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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赤壁 ...


  •   “今日见到周公瑾,你作何感想?”自周瑜处归来,诸葛亮的心情很好,他取出琴,食指轻抹,伴着悠长琴音,与姜维闲聊。

      这个问题着实令姜维有些难以回答,此时的周瑜,尚未对丞相生起妒意和杀心,言语行事可见其才华出众,举手投足又尽显名士风流,平白无故讲他的坏话显然不合常理,可是若要夸奖他,又非姜维心中所愿。

      他一字一句仔细斟酌着,最好既能够提醒丞相,又不会泄露天机,“与从前听闻的传言差不多,周公瑾其人多谋善断,颇具帅才,而且对吴主忠心不二,我想他为了江东的基业,大概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哦,之前听你提起他的语气,我还以为你们很熟悉。”

      丞相怎么会这么想?姜维十分疑惑:“今日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诸葛亮点点头,琴音渐渐激昂:“看来那些所谓的传言都很真实,所以我有一种预感,若周郎肯与我通力合作,此战必胜。”

      当然会胜,姜维比这个世上的任何活着的人都要肯定这一点。可是他也知道,在此期间,诸葛亮将会遇到许多危险。草船借箭,七星坛祭风,这些被世人传颂的故事绝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做到的。

      “你又在默默叹气,可是觉得我太过自负吗?”

      耳边传来诸葛亮略带遗憾的声音,姜维忙辩白道:“我怎会有如此不敬的想法,先生勿要疑我。先生神机妙算,世人皆知,就好像我刚才明明没有发出声音,你却知道我在叹气。”

      诸葛亮不言语,眯眼笑着,看上去很是骄傲。

      “莫非先生现在能够看清我的脸?”姜维不禁被这个念头激起一阵喜悦,他忙凑近诸葛亮,看向那双眼睛。

      可惜,还是如上次一样,面目模糊。

      “你一向行正坐直,偶尔低头垂首,便是心中有不豫之情,我可有说错?”

      听闻此言,姜维顿生愧意:“您每日操劳甚重,实不该再分心思在我这孤魂野鬼的身上。”

      “而且,当你谈及不喜之人的时候,声音总是会比平时低上不少,你不喜吴主,不喜周郎,但是你最不喜欢的,却是……”诸葛亮本是笑着侃侃而谈,却蓦地住了口。

      姜维没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会有何种分别,但是他知道,诸葛亮的敏锐程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而且他无法在诸葛亮面前掩饰自己的内心,因此,那个未说出口的名字,一定是马幼常。

      不过即便是诸葛亮这样的智者,也猜不出他为何会不喜欢马谡,姜维不想提也无法提这段故事,因此,他强作欢颜,接过诸葛亮的话。

      “先生果然心细如发,不妨再猜上一猜,我喜欢的人又是哪些?”

      “那可要慢慢道来才行,主公麾下的一众武将,包括这边的黄老将军……还有马上要到来的这位贵客。”诸葛亮轻摇羽扇,目光投向舷窗之外。

      “原来是鲁肃大人深夜来访。”姜维也看见了岸上的人:“仁厚之人自是人人敬爱。”

      “有些话我还没说出口,你就替我说出来了,所谓知己,大抵就是如此吧。”

      说完这话,诸葛亮便笑着起身,唤上书童,一起去岸边迎接客人。

      如果我不知道这些人的故事,也能和丞相心意相通就好了。

      姜维觉得自己占了身为后人的便宜,根本配不上“知己”这两个字。

      接下来的几日,鲁肃和诸葛亮进行了数番谈话,诸葛亮每次都能精准道出周瑜的战略,姜维在旁听得起劲。

      他之前就明白周瑜为什么一定要置丞相于死地,如今则更加清楚,如果这样一位与自己势均力敌的人不能站在自己一方,那么无论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将来都会变成敌人。

      他不禁感慨起来,若在太平盛世,周公瑾与丞相绝对会成为至交好友,可惜现在是群雄混战的时代,心不在同一边,即便是对对方的心思了如指掌,又有何用呢?

      想到这,他又觉得前几日一直困扰他的“知己”一事,似乎没那么重要了。

      眼下,他正端坐在前往大江北岸的草船上,曹营水寨近在咫尺,号角声已经响起。

      与紧张得坐立难安的鲁肃大人比起来,诸葛亮惬意得仿佛身处自家草庐之内,他饮了些米酒,眼角带着些微红醉态,倜傥得无以复加。

      姜维只恨自己不是那种能够夺舍的恶鬼,他真想附在鲁肃的身上,和诸葛亮对酌。

      生前的姜维从未见过诸葛亮如此纵情妄为。大汉丞相心怀天下,日日操劳,每句话都需斟酌仔细,每一步都经过周密考量。蜀地偏僻,开拓基业需得步步为营,想想丞相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的后半生,他的心再次抽紧。

      姜维沉浸在过往的回忆当中,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收获满满,载着几十船羽箭开始返航。

      抵达联军营寨不久,周瑜便前来验收制箭成果,曹军射来的羽箭,无论是质量还是数目都令他无话可说。他的面色不停变幻,一边对诸葛亮表示敬佩,一边开始迎接江北的一众诈降奸细。

      已经从后人口中听说了这段故事的姜维知道,黄盖的苦肉计、阚泽的诈降书、以及庞统的连环计即将一一登场。

      回到住处,诸葛亮再次将卦象图高高挂起,一边端详一边轻叹:“周郎害我之意越发无遮无掩,江东水师取胜之日,便是我人头落地之时。”

      虽然知道诸葛亮会安然无恙地返回荆州,但是他这番言辞中的苦涩之意仍令姜维心酸不已。

      他只能强笑着安慰:“生逢乱世,各为其主,先生莫要感伤。现下正是隆冬时节,江风带寒,你本就脾胃虚弱,若是因为不可打动的人气坏了身子,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不可打动,”诸葛亮慢慢地咀嚼着这几个字:“周公瑾不是鲁子敬,我又何尝不知呢,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多谢你将我心中的话说出来,否则我可能还会有些不必要的期待。”他打了一个呵欠,向床榻走去。

      姜维忙阻住他:“先不急着睡,童儿已经熬好清粥,先生喝了一夜的酒,也该犒赏一下脾胃了。”

      诸葛亮摸了摸自己的胃,捧起粥碗,笑了起来:“早知你如此唠叨,又喜欢管东管西的,当初就不该同你说话,让你一直当个沉默寡言的鬼才好。”

      不知从何时起,诸葛亮不再用“阁下”一类的尊称来称呼姜维,而是换成了“你”。如今又肯听他的话,好好吃饭,语气带着些嗔怪,亲近之意远胜从前,姜维喜不自胜,甚至有些得意忘形起来。

      他迅速回答道:“那也不错,也许我就能听到《摽有梅》了。”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起来,这种轻薄言语,怎能对丞相说,真是不敬至极。

      幸好诸葛亮并没觉得有什么不敬之处,反而笑意盎然:“哦?原来听我抚琴一夜还没听够,也对,江上杀声四起,失了情调,此刻朝阳初升,云霞笼江,莺声呖呖,最适合这种风雅之曲。”

      说罢,他放下粥碗,竟要去取琴。

      明知他是在逗弄自己,姜维仍认真劝道:“在下知错,打扰先生用膳是我的不是,先生要是再戏弄我几句,这粥都凉了。”

      诸葛亮垂下眼,慢慢用勺子搅动粥水:“你这人真是令我看不透,明明是能言善辩的机敏之人,有时候却又死板得很,好像带着什么任务来到我身边一样。”

      听闻这话,姜维心中一痛。他倒是希望上天安排给他什么任务,只可惜他就是孤魂野鬼而已,什么都做不了。

      他随即强笑起来:“在下若是个人的话,自然逃不过先生法眼,可惜在下只是一介鬼魂。”

      “难道人死之后就会变成既年轻又苍老,时而锋芒毕露,时而克制隐忍的样子吗?”诸葛亮的眼睛一眨不眨,他盯着姜维,面上无悲无喜。

      对诸葛丞相的仰慕之情,对孔明军师的呵护之心,让姜维这个鬼魂的心态不时游走于二十岁和六十岁之间,有时他也觉得自己很割裂,但是有一点是始终不变的,无论是在他活着的时候,还是死掉之后。

      “先生于我,如师如父。”虽然这与诸葛亮的问题毫不相关,但是他仍然郑重答道。

      诸葛亮却偏过头去,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他,过了一会,他突然发问:“你是不是认得我?”

      听闻此言,心头好似有一口热血在涌动,姜维眼前一花,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想点点头,刹那间,有种痛觉遍布全身,仿佛千万根细针齐齐戳进他的骨血之中。

      “啊!”他痛得无法保持跪坐姿势,跌到座下,蜷曲起来。

      诸葛亮也慌了手脚,伸出手去扶他,却捞了个空。

      渐渐的,心中的倾诉之意消失之后,痛感也随之不见,姜维慢慢爬起来,坐直身体。

      刚刚他从诸葛亮的眼中看到了浓重的歉意,和强烈的不忍之色,于是他摆摆手,在诸葛亮还未开口之前对他说:“我没事,别担心。”

      而且他明白,经过这番表现,诸葛亮已经得到了答案。

      可是诸葛亮的神色却变得十分黯然,自从姜维变成鬼魂来到他身边之后,还未见他这般垂目敛眉的样子。

      他喃喃自语着:“你活着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话刚出口,诸葛亮的眼中便闪过一丝惊慌,他忙对姜维喊道:“别回答我。”

      只是他阻止姜维开口的时间有些晚。

      “只是个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的人罢了。”

      姜维的话与诸葛亮的警告声,在同一时间,回荡在船舱里。

      这句话居然能够说得出来,姜维很有些惊讶,不过随即他便意识到:原来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与丞相的大业毫无关系。

      他不禁有些哀伤,同样的,诸葛亮的兴致也不高,在完成了草船借箭这样一个传奇之后,他昏昏睡去,姜维坐在一旁,满心愧疚地看着他。

      给一个近乎全知全能的人带来如此深重的疑虑,真是罪过。

      幸好诸葛亮醒来之后,一切恢复如常,继续带着姜维调戏鲁子敬,顺便将周公瑾的内心分析得淋漓尽致,隔了几天,他还从江东文士处讨来了曹操作的新诗。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注3】他在小舟停靠的江岸上踱着步,反复吟着这四句。

      “好句啊好句,曹孟德求贤若渴,又知人善用,难怪能够在官渡取胜。”

      说罢,他看向姜维,姜维知道,这是要听他的看法。

      “诗是可以流传千古的好诗,不过,周公……哼。”姜维冷笑一声,足以表明态度。

      诸葛亮也笑了,笑容中带着些心知肚明的戏谑,他又挑了一句来念:“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注4】

      姜维接上:“据说刘馥便是因为这句丧了命。”

      “又是一缕冤魂,”诸葛亮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夜:“过了十一月二十日,还不知要增添多少。”

      十一月二十日,那是祭风的日子。

      南屏山下,七星台已经搭起,持二十八星宿旗帜的军士也已按照方位一一站定。诸葛亮披发跣足,擎着桃木剑,缓步登上祭坛。

      冬日的寒风携着长江湿气,卷起他的长发,姜维跟在他的身后,脸颊时不时地被发尾拂过,扫过,穿过。

      白皙的脚背已冻得发青,然而诸葛亮好似没有感觉到寒冷一般,口中念念有词,翩跹舞剑,脚下方位一步不错。身着玄色大氅的他看起来比平日肃穆许多,无论是振铃还是挥舞令旗都带着些杀气。

      姜维感受不到凛冽的江风,但是鼎内升起的浓烟却能隔绝他的视线,于是,他站得离诸葛亮近了一些。

      他本以为诸葛亮知晓天象变化,预料到今日会刮起东风,所谓的祭风,只是装装样子。却没想到,诸葛亮竟是如此虔诚地向上天祈祷,看着他合目低吟的样子,姜维渐渐觉得,台上的不是浓烟,而是披在他身上的圣光。

      过了许久,久到姜维开始担心他会被寒风吹得落下病根的时候,风云突变,一直向东南方向猎猎舞动的各色旗帜顷刻间翻了脸。

      “起风了!是东风!起风了!”

      布在祭坛周围的人被吩咐过不许发出声音,也不许随处走动,可是远处的人们没有这重顾虑,充满了喜悦的喊叫声从台下传来。

      笼罩诸葛亮周身的烟雾渐渐变淡,他睁开眼,平静地望着江对岸。

      不知为何,姜维竟从这个神圣之人的身上看出了几分冶艳,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念头之后,慌得手足无措,忙跪下,对着祭坛上的巨鼎拜了几拜,希冀这位不知名的神祇饶恕他的罪过。

      为了消除心中杂念,他比诸葛亮慢了一步下祭坛,现在已经看不到那人的踪影。

      他知道周瑜定会在起风的时刻赶来过河拆桥,也知道诸葛亮已经事先做好了脱身的准备。因此他并未急着盲目去追诸葛亮,而是站在高处,寻觅子龙将军的船只。

      果然,在几里之外的江边,停着一艘孤零零的小船,不是战船规制,看起来很是低调。

      姜维直接从台上飘下,向那艘小船奔去。

      在路上,他遇见了一小队神情紧张的吴兵,有人口中还念着:“居然让他给走脱了,回去可怎么向大都督交代。”

      可见丞相已经成功逃脱,姜维放下心来,行了不一会,便看到一匹黑色的骏马向前奔跑,上面载着一个裹在黑衣当中的人。

      那人时不时地向四处张望,不是诸葛亮又是那个?

      姜维心中喜悦更甚,奋力赶上。

      当他与诸葛亮四目相对之时,他看到诸葛亮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我还以为你也乘着东风,去了江对岸。”诸葛亮一边策马扬鞭,一边笑着指责他。

      姜维刚想开口,下弦月便穿过云层,将淡淡的月光洒在诸葛亮的脸上,他的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这等寒冷的天气,即便是急着逃亡,也不至于热得满头大汗,姜维不禁伸出手去,明知道自己触碰不到他,却还是没能忍住。

      这个动作被诸葛亮看在眼中,他并没有躲避,待姜维自行将手放下之后,将身子俯得更低了些:“见笑了,身后便是周郎的利刃,除了逃跑,我也只有流冷汗的能耐。”

      世人都说诸葛亮有通鬼神之力,却不知道,他也是一个肉胎凡人,也需要冒着生命危险才能成就传说,姜维看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闭着眼,默默地飘了一会,然后跳上诸葛亮的马背。

      马儿一无所知,继续向前奔跑,人的背紧缩了一下,然后变得松弛起来,鬼魂将手臂环在人的腰上,抱着一个虚空,拥着一个真实。

      【注3】【注4】:出自曹操《短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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