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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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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内,香炉吐出青烟袅袅,沉闷的木香熏得人头皮发麻。
太皇太后半倚在凤榻上,审视着卫别鹤:“哀家听说,今日你亲自去接了定南侯府的姑娘入宫?你倒是心大、不记仇。”
卫别鹤笑了下,语气平淡无波:“臣只是依例行事。”
“嗯……依例行事?”太皇太后拖长了语调,狭长的丹凤眼里带着打量,“定南侯从前那般弹劾你、与你作对,你竟还能如此善待他的女儿?这可不像是你卫提督的作风啊。”
卫别鹤嘴角扬起一个完美而虚假的弧度,不卑不亢地开口:“定南侯送来了千两白银,用作练兵。总不好明面上过于苛待,惹人议论。”
卫别鹤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公与私,而非个人恩怨。
太皇太后像是被这个理由说服,不再追问,转而感叹道:“这几年多亏了你替哀家办事,若非如此,那群皇亲国戚不知会翻出多大的浪来。”
卫别鹤别过眼去,语气毫无波动,一板一眼地回道:“娘娘谬赞。”
“哀家知你忠心,”太皇太后半躺在软椅上,像是要和卫别鹤闲聊一番,“说起来,你觉着,咱们这位新皇帝……如何?”
“臣不敢妄议圣上。”
“无妨,此处只有哀家,直说便是。”太皇太后摆摆手,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卫别鹤沉默半晌,像是在谨慎斟酌,“陛下仁德孝顺。只是臣曾听沈阁老说过,陛下还是少年时,于学业上不甚勤勉,对治国理政之道,亦少有问津。”
太皇太后喜笑颜开,却故作深思地叹了口气:“正因如此,才需要你与阁老在皇帝身边辅佐。对了,阁老文人风骨,哀家知他打心底里瞧不上内侍。但你与他,还需以江山社稷为重,同心协力才好。”
卫别鹤应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臣遵旨。”
太皇太后单手撑着鬓角,想了想,“宣你来之前,哀家总记得有件要事要与你讲,偏偏现在又忘了。还真是人老了,记性差。”
卫别鹤垂眸,语气平静,多了几分敷衍:“娘娘哪里的话。”
他连吹捧奉承的话都懒得说。
可太皇太后对卫别鹤的态度并未有多在意,仿佛已经习惯了他这样沉默寡言。
太皇太后凝思半晌,才恍然想起:“对了,皇帝从前有一侍读,是沈阁老的长子,叫什么名?”
“沈毓,沈逢光。”卫别鹤清晰地报出名字,垂下的眼眸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光。
太皇太后双手一拍,“就是他,哀家记得从前阁老为他取字之时,还闹了不少笑话。逢光、风光……”
太皇太后说着,又想起:“你的名也是阁老取的。”
卫别鹤冷冷“嗯”了一声。
满朝文臣向来视西厂如仇雠,他们这些宦官,在那些清流文人眼中,不过是依附皇权的鹰犬。
但偏偏,他“卫别鹤”这个名字,却偏偏出自清流领袖沈阁老沈述之手。
四年前,辽州的皇子府里有个内侍,护主受了伤,脸上落了道狰狞的疤痕。
沈述当时正在皇子卫洄府中,便为内侍起了个名,还将人带到了京城内廷。
白鹤。
寓意清高离俗。
可他现在叫,别鹤。
自那之后,卫别鹤一步步踏入宫闱深处,执掌西厂,权势日盛。
而沈述便再也未曾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如今两人若是相见,也不过是表面维持着虚伪的平静,内里早已是冰炭不投。
太皇太后打断他的思绪:“皇帝年轻,还是宣沈毓进宫,跟在皇帝身边,继续做他的侍读吧。”
“……臣领命。”卫别鹤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躬身接旨。
青山看着卫别鹤从慈宁宫出来之后,脸色一直不算太好,阴沉沉的。
这也正常,反正卫别鹤每每见过太皇太后之后,脸上的笑意总是浅淡了许多。
青山默不作声地执灯跟在卫别鹤身后,忽而瞥过一眼,卫别鹤手中紧握着的太皇太后的懿旨。
青山猜测,卫别鹤大概是为这给新皇安排侍读之事烦心吧,毕竟宫内宫外都知道以沈述为首的文臣们,有多么厌恶他们这群擅权弄政的宦官。
说着是做皇帝的侍读,但如今新皇偏信宦官,说不准就是送进来给宦官当奴才的,这谁还愿意将自家的郎君送进宫来,与这群宦官为伴?
“义父,不如我去沈府传旨吧?”青山试探道。
卫别鹤摇头,神情缓了缓。
卫别鹤揶揄道:“沈府又不是什么人间炼狱,你这副表情做什么?”
青山面色凝重,像是霜打了的苦瓜。
“义父去传旨又免不了听沈阁老的一番酸话。”
卫别鹤毫不在意:“早就习惯了。”
他握着懿旨,向着宫门旁停着的轿辇而去。
卫别鹤乘着轿辇从宫门出来,绕过两条街道,就是沈府的大门。
沈府的大门紧闭着,青山催了沈家的门房两三次,得到的消息都是沈述不在家中。
“义父,您看……”青山躬身在轿辇身侧询问道。
青山还没听到卫别鹤的命令,就见卫别鹤直接拿着懿旨走了出来。
卫别鹤毫不停留地走到沈家门房那里,打开懿旨,就念了下去。
他的声音清澈温柔,尾音也婉转好听,但态度却敷衍极了。
念完之后,卫别鹤将懿旨一卷,递给跪在面前瑟瑟发抖的门房。
卫别鹤冷声说道:“既然你家主子不在,那只好由你代劳了。”
这沈府他也不是非进不可。
沈府的门房害怕得很,两股颤颤,跪都跪不稳:“奴才、奴才怎敢接旨。还请卫大人……”
门房话音未落,身后的沈府大门突然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位翩翩公子。
少年看起来与卫别鹤年岁差不多,一身烟紫色圆领长袍,腰间还挂着一对佩玉,周身儒士风范。
温润儒雅,眉眼明媚,不像是卫别鹤这般久居血狱之人。
卫别鹤也爱穿文人的宽袍长衫,可卫别鹤与沈毓站在一处,是人都能发现卫别鹤身上有多么重的煞气。
卫别鹤打量着沈毓的举止,才朝着沈毓笑起来。
“沈郎君。”
沈毓在看清卫别鹤面容之后,愣了许久。
除了卫别鹤眉尾后的那一道蜿蜒的痕迹,卫别鹤的面容与沈毓记忆中的某人一模一样。
沈毓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青山在卫别鹤身后轻咳了好几声,沈毓才拱手朝着卫别鹤行礼。
沈毓眼中的震惊还没散去,开口的声音颤颤:“……您是,卫提督?”
卫别鹤颔首,漫不经心开口:“恭喜沈郎君,获封七品翰林侍读。”
面前之人的面容与记忆中的人重叠,沈毓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卫别鹤却是像不认识沈毓的样子,公事公办地将懿旨塞进沈毓手中。
待到卫别鹤离开许久后,门房见沈毓仍出神地望着空荡的长街,才出声提醒道:“郎君?郎君,卫提督已经走了。”
沈毓收回了视线,他心中乱成一团,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懿旨。
门房随着沈毓的视线看去,明黄的懿旨在沈毓手中紧握着,门房立马恭维道:“恭喜郎君。”
沈毓叹了口气:“这有什么可喜的?”
门房感叹:“老爷一直想让郎君入仕,如今可算是得偿所愿了。”
沈毓瞥过门房一眼,没再多说什么,拿着懿旨进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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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别鹤坐着轿回宫,阖眸养神。
方才沈毓脸上,那毫不掩饰的震惊与恐惧,在卫别鹤眼前挥之不去。
沈毓见到他竟是以这样的身份活着,觉得很恐怖吧?
是否完全超出了沈学者的历史认知?
卫别鹤心中嗤笑一声,阴暗的情绪在心中悄然蔓延。
卫别鹤垂眸看着,手中绣着青竹的荷包,里面鼓鼓囊囊地装着碎银子。
这是刚才在沈府宣完旨后,沈毓让门房送给他们这群奴才的暖酒钱。
这样青竹的样式是大多文人会喜欢的,虽然卫别鹤不知道这有什么独特的,但这既然是沈毓身上常带着的,想来戚幼微也会喜欢。
而且卫别鹤第一次正式与戚幼微相见时,穿的也是这一身暗线绣的青竹花纹的衣衫。
可惜,戚幼微似乎没有注意到。
卫别鹤盯着荷包的眼神越发偏执。
无妨,来日方长。
总有一日,戚幼微会注意到的,她会习惯的,她的眼里只会有他的存在。
轻微一声响,轿子稳稳停在西缉事厂外。
卫别鹤弯腰从轿子里出来,将手中的荷包丢给青山,“拿去吃酒。”
“多谢义父。”
青山拱手道谢,心里却纳闷,义父方才心情似乎不大好,此刻看着却又好了许多,真是难以捉摸。
卫别鹤走进了自己在西缉事厂的寝房,他这几年手头的钱只多不少,但卫别鹤并未给自己安置一套宅院,他时常就宿在西缉事厂里,又或者是宫内给他留着的幼微阁里。
那阁楼的名字,是卫别鹤自己改的。
入夜后,卫别鹤躺在床榻上,他清透的双眼直直盯着一旁摇晃的烛台。
偶尔烛台燃烧时会烧出一簇簇的小火花,那些火花就像是戚幼微曾经给他留下的记忆。
卫别鹤从枕下翻出一本册子,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旁人无从得知的珍视。
这本册子,是他无数个孤寂长夜里唯一的慰藉,也是他野心的源头。
昏黄烛光下,卫别鹤凝视着页面上那些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名字。
至于另一个名字,则显得多余而刺眼。
戚幼微和沈逢光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上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双方父母也是好友。
沈毓当时说,戚幼微长大之后,是注定要嫁给他的。
如果不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穿越,沈毓应该已经和戚幼微上了大学,他们会谈恋爱,接着结婚、生子,共度一生。
“注定要嫁给他?”
暗夜里,卫别鹤低声重复着册子上的话,他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瘆人。
他的指尖用力地划过这行字,几乎要戳破纸张。
“并非注定。” 卫别鹤喃喃自语,眼底翻滚着近乎疯狂的占有欲。
这些被沈毓说出来的过往,都被卫别鹤记录了下来。
在那段孤寂、被软禁的日子,卫别鹤只能与这本册子相伴。
上面写着的戚幼微与沈毓相处每一个细节都如同毒刺,扎得卫别鹤鲜血淋漓,却又让卫别鹤病态地沉迷。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灯花,映得卫别鹤眉尾的疤痕更加诡艳。
卫别鹤看着那簇烛光,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温柔,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如今,既然是他先遇见的戚幼微,那注定便是属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