孩子，逃花苏他们热心张罗，既是为你搭建平台，同时也是为书店增添不同的文化元素。所以你们一起行动，自助、助人相得益彰。你忍心让他们的好意变失意？

　　梅初扬说：我觉得这是一次不平等合作，自己占了大便宜，却无以为报。

　　洋娃娃，你们的合作，是商业、情感、志向的深度融合，不能像商场合作那般斤斤计较，更不能被情感弄得束手束脚。你这门手艺足以成为逃花源的一大特色，展览、讲座、培训班以及零售、定制都是可以采取的方式。

　　梅初扬沉默，继续剪纸。

　　他们已经开工，你小子别想半途开溜。我回话去也。

　　梅初扬的沉默变成默认。

　　梅哥哥，你能教我折一个爸爸吗？

　　他侧头，原来是顾荷珀，伸手将她抱上座椅，好奇地问：你为什么想要折一个爸爸？

　　因为他老没时间陪我，我快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

　　你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

　　警察，抓坏人的。

　　好，咱们来折一个爸爸。梅初扬抽出一张纸，问：赶紧想想，爸爸长什么样，有胡子吗？

　　不少读者看书的同时关注着他手中的动静，眼看一张纸经过折叠裁剪，慢慢有了形状。书籍什么时候看都行，但如此西洋景难得见一次，索性合上书靠拢围观，看得津津有味。有人开始询问是否可以购买或学习。

　　心细如发、心急如火的林眷影怎肯错失良机，用手机拍下不少画面，以备后用。

　　苏衣玠对夏萝说：洋娃娃是被动型的，关键时刻推一把，他还是挺乐意跟咱们一块儿行动。夏萝微笑道：注意把准方向盘。

　　梅初扬折好书签所需的动物和人偶，等着顾亭如前来拍摄，久不见人影，去电询问呢，含糊其辞地说“在忙”。林眷影同样没了影，戴星雨说：逃花源还缺一个侦探，俩人唱的是哪一出？猜猜他们两个谁先露面？答案各不相同，且缺乏靠谱的证据。

　　谜底很快揭晓。林眷影翩然而至，俞入霁问：影后隐身，是跟老顾旅游去了吗？林眷影面色如常：晚上你请我吃饭，我一定告诉你。

　　想吃什么您尽管说，只怕是咱们一起吃饭，老顾一个人在那吃醋。

　　林眷影冷笑道：只点一道菜，剁椒鱼头。

　　您尽管消遣我，大家都在等老顾的消息。你最近对他是不是放松了思想教育。他跟脱缰野马一样，找不到回家的路，如今在哪片草原上浪荡？

　　我把他放生了。

　　嗯？众人吃惊。苏衣玠说：上次明明说的是放假，为何改口放生？亏你还给洋娃娃罗列了“三折”的提纲，自己却折腾起来。

　　你觉得错在我身上？

　　苏衣玠一愣：已经上升到讨论对错的层面？

　　林眷影的笑容里隐藏着容易觉察的伤感：感情世界的对错难以说清，每个人做的都是自以为正确的事，可对方不一定这么认为。

　　苏衣玠无语。他的情感经验并不丰富，影后说什么便是什么，因为她是女人。

　　然而，顾亭如终于现身，没忘记逃花源的路。神色憔悴，胡子胡乱地长，非常契合他艺术创作者的身份。身边跟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用“年轻”来形容都不够贴切，“小”更适合。大艺术家和小女子是微妙的组合。眼前的女子是真小，艺术家的牌面却不够大。

　　熟人见面，颇不自在，不等他们问起，顾亭如已先开口：她叫格蕾丝，听闻我今天要来逃花源拍摄，非要跟着来。随即向格蕾丝介绍大伙儿。气氛一时缓不过来。

　　顾亭如一旦投入拍摄的过程，身心专注。此前苏衣玠与他交流过拍摄计划，只对四季人偶设计备用场景：春天对应散文，夏天对应诗歌，秋天对应小说，冬天对应史籍。并选定具体书籍，余则由顾亭如定夺。苏衣玠请夏萝去协助，若他或梅初扬在场，怕会尴尬，且心中为林眷影愤愤不平，哪有闲心跟她交谈。

　　苏衣玠对梅初扬说：她哪儿比影后好，无非嫩了点。后者幽然道：自古老牛爱吃嫩草。苏衣玠说：咱们今晚摆一桌鸿门宴。梅初扬问：你把谁当作刘邦，老顾还是格蕾丝？

　　苏衣玠正欲张口，只见夏萝走过来，说：拍摄很顺利，人家两个人正在相互留影。苏衣玠就着张开的口，道：没有铺垫，直接进入夏天的节奏。夏萝直摇头：你们年轻人的剧本真让人看不懂。梅初扬说：只是他们两个人，哦不，三个人的剧本没套路，比风中的杰奎琳的头发还乱。

　　三人闲聊一阵，见顾亭如意气风发地走过来，目测很满意拍摄体验。那位格蕾丝紧跟其后，似乎生怕一个不留神他飞得无影无踪。

　　他将整套折纸作品放还服务台，说：我回去处理一下，再将照片给你。格蕾丝挺喜欢那只青蛙，洋娃娃能否割爱？

　　一眼相中青蛙王子，眼光不错。当然没问题。

　　不等梅初扬话音落下，苏衣玠说：凯莉——格蕾丝女士，我们有点私事要和老顾探讨。我再送你一只蚂蚱，麻烦你给他放一天假，好不好？

　　格蕾丝，那帮姐妹不是在等你逛街吗？你先去，我这边完事后立马去找你。

　　格蕾丝还算识趣，不过多纠缠，带上青蛙和蚂蚱离开逃花源。梅初扬惊道：那帮——意思是还有选择的余地？

　　苏衣玠请古苍代理店务，自己跟梅顾二人去附近的小酒馆。刚落座，他迫不及待地问：你和影后……

　　顾亭如颓然道：我错了，也认错了，可是她不接受。

　　梅初扬说：以前你给不少模特拍过照片，都没出事，这次为何把持不住？咱始终以为你跟影后的感情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牢不可破。谁知道，自以为固若金汤时其实是最容易被攻破的。

　　顾亭如长长叹口气：怪我一时鬼迷心窍，拍完照片后接受邀请，跟几个模特一起吃饭。不过影后得负次要责任，为什么给我放假呀。

　　苏衣玠打断他：你这是典型的人穷怪地基，主要错在你思想意志不够坚定，次要责任应该归格蕾丝。影后完完全全是不知情的受害人。

　　我们在饭桌上和酒吧里喝了不少酒，我实在扛不住。第二天早晨一醒来，确实和格蕾丝在酒店里。她称自己一直仰慕我的才华，我脑袋一片空白，其它的话记不住，连滚带爬地离开酒店。回到住处，影后已出门上班，她给我留了南瓜粥，还有一张字条：又喝酒了吧？沉醉不知归路，这次不和你计较。吃点粥，休息一下。我感动得一塌糊涂。

　　苏衣玠好奇地问：插一个八卦问题，你和影后是怎么相识相恋的？

　　我们之间的爱情故事，她之前在“文异森货”上发布过，我有收藏。顾亭如翻查出那条旧信息，发给二人。

　　标题是《摄享一种可能：镜中人·镜外缘》：

　　两朵浪花相遇，慢慢舍弃各自骄傲的形状，融为一体，奔腾出令两人共同自豪的容貌。只要相依相守，即使身处小小的湖泊，亦无需羡慕江河之滚流不息、海洋之浩瀚无边。

　　有一天，跳着一颗文艺之心的她去参观一个摄影展，没料到会在那儿遇见另一个自己——众多影像作品中，居然有张她参加一个阅读沙龙时的照片。很意外，但也很喜欢，画面展现了她不食人间烟火的不为人知的追求，有三分仙气。作品名称为《人阅黄昏后》，作者是顾××。她当时完全没察觉到有人将镜头对准自己。

　　正在“自拍”的时候，有人说：你好啊。她侧头一瞧，不认识，微微点一点头。那人盯着她，又瞟一眼照片，似乎在进行确认，最后才说：我是顾××，对不起，没有征得您的同意，便送这张照片参展，恳请您能原谅。

　　她打量这位年轻的摄影师，眼睛不够大，许是经常眯眼对焦的缘故，回道：这是我的荣幸。

　　随后，他陪着她欣赏那一幅幅光影之作，倾谈自己的见解，毫不故作高深招人讨厌，观影之旅还算舒心。

　　这是一个奇妙的开始，他邀请她拍摄一些文艺主题的照片。他的镜头总能捕捉到她内心的情绪，通过不同的角度、场景和装饰巧妙地呈现在影像之上。作为摄影师的他和作为模特的她在圈内小有名气。

　　渐渐的，他摄住了她的心。

　　……

　　梅初扬说：你被一碗南瓜粥感动得把不住门儿，所以一招到底？

　　顾亭如机械地点点头。

　　这才是真的糊涂！影后未曾抓住蛛丝马迹，你又何必不打自招？苏衣玠说。

　　女人的嗅觉堪比警犬，若是等挨打的时候再招，哪还有自首的功劳，而且说什么她都不会信。本以为这样做有一线生机，谁想得到她竟如此决绝。

　　我一直以逃花源里有夏老师这样的长途伴侣和你们这对神仙眷侣而自豪，结果你们送给我一个猝不及防的惊吓。苏衣玠说。

　　顾亭如苦笑道：眷影眷影，眷侣成泡影。一失足成千古恨！

　　梅初扬道：别看影后表面上风平浪静，心底肯定比你还痛苦，因为她要做抉择，而无论作何决定，结果都会同时伤及两个人。事因你而起，最难受的却是她。爽一时，恨一世，我都不知该如何说你。

　　老顾，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认命？

　　顾亭如猛喝一大口酒，呛得咳嗽不止：我哪还有命。

　　苏梅二人无言以对，只好陪着喝酒。心情不好之时，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愁绪满怀。顾亭如再一次醉得不省人事，幸好这次是逃花源的朋友在场，没有心存不良的花蝴蝶。

　　两人费了些劲才将他送回住处。苏衣玠留意过，屋里已经没有林眷影停留过的任何痕迹。除了回忆和照片，没给顾亭如留下任何东西。安顿好那位活该的“醉人”，两人各自回家。

　　没走出多远，苏衣玠接到林眷影的电话：老书童，陪我喝杯咖啡。他没有拒绝的理由，问：影后在那儿，我去找你。林眷影说：从你现在站的地方往回走五十米，转弯处三楼有一家“齿间咖啡馆”。苏衣玠寻思：那不正是老顾住处的巷子口吗？看来她早已稳坐窗前居高临下，否则怎能发现我们的踪迹？随即道：马上到。

　　回头路是人间最容易走的路。

　　林眷影如同一位素雅的仙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即便看见苏衣玠进门，亦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并不是在等他。苏衣玠自然不能等候她的召唤才过去报到。

　　你喝酒了？

　　刚刚跟初扬、老顾小酌。他顿一下，又说：你放心，再没有旁人。

　　苏衣玠注意观察林眷影的表情，却发现她只是两弯睫毛轻微颤动，继而淡淡道：我帮你点了一杯苦咖啡，不介意吧？

　　苏衣玠挖空心思想说个笑话，调和气氛：我向来是百依百顺、毫不介意。咱们是朋友，有苦一起吃。

　　林眷影没反应。

　　影后，我知道，这事千错万错都是老顾的错，他是初犯，而且在第一时间自首，认错态度极其端正——

　　老书童，假如你的眼睛里不小心进了沙子，姑且认为只有一粒吧。请问，你是愿意为了留住它而不停流泪呢，还是毫不犹豫地清除它？

　　沙粒怎能和爱过的人相提并论？老顾之错并不在于他不爱你，而是因酒误事。不管是谁，若因非出自于本心和真心之故而犯错，总期待能得到对方的原宥。

　　林眷影冷笑道：你言下之意是，亭哥错的只是结果，初衷却是纯良？

　　难道在影后心中，爱与恨竟然能够如此快速地转换？

　　爱与恨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对立面。不爱的原因在于不能爱了。人生的旅途中，有些东西是留不住的，比如青春，有些东西是不需要苦苦挽留的，比如负心的爱人。好像一个疮口，如果由于怕疼任它糜烂，势必造成更严重的创伤，不如彼此忍住一时痛苦，彻底去除。虽然当时会难以接受，但时间会让人好了伤疤忘记疼，恢复重新开始的心气。这样对谁都好，不是吗？

　　我可以理解为不是不爱了，而是不再继续爱了吗？假如你对老顾的爱消失殆尽，此刻怎会与在下共饮咖啡、交谈心事？

　　我当然要祝福他过得比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更好，绝不会心存妒忌——于人无害，于己无益，何苦来哉？

　　苏衣玠不禁竖起大拇指：拿得起、放得下，女豪杰也。

　　林眷影端起咖啡杯，望着他笑。苏衣玠陪着笑，忽觉她的一双大眼睛里居然像八月十八日的钱塘江一样开始涨潮，眨眼之间，决堤而出。可她还在笑，笑容很快变成背景。泪水滴在她自己的身上，她不揩拭。苏衣玠伸手接过她的咖啡杯，并不出言安慰，陪着便是最好的安慰。林眷影的眼泪如同烛泪，分明是燃烧着自己的心，才肯释放得如此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