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艋舺之Tonight》暗夜流樱

6、六

　　阿伯一惊抬头，见志龙慢慢撑起身体，双臂不停颤抖，眼泪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甲板上，五官因痛苦而紧缩。终于，他失控的扑向船舷，半个身子压向漆黑的水面怒吼。这吼声将夜风撞碎，听得阿伯五脏俱震——他见过张扬跋扈的志龙、失魂落魄的志龙，甚至痛苦崩溃的志龙，却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好像一头濒死绝望的困兽，所有压抑在他体内的东西就要把他焚灭干净。

　　有什么不好的预感攫住阿伯，他从后抱住对方，用力强拉回甲板。两个人于是重重的跌倒在地上，黑暗中呼吸胶着。

　　“冷……冷静一点。”阿伯也不知说什么才好。黑面就死在眼前，这让他吓丢了魂，如今只是强作镇定罢了。

　　“是何天佑……”李志龙看着他，双眼充血。

　　“和尚怎么了？”阿伯有些理解不能。

　　对方没有继续说下去，却不防耷下头，一瞬间陷入了虚脱。阿伯急忙扶住他，掌心里沾到湿热的血，竟不觉战栗起来。忽然，身后传来一点脚步声，阿伯警惕的回头。

　　渔民打扮的男人在他身前蹲下，“让我看看你兄弟的伤。”

　　阿伯反应过来这是船家，于是不再戒备，让昏迷的志龙平躺到甲板上。刚刚多亏了对方，他们才能逃出生天。

　　男人手法熟练的检视了一遍伤口，朝阿伯道：“你兄弟没事，跟我来吧。”

　　不知睡了多久，阿伯被浪头颠醒。他揉一揉眼睛，见身旁的床铺是空的，立马慌了神。跌跌撞撞爬上甲板，看到那个熟悉背影的一刻，他才长长的出一口气。

　　天没亮透，大雾弥漫的河上什么也看不清。李志龙却趴在栏杆上，出神的望着远处。他裸着上身，略长的发尾浸着浓浓的水雾，半个肩膀都被绷带重新包扎起来。他左手夹一支烟，不过要隔很久才放到唇边吸一口，点点火星在他指间闪烁。

　　深吸，吐出，白烟被河风吹散。

　　“志龙……这里很凉唉。”阿伯担心的说。

　　李志龙没有回头，缓缓的弹着烟灰。

　　“我问过船家，等出了河口就要上大船，他会帮我们安排。”

　　“是吗……”

　　明明是个好消息，阿伯却一点都提不起精神。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对俗仔来说，难道还有什么比知道能够活下去更重要吗？

　　“昨晚你说和尚……”

　　“等到了菲律宾，会有一个叫做阿文的人来接我们，通过他可以和我阿母联系。”

　　李志龙打断他，不紧不慢的说下去。

　　“志龙……”

　　阿伯还想再问，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我要去睡一会儿。船家那儿有吃的，饿了就吃一点吧。”

　　淡淡说完，李志龙最后吸一口烟，把烟蒂弹向水面，然后趿着拖鞋回身往船舱走。错身的一刻他拍拍阿伯的肩，平静的眼底没有任何情绪。阿伯看失了神，仿佛昨晚的失控和愤怒都只是一场梦。又独自站了一会儿，他终于强迫自己摇头，努力把那些不好的念头甩掉，说服自己刚刚只是多心。毕竟，他们现在是安全的，而且到了菲律宾，事情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俗仔如他，只能这么祈求。

　　是夜，船家抛锚之后放下小艇，带着志龙和阿伯靠近河心的一艘货轮——那艘船会在当夜出海，前往菲律宾。船家用手电打出联络讯号，货轮上立刻有人回应。不一会儿绳索放下来，志龙示意阿伯先上。阿伯于是紧一紧肩上的背包带，攀住打过结的绳索往上爬。他虽然高壮，手臂力量却并不怎样，中途打滑了好几次才攀上船舷，累得气喘如牛。不过双脚一落地他便精神抖擞，立刻回身俯瞰志龙，挥手要他上来。

　　黑暗中，他的兄弟也朝他挥手，但并没有接住绳索，而是随着小艇退离。

　　“志……”

　　喊声还没出口，阿伯便被身后一名船员堵住了嘴巴。对方在他耳边轻语：“别叫，会被发现。”

　　“可我兄弟还没上船！”阿伯一把推开他，压低了嗓音急道。

　　船员露出诧异的表情：“刚刚的信号本来就是送你一个人上船。”

　　阿伯心底一沉，又看向脚下——见小艇已经离开了货轮，正沿着原先的航路返回。河面很黑，他已经看不清小艇上的人影，只有电筒的光斑还在不断打出信号。

　　“什么意思？”阿伯嗓音发颤。

　　船员凝神看了看，道：“一切按原计划进行。”说完，他拍拍阿伯的背，“放心吧，钱已经付过了，我会送你到菲律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