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花源》右四楼

1、武陵人1

　　电脑软件忠诚而迅速地满足苏衣玠的各种繁杂操作，它不作评价，只呈现主人要求的效果。每完成一个步骤，苏衣玠都会停下来端详思索，将眼睛所见的由自己双手所设计之画面与脑海中所记的由资方所叮嘱之细节一一比对，是否相符。事到如今，他的见解、创意早已无关紧要，财大气粗、腰粗、脖子粗的老板的所谓建议可以直接作为决议，他又何必固执自己的某些理念？况且没法坚持。他不记得这是第几稿，面目全非，终于较为全面、彻底地体现出对方的意志。若是早些领悟，应该能轻松许多。不过他始终觉得，“手艺人”的作品要融入自己的智慧，哪怕是为商业而作。因此，多吃些苦头、受些劳累，在所难免，他犹未悔。

　　在这盛夏的后半夜，苏衣玠终于不必再一心二用，专心对付别人出的难题。他忽然想到一件许下承诺而尚未完成的事，拿上电筒，起身走出房门，穿过老旧、狭窄但颇为整洁的客厅，拉开门，进入一段“才通人”通道，再过一道严实的门，来到“逃花源”。

　　书的世界——当然这个世界的空间并不是很大，约莫三百来平米，装潢不如某些书店那么浮华，整整齐齐排列着古色古香的木质书架，齐齐整整码放着不同年份、不同地方出版的书籍——一坛老酒的妙处大家都知道，一本旧书的价值却少有人知悉或者愿意了解，毕竟如今看书的人如同中年男人的头发，越来越少，不知何时能遇上吹又生的春风。

　　逃花源最初的主人是他的外公。外公本是教师，酷爱读书买书，尤爱搜集本地文人写作或与本地相关的著作，刻本、抄本及印刷本均不辞，后来与外婆商量开一家书店。外婆还是个姑娘的时候便极其仰慕书生外公，为了让两人的感情像板上钉钉一样牢固，她主动去拜访外公的父母，结果老两口一眼相中未来的儿媳妇。两情相悦外加父母认可，外婆顺利嫁入苏家。她一生都是外公的迷妹，对于他的决定自然是全力支持，从工厂辞职，给自家书店打工。在那个年代，辞职的人是旁人眼中的异类，可外婆一直觉得这是她一辈子做得最正确、最值得自豪的事。书店开在外公家的屋子里，起初的面积没有现在这么大，看模糊的老照片，估计只有六七十平米。“逃花源”三个字出自外公的手笔，跟人一般稳重，在门口迎送来来往往的爱书人。书店仿佛是他们的另一个孩子，在年年岁岁花相似的日子中，在精心的经营料理下，慢慢长大。他妈妈和他都在逃花源里长大。

　　苏衣玠在书架之间穿梭，比蝙蝠还利索。他偶尔想：《李太白集注》和《杜工部诗集》紧挨在一块，杜甫会指着自己因思念太白哥哥而写下的诗句，向前者一吐衷肠吗？会和谪仙人斗酒吗？会跟周围那些生前对他爱搭不理、死后却让对方高攀不起的诗人们聊天回忆往事吗？曹雪芹会愤恨凝聚一生心血的《红楼梦》居然残缺不全吗？应该对其风靡至今自信满满吧？他在书中留下那么多的未解之谜是故意的吗？《东京梦华录》里描绘的街市店铺、活动场面、美食习俗究竟是怎样的繁华风物，三脆羹、虾蕈、旋索粉、玉棋子、假河鲀、白渫齑、肉醋托胎衬肠沙鱼、两熟紫苏鱼等单是名字，已足以令人垂涎欲滴。尤其值此深夜，去晚饭已久，离早餐尚久，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苏衣玠不敢多想，快步走到童书区，借着电筒光扫视书脊上的名字，手指在上面划过。他来来回回查询好几次，最终灯光和目光重重落在一本书上，皱成两条毛毛虫的眉头顿时舒展，顺手抽出来。封面懒卧着一只极有立体感的波斯猫，不过这份立体感更加凸显出它的肥嘟嘟，恰到好处的肥嘟嘟又增加其可爱，完全足以吸引小孩子好奇的眼睛。它的尾巴旁是卡通书名：《猫先生在夏天的三个愿望》。内容图画多、文字少，很适合六七岁的孩子阅读，很适合小珀。

　　他返回卧室，拿起笔在扉页的空白处绘了一幅简笔画——参照小珀的大眼睛、深酒窝，还有她常穿的一件绣着只金黄色蝴蝶的米白连衣裙。然后写下“顾荷珀：天天开心，岁岁平安”两行字。小珀是逃花源的常客，假期总爱呆在书店，和苏衣玠等人特别熟悉，是个乖巧、讨人喜欢的小姑娘。不爱游乐场、不爱零食，偏爱书籍，而且并非一时兴起，这样的孩子确实少见，可谓“珍稀动物”。前两天，她满怀欣喜地告诉苏衣玠：我又攒下买一本书钱啦，请衣服哥哥帮忙挑一本，您不会介意吧？他乐道：书都在那儿摆着，你可以自己挑选嘛，如果有想要而找不到的，我帮你在网上购买。

　　我自己挑还有什么惊喜。小珀嘟嘴道：另外，还得请你画幅画，只是没有酬劳付给你。

　　没有婉拒的余地，他愉快地接下这个任务。虽然没有明确的完成期限，但总要尽快完成，不能让小公主失望。她是逃花源里公认的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书店的墙壁上挂有他自己的画作，名声传出去以后，不少购书人请他在书页上涂鸦留念，收获不少粉丝。同一本书哪儿都能买，然而能请到店家按要求亲笔赠画的，至少在这座城市里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半夜这个节点，离前一天和后一天都很近，旧热已退，新热未起，正是悠闲的好时候。苏衣玠翻出一张前段时间由他亲自绘制的以逃花源最初模样为内容的纪念明信片，限量赠送给有缘人。谁料大受欢迎，很多人专门冲着它而光临，眼见所剩无几，他连忙预留几张，纪念嘛，首先是己念。结果大家催促他赶紧出新的明信片，逃花源的书和逃花源的明信片是良配，缺一不妙。反响不错，外公留下的遗产里还有很多可供开发的主题，一个一个来，不断向文化靠拢，直至变成靠山。此时，自然要献出珍藏送给小珀，绝不能吝啬。

　　星期五的早晨，人都有点儿早熟——太阳一早把人烤个三分熟。苏衣玠打开逃花源的大门，没打几个呵欠，瞥见俞入霁那高而苗条的身影飘然而入。肤白发黑，浓眉毛、长睫毛，大眼高鼻薄唇，鲜衣靓鞋。如今，活得像他一样精致的男人越来越多。据说这小子化妆、面膜样样精通，每天至少要和镜子缠绵一个小时。谁让他是个活动主持人呢？口才、身材不能缺，颜值更不能掉线，说学逗唱样样都得会一点，一技不成，立马无缝切换到另一种技能，确保不冷场。这要求他平时多积累，诸子百家、三教九流、人情世故、精辟的故事或妥帖的笑话，通通不拒，记性、耐性、柔韧性皆要好。周五是他主要出没的日子。

　　老苏。一见着苏衣玠，俞入霁满面笑容，那面皮跟融化的雪糕似的。

　　苏衣玠朝他摆摆手：别笑，添皱纹，浪费了你的妆容。啥事如此开心，来的路上捡着钱了？

　　俞入霁的笑意如波纹渐平：昨儿我连接三场大型活动的主持任务，档期已经排到下下个月，你该不该高兴？

　　该，我该替你高兴。

　　今天的早餐你请客。

　　本人一向不吃早餐。另外难道不应该是你请吗？

　　俞入霁走到桌子旁，从包里掏出一盒面包卷、两盒牛奶以及两个小塑料叉，说：苏兄——

　　最后一个“请”字尚未出口，苏衣玠立即打断：这词儿不好，你还是叫老苏吧，听着舒服。我破例陪你吃顿早餐，等你拿到丰厚的酬劳，一定要请咱几个武陵人大吃一顿。我现在简单吃两口。他不等主人家，直接用手拈起一块开吃。

　　你先做梦，看能不能梦想成真。俞入霁在书架之间踱来踱去，说：小带鱼将逃源笺藏在哪儿，有没有线索？

　　擦亮你的双眼，注意搜寻。不过得快些，我食欲大振，面包所剩无几。

　　俞入霁细心察看，终于在“旅行地理”书架的标牌上发现了便利贴。上面是戴星雨的笔迹：李白《短歌行》。下边附着诗歌全文。俞入霁拿着它，翻来覆去地念诵，眼睛捕捉书名。当背诵到第八遍的时候，他突然跳起来又叫起来：找到了！取出《北极苍茫日欲短》——一本描述北极地区极夜生活的旅行书籍。俞入霁随手一翻，便看到神秘而有趣的逃源笺。

　　逃源笺其实是一张便笺。有一天，夏萝老太太给大家留下一张便条，说是藏于某一本书里，并给出提示：000108161000011302920043。数字冷冰冰的不带丝毫情绪，大伙儿一时半会儿理不出头绪，不知机密何在。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祝其姝忽然说：我数了一下，一共二十四个数字，四字、六字、八字的书名可能性比较大，我猜是六个字的。戴星雨道：这数字的谜底藏在词典里吗？取出一本《现代汉语词典》，查到的字并不连贯，显然没找对钥匙。林眷影道：最小的是0001，最大的是1000，会不会是《千字文》？一语惊醒梦中人，苏衣玠是个行动派，在别人发表意见之时，已麻利地从《千字文》中寻找答案。《天使也爱美丽》，文从字顺，钥到柄出。夏老太太手书的便条藏身其中，这位退休数学老师写道：

　　孩子们，搜寻字条的过程容易吗？大家经常在一块谈天说地，没有那么多大道理要讲，只想跟你们分享彭端淑的一段话，也许你们在课本上学习过，还记得么：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人之为学有难易乎？学之，则难者亦易矣；不学，则易者亦难矣。共勉。

　　落款处端端正正写着“夏萝”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