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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小 黑 ...

  •   两日后的一大早,那千里马的主人果然不负所约,差人将余下的银子悉数给羽儿送了过来,做为酬谢,竟还多加了五十两,并捎带送来了许多吃食,来人说主人吩咐了可用带来的马车送她三人去往昆仑山脚下。
      三人见状大喜,赶忙就地采买了些必需的用度,本想采买完毕即刻出发,但忽然间,羽儿又想起了一件事。
      那天自和小鱼分开后,羽儿便隐隐总担心那条老狗,不知为何,她总有些不详的预感,想趁走之前去看看那条老狗,于是趁着姜和英子都各自收拾的功夫,偷偷一人溜去了海边那户渔夫家查看,出门时悄声告知车夫明日一早来接她三人赴昆仑。
      渔户家院里,一张带血的黑狗皮赫然被吊在院门外的一根木桩上,狗皮脖子上的一圈血痕早已变成黑痂,当是早些时候便已成了主人的盘中餐――那黑狗竟真的已然被它的主人杀了。
      一条小黑狗哀哀地在那黑狗皮前低低地呜咽着。
      “再呛呛,再呛呛!连你一起炖着吃了!这是遭哪门子邪了,养两个丧门犬,成天价哭丧!”门里一个粗犷的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喂,哎,过来,过来呀!”等那男人的喝断声停了,进了屋子,羽儿悄悄踱上前去轻声地招呼那条小狗,她此次比上回准备的充裕些,手里还拿了一只包好的鸡腿,蹲在院门外逗引着那小狗――这鸡腿原本是给那老黑狗预备的。
      那小黑身形圆滚滚的,一眼望去便知还是个雏,它巡着味,不谙世事地径自跑向篱笆边招呼它的羽儿,当它看到羽儿和她手中的鸡腿时,立刻加快了速度飞奔而来,一下便扎进了羽儿的怀里,看那模样,似乎已是相识许久的模样。
      羽儿亦觉稀奇,心下在想,自己并非这小黑狗的主人,怎的感觉像是自己养熟的一般,见那小狗轻轻用鼻子抚弄她手中用荷叶纸包裹的鸡腿,又想,定是这小狗饿的了缘故,她很温柔地将鸡肉送到它的嘴边,静静地看着它香甜而斯文地吃起来。
      突然,一只大手横空便从她手中将小黑抢了去,小黑呜呜地哼叫着,鸡腿也一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屋里的男人闻声走了出来,他个头不高,但看上去极为粗壮,浑身的皮肤被海风吹得黝黑,见门口有两个生人,其中一人手里还攥着他家的小狗,大喊一声:“何人在此?抓我的狗儿做甚?”说着便大声呼喊着屋里的其它人,眼见着屋里的人也要冲出来,羽儿忙捡起地上的那只鸡腿,来不及擦拭,便被抓了小黑狗的另一只手拉着跑出去了很远――刚才这个人出现在身边,自己竟毫无察觉,显然他有功夫且远在她之上。
      不一会,后面追着的人便被甩掉了。
      “你是何人,为何要抢我的小黑?”羽儿虽明知此人功夫了得,但亦毫无惧色,到了安全的地方,甩掉那只拉着自己的手,便欲将小黑抢回自己手中。
      “你的小黑?你忘了是谁领你来的这里?这么快便不记得了?”那人并不懊恼,而是笑呵呵地望着羽儿。
      羽儿怔怔地看着他,一脸疑惑。
      “嗨,我就是帮你们从象牙谷出来的人呀?”那年青人将小黑交给羽儿,将两只手抱在胸前,笑嘻嘻地看着她。
      羽儿定睛看了看眼前这青年,虽然她知道那小鱼也是有些道行的,能变大缩小,亦能趋使海龟,也斗得了众毒蛇,但显然此刻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与她曾经见过的那条小鱼有着十万八千里之遥:他生得仪表不凡,身上穿着一件灰不灰黄不黄的不知是什么样式的细麻的衣裳,似乎与她见到的街上的行人穿戴都不相同,但那难看的衣裳颜色衬着他并不白皙却极富光泽的小麦色的脸却极其地适合,他的脸略显瘦长,一对漆黑的剑眉下生着一双看似漫不经心的眼睛,身姿如松下之风,举止洒脱,气度不凡,看上去丝毫不让人生厌。
      “你?是那条小鱼?你……你……你……”羽儿用手指着他,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猛然想到那些在象牙谷的日子,自己竟真的当它只是一条小鱼,总是穿着薄薄的衣衫和它一起在那温泉里泡着,忽然便有些恼羞:“你竟是那条差点被我烹了的小鱼?!”
      “正是,只不过我那时幼小,味道并不好吃,还不够姑娘塞牙缝的。”那年青人依旧笑嘻嘻的。
      “我的牙缝倒没有那么大。”见他那一脸嘻皮笑脸的得意嘴脸,羽儿心下不爽,瞥了他一眼。
      “我猜你可能会回来看这条老狗,这两日便一直在此处等你。”那年轻人有些兴奋地说。
      “你既早已回来,为何眼睁睁看它被人剥皮吃了。”羽儿听了却有些愤然。
      “我赶来时,它刚刚被人吊死在这树桩上,我猜你可能会徘徊到此处,便每日等在附近,又见这老狗竟留的有后,便已想好要将它带走了。”
      “可我上次来时并未见到这只小黑啊?”羽儿听他说罢,将信将疑地盯着那年轻人的眼睛道。
      “骗你作甚!上次来时,这小黑要么是睡在狗窝里不曾出来,要么是被主人带到屋里去了,故而你未曾发现。不管怎样这老狗于我有些渊缘,我定会善待它的小崽。”那青年姿态僵硬地摸着小黑的脑袋说道,但似乎那小狗并不喜欢他,一个劲地往羽儿怀里钻。
      “哦,你说你这两日一直在等我?所为何事?”羽儿将那狗儿往怀里揽了揽,淡然问道。
      “在下得姑娘相助指点去深海,得了霸王鱼的鱼丹,方化人形,法力也较之前增益不少,还被新封了丘时水君,早先听闻姑娘要去求见王母救回哥哥和众乡亲,姑娘既于我有恩,在下愿为姑娘略尽绵薄之力,故而在此等候,正好丘时水紧临隗江山,我便陪你同去昆仑,然后一同回去,可好?”那青年忽然很认真地说道。
      “啊?我帮水君的那个忙,实在不足挂齿,也就是举手之劳而已。”羽儿伸出一个小拇指,轻轻比划了一下,想到自己因为姐妹三人的生计差点忘了赴小鱼之约,不觉有些羞惭。“但是去昆仑,就着实没有水君想的那么简单了,实不相瞒,整个太平镇,就没有一个男子敢赴昆仑之行的。”
      “那你怎的敢去?”那年青人似乎并不气馁,依旧用眼睛认真地盯着她问。
      “我敢去,那是因为要救的人中有我两个哥哥呀……哎,此事说来就话长了,你这小鱼儿是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听闻这条小鱼原来想同她们一道,羽儿心里并不作此想,她摸了摸小黑的脑袋,转身便往回走。
      “我活了一千多岁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但是化为人形时日尚短,先前那一千多年间也只在水里呆着,不曾游历人间,此番正好可以历练历练。”那青年跟随羽儿追着说道。
      “你这小鱼儿,还真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那我就告诉你游历这人世间的第一句至理名言,就是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对于送上门来的陌生人,羽儿心里还是相当警觉的,她听龚婆说过,出门在外,最好不要相信任何陌生人,否则必然要吃大亏,小心方能使得万年船。
      “你说的这两句,我听过,但我还听人说过一句话,叫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还有,我现在有名子了,从今往后你可唤我一声御扶兄。”那青年仍双手抱在胸前煞有介事地介绍自己,仿佛自己从出生起便叫做这个名子了。
      “你何时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子啊?”羽儿站住,有些纳闷地转过头问他。
      “你忘了,那老黑狗说的,深海挑灯霸王死,丘时水中御扶生?”
      “所以你就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子?”羽儿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表情里分明地写着恬不知耻四个大字。
      “并非我给自己取的,是那霸王鱼,它一见我,居然就叫我御扶,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它又唤我一声,我才知道,原来我是叫做这个名子。如此看来,许多事,弥弥之中,早有定夺。”御扶将自己潜入深海的前因后果跟羽儿细细讲了一遍。
      羽儿听得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怕那小鱼发觉又赶紧做出一副庄重聆听的模样,御扶也不再解释,他看了看一直蹭着羽儿脸的小黑问道:“那这小黑……?”
      “带走呗!留它在这户人家,一不高兴,难免又被人炖了当下酒菜,你一会水上一会水下的,带着它也不方便,以后它就跟着我了,你放心,不论贫富,哪怕饿到喝西北风,也不会将它剥皮吃肉。”那小黑也是乖巧,在她怀里静静地趴着,似乎早已将她认做了主人。
      “那你们准备何时出发?如何去往昆仑?”御扶问道。
      “哦,后日出发。”羽儿知道,自己此行,每走一步都要做长远打算,不仅要救回哥哥和乡亲们还无论如何要将姜和英子安全地带回太平镇。此间这条小鱼,刚化了人形,她并不了解他,虽不敢妄断他的目的,也不怀疑眼前这人的诚意和能力,但心中深知此行之险,实在不想太多人陪着自己一同犯险,对于救出自己的亲人,她其实毫无把握,而且带着英子和姜已是担了极大的风险了,因而她咳了一声顿了一顿说道:“明日我们还需购置些吃穿用度,后日,后日一早约了辆马车去往昆仑山脚下。”羽儿同那车夫明明约定的是明日卯时,但她想,如此这样说既不会拂了他的颜面,又不令自己为难,却是个最佳的办法了。
      “那好,后日一早我便带辆马车与你们同去,正好与你同乘。”御扶仍是抄着两只手,淡淡道。
      “您还真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啊,还自带车马?还与我同乘?”羽儿不解地调侃道。
      “是啊,一个人坐车多无趣!我这刚到岸上来,对什么都不熟悉,和你一乘,正好多了解了解人间百态,况且你那两个姐妹,一个貌似心机深沉,一个……屁多,三人挤坐一乘,还不如与我同乘,要是你姐妹三人非乘一车也无不可,便将这小黑留下与我做伴。”御扶很认真地说着,说罢,伸手便要来夺小黑。
      “那不行,它分明认了我做主人!再说了,你这水上水下的带着他也不方便不是?”羽儿将小黑紧紧护在胸前,但经他如此一说,羽儿更百分百确信他的确是当日送她几人出象牙谷的小鱼了。
      “若不是我引你去见那老黑,你又怎的能收得了这小黑?”御扶说罢,便伸手要来抓小黑,小黑却对着御扶吡出了自己的牙齿呜呜地低吼着,瞪着一双狗眼,一脸的不情不愿。
      “你看,不用说也知道它认谁做主人了吧?与谁一乘,待后日见面时再说吧。”
      “那便就此说定了,你我二人一乘,只是与我同乘,仅一条规矩。”
      “吣,您还真没把自个当外人,我这还没同意与你一乘呢,你倒还定上规矩了?”羽儿见他一副毫不客气的嘴脸,本欲与他理论,但转念又一想,自己明日一大早就走了,现在扯这些都是白扯,便赶忙闭上了嘴,只在他不经意间翻了下白眼,把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几个字咽了回去。
      “也不让你白给我做人间向导,只要你愿意与我同乘,今后你我几人的吃穿用度一众花费,就全包在我身上,何如?”
      “你倒是豪横,那你倒说说,都有什么规矩?”想到反正明日自己也是早早走了,现下也不要令眼前这个人起疑,羽儿顺嘴接话道。
      “脸洗干净!还有,能不能把你这身行头也换了!”
      “我?我不洗脸惹到谁了!还有,我这身行头怎的了?如何不妥了?”想到此前总被人各种嫌弃,如今竟令一条小鱼也不喜,羽儿突然有些忿然。
      “本君看着不喜,哪有小姑娘家,终日不梳不洗还穿得如同一只黑乌鸦一般。”
      “黑……”羽儿眨眨眼,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颜色凝重的纯黑装扮呆在那里。此前,她从未觉得自己的装扮有何不妥,这一路上,她能想到就是,万不可让小四姐姐的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哪怕一辈子不梳洗打扮,她也不愿引起任何男人的过度关注。
      “喏,这些珠子,等下便可到集市去换成银钱,需要什么便去置办,随时缺了银两,便可来寻我。”御扶抬抬手,不知何时变出一个大包裹,里面似乎装着许多玉石珠子。
      “无功不受禄,如此大礼,便不必了吧!”羽儿拼命推辞,坚决不肯受。“再说了,我一个小姑娘家,若随身携带这许多宝贝,也容易让歹人惦记不是?”
      “那倒也是,那等下你我二人一起到集市上将这些珠子换成银钱,后日我拿着银钱去寻你。”
      “为何你要与我一同去集市 ,你自己不能去换么?”
      “我初到人间,并不通晓这些,也不知道集市在哪里?”
      “那好吧,那便赶紧去吧。”羽儿在前面给御扶领着路,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赶忙说道:“小女子还有一事,烦请水君帮忙。”
      “但说无防。”
      “就是,还请御兄对你我二人,呃……相识之事,守口如瓶。”虽说羽儿骗他后日出发,但看眼前这人这架式,似乎并不是一个轻易便能甩掉的人,想起最近姜那恨不能探到自己心谷深处的眼神,总怕生出旁的事端,她很怕自己最终还是能和他遇上,更怕御扶口风不严,一不小心会透露二人在温泉相识的种种。
      “小事一桩,即便姑娘不提,我也绝不多事。”
      到了集市上,羽儿领着御扶用成色大小不一的珠子换了许多银钱。
      “看你这讨价还价的老练模样,倒是有几份做买卖的天份。”出了那家铺子,御扶真心夸赞道。
      “那是,我爹在太平镇上可就是做买卖的,这么多年,我看也看会了。”
      “要不钱你先收着吧,上回你不是还说缺少银钱需解决温饱吗?”御扶不容置疑地说着,将装钱的袋子交到羽儿手中,似要送她回客栈。
      “真的不必了,这钱,我真的不能拿。”羽儿慌忙地将钱袋子塞回御扶手里,抱着小黑扭过头拼命逃也似地跑掉了。
      左转右转地跑了好几个巷子,羽儿终于停了下来,看到后面并没有人追上来,羽儿停下脚步,慢条斯里地捋了捋小黑的后背道:“傻鱼!”
      天刚黑,当羽儿抱着小黑出现在客栈时,英子高叫一声,从羽儿手里抱走小黑欢天喜地地带着耍去了,姜却很是懊恼。
      “你这大半天的,跑哪里去了?招呼也不给我们打一声。”
      “嗨,我想着,咱们这就要独上昆仑了,没个傍身的家伙怎么行,就到集市上去挑了两把短剑,你一把,我一把,可是我买这些东西又没什么经验,就多转了几家,故而回来的晚了”。羽儿早就想到自己回来姜会盘问她,刚才用珠子换银钱时便顺道买好了放在怀里,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柄短剑递给了高姜。
      “羽儿姐姐,那你怎么没给我也买一把呀?”一旁的英子有些失落地问。
      “那家店里只有这两柄短剑,我就先买了两把,本来想到另一家再给妹妹你买一把的,可是不期就遇到了这只小黑,可怜兮兮地正被人欺负呢,我就把它先抱回来了”。羽儿在济病坊时,为了少挨打,学会了随时扯谎的本事,事实上却是,短剑这种东西,毕竟是利器,不是英子这样的人驾驭得了的,万一她亮出家伙被人夺了去,才当真是致命的。
      英子毫不怀疑地点了点头,但羽儿看得出来,姜并不全信。
      羽儿离开的这大半天发生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姜的眼里满是悔恨之色,她恨自己大意,又白白错过了这故事的来龙去脉,上次自己装病,结果翻了一大圈什么也没找到,完全不知晓那日羽儿整夜未归发生了什么,今日又带回一只狗子,她只恨这狗子不能讲话,否则即便是翻个底朝天,也必得问出个一二来,羽儿心里对姜也有些隐隐的不喜了,她越来越不喜她那双紧盯着她的善于窥探的无限好奇的眼睛。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亮,三人早早洗漱完毕,收拾好行装便匆匆出了客栈,车夫也已早早如约候在门口,羽儿正欲抬脚上车之即,不期迎面却看到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呀,是御扶君,好……好早啊!”羽儿装作轻描淡写地与其打了个招呼,声音却明显有些尴尬,她记得自己昨日明明说是后日启程,而且并没有告诉御扶自己住在哪个客栈,更未明确告知自己今日何时出发。
      “早啊。”御扶一脸浩荡,仿佛同羽儿早就约好了今日的时辰和地点,他用目光扫了姜一眼,然后歪了歪脑袋,示意羽儿上自己的那辆马车。
      “这是?”姜从看到御扶的第一眼起,心里便澎湃不已,今儿同羽儿说话的这个人,比她的大哥,不,比羽儿所有的哥哥们加在一起还要帅,玉树临风,绝然于世,不似人间凡物,姜匆匆向那男子施身行礼。
      “哦,昨日回来的匆忙,我忘了告诉姐姐了,这乃是,乃是我昨日在集市上请的一个高手,助我等一同去昆仑山,今后你们管他叫御扶大哥或御扶君便可。”羽儿介绍完这名子时,在末尾处还嗯了一声,并意味深长地看了御扶一眼,意在加重语气重申这名子的由来,这一眼只他二人心知肚明,说完,她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这编谎话的本领了,接着她又转向姜道:“这是随我一起出来的姐妹高姜,将门之后。”虽然姜的父亲曾只是一个低阶的武官,但羽儿深知姜好胜心强,因而含糊地将她说成是将门之后,那姜并不羞惭,大大方方地同御扶施了礼。
      言罢,羽儿又将英子引见给了御扶,英子心无城府,见是羽儿领来说是要帮她们去昆仑的人,自是欢喜,姜却从刚才两人的眼神看出,二人并非刚刚结识,似乎很是熟悉,但事后姜深想了几回,她自小便同羽儿一同长大,又一同到了这里,此间二人从未分开过,即便和这御扶相识,也应当不过她前两日装病羽儿独自外出那两日而已,她越想越想不明白,越想不明白便越是恼恨。
      羽儿依约安排姜和英子乘一马车,自己同御扶同乘,有了御扶的帮衬,一路上吃穿用度都不必再似从前一般缩手缩脚了,在他的执意坚持下,第二日便让那千里马的主人派来的车夫回去了,给姜和英子更换了新的马车和车夫,两个车夫均对御扶唯命是从,以兄弟相称,三个男人总有种说不出的默契,羽儿也终于肯将脸洗得洁净了,一行人清清爽爽地走了三四日。
      这是羽儿印象里从太平镇出来后最逍遥的一段日子,不必再灰头土脸地背着行李水壶脚上打满茧子的一步一步顶着日头走,每天也不必再精打细算常常借宿到废弃的破屋或草棚里,有他跟着不仅饭菜可口、衣食无忧、还有车马伺侯,几人不再像是要渡八十一难的苦行僧,倒像是游山玩水的纨绔子弟了,英子更是充分发挥了自己能吃能睡的天份,眼见着脸上身上都开始长肉了,四人中唯有姜闷闷不乐--羽儿到底从何处请来的高手,银两从何处来,即便先前识孕牛、医宝马得了些赏钱,这些日子住店打尖吃饭采买也花销好些了,如今又添置了价格不菲的裙衩鞋袜还雇了高手和车驾,这等货色的高手、马车佣金自是不菲,但显然羽儿不欲多说,又和那男子同乘一轿,此刻的她心里乱突突搅作一团,英子在旁边兴奋得说个不停,自己只胡乱应了几句,完全没有心思欣赏这一路的风景。
      另一辆车里的羽儿全然不知姜的这些个没来由的烦恼,这几日难得清闲,又添了小黑作伴,心情大好,每日路边不论遇到大花小花美花丑花还是香花臭花都毫不在意摘下便簪,一副喜不自支的模样,一路上逗弄着小黑,想到离昆仑山越来越近了,便丝毫不觉辛苦,至于那同乘的御扶,虽说他帮了自己一回,又说是要报答自己的滴水之恩,既出钱又出力,二人在温泉时相处的时日也不少,但小四的事让她从小便在心里对所有的男子都生有防备,每天只趴在车窗边,并不多言,看着沿途与家乡迥异的风景,偶尔看到对面同样不语的御扶,便浮起一张小厮的面容,客气而恭敬地笑笑,若御扶看到什么问起,也只是礼貌地作答。
      这日,一行人正行进间,羽儿忽然便自车窗外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的瞳孔瞬间放大了两倍不止,面色突然变得异常凝重,双手紧紧扒在车窗沿上,待骑马的那人与自己坐的车身擦肩而过,立即叫停了车夫:“你们先走,我有要事,烦请御扶君告知我的两位姐妹,在前面的客栈处等我!”说罢匆匆跳下车尾随那路人马而去。
      “你们今日,便在前面最近的客栈歇息,记得找个马路边的客栈,将马车停在客栈门口,方便我们来寻。”御扶见羽儿跳下车,赶紧先告知了车夫,又向前努了努嘴,意让这车夫也支会前面的车夫一声,随后跳下车跟了过去。
      那行人一共有十七八人,似押着大宗的货物,有骑马的,赶车的,也有步行的,但从步态看,都是有功夫身手的。
      羽儿远远地跟着,没走几步便发现小黑竟也跟着自己跑了出来,跟到太阳快下山时,见那路人马到了一处客栈处歇下脚来。
      前些日子在集市采买时,除了短剑,羽儿还顺便偷偷买了些极细小的飞镖,藏了包石灰粉备着,她打探到了那熟人入住的房间,差小二递了话过去,约他在客栈后面的一处荒僻处见面。
      那个熟人听小二说有一年青女子约自己在客栈后的荒僻后山见面,以为是这客栈的某个暗娼或自己的某个旧相好,因而毫不犹豫地便赴约了。
      远远地,见对方纱巾遮面,一眼望去便是一身姿曼妙的少女模样,熟人一整天来的劳顿倾刻间一扫而光,只恼恨自己打扮的不够精心,实属出来得仓促了:眼见着头上的白发越发地多了,来前竟忘了戴顶帽子遮上一遮,此次押镖也没有备件新衣,脚上的旧鞋也未换,那双时新的皮靴还摆在客栈的床榻旁。
      当然了,稍许遗憾并不能打消他那颗不老的春心,他捋了捋自己那一小缕又细又长的胡须,用手抚了抚两鬓的发丝,迈着四方步,大摇大摆地晃上前去。
      “敢问是哪位佳人相约至此啊?为何不一露芳容呢?”熟人油腔滑调地说着,笑出满脸春心荡漾的桃花。
      “傅掌事,别来无恙啊!”少女压低了声音,语气中明显夹杂着恨意。
      傅掌事虽并未立刻猜出来人是谁,但听得有人这样称呼自己,听到这满含愠怒的口吻便知来者不善,他的心里立时便有些吃惊。多年前,因济病坊的恶事败露,他的差事丢了,但好在他拳脚功夫一向不错,便隐姓埋名去一个很远的镖局做了个镖头,现下人人都称他为曹镖头,已这么多年过去了,能称他一声傅掌事的,必知晓他的一些底细。
      他定了定神,捻了捻胡须,停下脚步,歪着头有些迟疑地问道:“敢问阁下是?”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或者说,太令羽儿难忘和恶心了,她慢慢地转过身,眼睛里闪着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杀气。
      “傅掌事,可还记得济病坊的小四?”
      “小四,哪个小四,济病坊有好几个小四,你是……?”
      “九年前没结果了你的狗命,今日,一定要替小四姐姐讨回公道!”羽儿言毕,三只飞镖已应声飞出,直刺傅掌事的心脏。
      从刚才有人叫出多年前自己的姓氏开始,傅掌事显然已是有了防备,这声小四姐姐和她甩飞镖时的感觉他亦是再熟悉不过了,他赶紧闪身躲开了两只,另一支只擦破了衣袖。
      “这么多年过去了,小七的飞镖进益不大呀。”当年曾在官府当差时,傅掌事便炼就了过目不忘的本事,那个让他没吃到嘴还沾了一身膻的小四和她身边最亲近的小七,他自然也一直都记得,刚才一时间没能认出她来,实在因为这么些年,她的模样变化巨大,但他很快便回过味来,想起眼前的这个人是谁了,后来虽投身镖局,但多年的江湖经验使傅掌事不论在何种境遇下都保持着极高的身手和应变能力。
      既已识破了羽儿的身份,傅掌事立刻亮剑,向羽儿奔杀过来:“当年便是你坏了我的好事,老夫根本就未得手,还惹了一身骚,将饭碗都丢了,今日便与你了了这多年的宿怨。”傅掌事招招狠辣,虽不致命,但显然是想要速战速决占得先机。
      小黑见主人已同仇家厮杀起来,在夜里闪着发绿的眼睛一路吼叫着冲上前去,找准时机对准傅掌事的腿便咬了下去。
      羽儿的功夫这些年虽有一些精进,但力道明显不足,她只胜在年轻、体力足、轻功好,傅掌事虽说年老力渐衰,身板却硬朗得很,功夫也甚是了得,几个回合下来,羽儿私毫未占到便宜,反被他挑去面纱,看到了真容,还一脚将小黑踢出了几丈远。
      “瞧瞧,瞧瞧,真是女大十八变呀,济病坊从前毫不起眼的小七,居然也有貌若惊鸿的一天,美人既主动相约,我定不负美人心意,让你尝尝快活的滋味!”那傅掌事惭惭占了上风,见前来赴约的只有羽儿一人,显然并不欲取了她的性命,而是要将她活捉成为自己的掌中玩物了。
      “休想!”羽儿话音刚落,已从袖中洒出一包白粉,那傅掌事虽久历江湖,但见到羽儿后起了色念,一心想速战速决活捉羽儿,不想却着了羽儿的道,他恶狠狠揉了一把被石灰粉迷红了的眼睛,动了杀机。
      一直在后面观望的御扶已飞身到了近前,此前他便知羽儿功夫并不高深,见她走得匆忙,又未有任何交待,似乎并不想人知道她偷偷跟来的目的,便远远地在后面跟着,见到羽儿落了下风,方才在这一刻出手,怕那傅掌事还有后手,先将羽儿护在了身后。
      “果不出我所料,还有帮手!算计老夫!真是找死!”毕竟常在江湖行走,傅掌事从袖口里掏出一把粉末,朝着羽儿的方向便抛却过来。但他抛过来的可不只是迷人眼睛的石灰粉,幸得御扶反应得快,用袖子一挡,护着羽儿闪到了一旁,好在他二人都在象牙谷毒蛇密布的温泉中浸泡过,一般的毒粉对于他们来说,并无太大功效。
      傅掌事见使出的毒粉竟丝毫无用,出手相助这人似功夫不低,心下吃了一惊,立即想逃,便借御扶和羽儿闪身的功夫,飞身而去,羽儿哪里会肯,她掏出余下的三支飞镖,齐齐甩向了傅掌事。
      傅掌事后背中了一镖,但羽儿的镖上无毒,且她飞镖的力道并不深,故而对于傅掌事这样的老江湖来说,完全要不得性命,羽儿跟着傅掌事便拼命追去,御扶怕她有危险,早早飞身向前,对准傅掌事的身后便是一掌,那傅掌事本来便中了镖,又被御扶君劈了一掌,立刻喷了一大口血,摔倒在地上,一时之间竟动弹不得,勉强用剑撑住自己半跪在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了进的气。羽儿随后飞身赶到,从怀中拨出短剑,只一下便插中了傅掌事的后心,她显是又恨又怕,用尽全身气力,以至于傅掌事早已倒地毙命也浑然不觉,最后跪倒在地抖做了一团。
      “我杀人了!小四,我给你报仇了!我杀人了!小四,我终于给你报仇了,我将害死你的仇人宰了!”她喃喃地自言自语着,瘫软在地上。
      望着前襟溅满血污的羽儿,御扶赶紧施法,就地起了个坑,先将傅掌事的尸身处置了,又拉着羽儿在不远处的一水池边取了些水将身上的污血清洗干净,便欲拉她赶紧离开。
      “等一下,还有小黑,小黑!”用小池里的水认认真真洗了几把脸,羽儿才终于慢慢缓过劲来,她定了定神,跑到小黑身边,将同样抖做一团被踢飞的小黑抱在怀里。“御扶君,我能不能先在这儿歇一会,缓一缓,容我缓缓。”羽儿说着紧抱着小黑已兀自瘫坐在了地上,她不断地抚摩着小黑的后背安抚它,直到小黑和自己都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们在一个僻静的山坡头处坐了下来。
      “这个时候,要是有口酒喝就好了。”过了许久,羽儿摩挲着怀里小黑的后脊抬着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方缓缓说出了一句话。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手边晃了一下,随后是有些迟疑的一声嗯哝:哝。
      是御扶,正将一个酒葫芦递给自己。
      “你别多想啊,我可不是酒鬼,我也是第一次买酒,那日,在集市,你走后,我见到男子们都买这个喝,好似很好喝的样子,我想应该是个好东西,便也跟着买了一点,你,会喝吗?”见羽儿看向自己的眼神,御扶慌忙解释道。
      羽儿毫不犹疑地将酒葫芦接了,非常郑重地举向半空,对着浩渺的夜色道:“小四,我敬你,也敬这天地间无亲无故的所有可怜人!”酒薄薄地洒了一些在地上,接着她自己仰头便咕咚一下喝了一大口,然后被辣得剧烈地咳了几嗓。
      “咳咳咳!你确定?这是酒?”她的嗓子被辣得有点变了音,不自觉地清了清喉咙,然后纳闷地转过头问御扶,见御扶毫不迟疑地点头,又摇了摇葫芦道:“这?这也太难喝了,在江家的时候,也偶尔见我爹高兴或烦心的时候喝过,但我看我爹喝时似乎很是……,怎得,竟……如此难喝!喝一口,感觉从嗓子眼一直火辣辣地烧到了这里,好象把肠子和心都烧穿了一样。”羽儿拼命地甩了两下自己的脑袋,两口酒下肚,她白净的脸上很快便绯红成一片。
      “我也没喝过,那日买了酒,都还没来得及喝,有那么难喝吗?我尝尝。”御扶从羽儿手里拿过葫芦也喝了一口,喝完竟也呛了几下,他用手捶了捶自己的胸口道:“好像与水的味道是有些不同。”
      “这哪里是有些不同啊,简直是太不同了,没想到世上竟有这么难喝的东西!居然还会有人嗜它如命!”但说罢羽儿却又呡了一口道:“等等!我知道了,若是只喝水,想起那些令人难过的往事,的确有些寡淡了,有些往事,必得就着这样辣辣的东西喝下去,才觉得相配、过瘾、解恨!我得再来一口!呀,这口下去,好像感觉没那么冲了。”
      “是吗?”御扶不解地望着羽儿。
      “骗你干嘛,你也再来一口?兴许喝第二口,就没那么难喝了。”羽儿将酒壶又递给御扶。
      御扶将信将疑地喝了一小口,喝完不明就里地看着羽儿。
      “嗯,我懂了,那些贪杯之人,一定是经历了许多许多的不得已,有好多好多说不出的苦,这冲冲的一口下去,感觉把心肠脾肺里所有的不痛快都撵出来了。”羽儿从御扶手里拿过葫芦又喝了一口,喝完将葫芦递给御扶道:“你也再来一口,感觉一下,是不是有种特别不一样的感觉。”
      御扶将信将疑地又喝了一小口,抹了抹嘴,道:“你我虽相识的时间不长,但我一直觉得你行事稳妥,可今日之事,着实有些草率了,你可知,刚才你杀的那个人的武功完全不在你之下,如若你失手,不仅报不了仇还可能把自己搭进去,又如何去解救你的哥哥和乡亲们呢?”
      看着御扶望向自己的眼神,不知为什么,竟令羽儿想起了江老爷和自己的大哥江白。
      羽儿刚才还兴奋异常的脑袋垂了下来:“你可知?我其实并非江老爷亲生的闺女,我的本姓也不是江。”
      “我知道。”
      “你知道?你如何得知?”
      “听英子讲的啊。”
      “我们才同行了这几日,你便去套了英子的话!你倒说说,你如何让她对你知无不言,又都听她说了些什么?”
      “这有何难,水里有一种茈鱼,形状像一般的鲫鱼,不过长着一个头和十个身子,气味与蘼芜草相似,人吃了它就可以不放屁,拿它和英子交换一点我想知道的消息,英子自然是肯的。”
      “是哪一天的事儿啊?你竟在我眼皮底下去打听了这些?我怎得竟毫无察觉?竟有这种鱼,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就是那日,姜拉着你去买女儿家用的东西,英子嫌累,不想去,我就把那鱼找来叫小厨房去煎着给英子吃了,和她套了套近乎,拉了拉家常,她就告诉我了,找这种鱼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一来不再为异味所扰,二来又得了我想知道的消息,何乐而不为来?”
      “想来英子这好几日,是不曾放屁了。你为何找英子打听这些?”羽儿若有所思地回道。
      “英子虽不够机灵但不会说谎,我这一路陪你们赴险,总该知道点你们的底细才好。”御扶说这些的时候,似乎很是坦荡,仿佛那是件极其理所当然的事。
      “你说你这人,怎得把打听别人隐私的事说得好像很光明磊落似的?那你为何不直接来问我?”羽儿又露出她第一次听到他叫御扶时那个不可思议的神情。
      “有些事还是问旁人比较好。”御扶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只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这人倒诡诈得很,还打听出来了些什么?”羽儿有些心虚,怕英子会口无遮拦说出那摇仙铃的事。
      “并未说太多,只说你并非江家亲生,当真急着要找火蚕救哥哥和乡亲们。”
      “你还想知道什么?看在你今日帮我手刃仇人的份上,我都可以告诉你。”
      “只要你想说,我都愿意听。”
      “这么爱听故事呐,我想想啊,我都有些什么故事?你刚才说英子把太平镇的事都告诉你了?”
      “嗯啊,你在太平镇的事,英子都说给我听了,但是那之前的,她没说。”
      “她没说,不是藏着掖着,是真不知道,太平镇之前的事,只有我自己知道,连我爹我娘,就是江老爷和江夫人都不知道,你既这么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我呢,我其实,是在济病坊长大的,那儿是一个收容孤儿的地方,那儿的孩子连个正经的名子都没有,通常,他们被送到济病坊的日子就是名子,要么就取个阿猫阿狗那样随便的名子。我在那里有三个好朋友,小四、小六和十五,你猜猜,那时的我,叫什么名子?”
      “你啊?肯定和她们有点不一样,叫?鼻涕虫?”御扶很认真地看了看羽儿的脸道。
      “呀,你还别说,还真有人就叫这个名子,这不会是你小时候的名子吧?只可惜,我从小就不流鼻涕,这么好的名子还轮不到我。我,叫小七,是初七那天被送到济病坊的。”
      “照你这么说,那叫小七的岂不是很多?”
      “真是个傻鱼!名子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呀,要是同一天去的,妈妈们给安个姓氏,不就得了,我去的时候,前面的那个小七走了,再前面的那个小七死了,这样取名,好记,所以我就叫了这个名子,那个叫鼻涕虫的,就因为和人同一天被送到济病坊,老掉着两串鼻涕,就取了这么个名子。”
      “还不错,一进去就有名了,我活了一千多年,连个名都没有。”
      “在我看来,有没有名子,都无所谓,就是个代称,你们多好啊,在水里,自由自在的,也没人管,可我们一进到那儿,就再也没有自由了,还常常会被欺负,济病坊的小孩,多数都活不大,尤其是那些病了或残了的,更难活到成人,好多年以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月亮大大的,我、小四还有十五,我们在济病坊一起结拜做了姐妹,还许了愿,只不过那个时候,我们常常连饭都吃不饱,无酒盟誓,就以水代酒,结作了姐妹。可没过多久,小四就被这个该死的傅掌事欺负后自尽了,后来,十五也不知所踪,在我心里,她们就是我的亲人,是我记事以来最亲最亲的亲人。”羽儿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似在对御扶说,又似在对小黑说,更似在对自己说。
      御扶定定地望着她,不发一言,只静静地听她一直讲,一直讲。
      “我还有一个朋友,叫小六,他在我六岁那年病死了,他只是咳嗽,并没有得传染病,就是咳得厉害,可是他们不想给他治了,他们把他拉去了黑屋子,然后用手将他捂死了,丢去了乱葬岗。还有小四,她是自杀的,她和好多大一点的姐姐们,在离开济病坊前,被傅掌事玷污了,她想不开,就自己上吊死了,他们死的死,走的走,我才逃出了那里。”
      “那你我算是同病相怜了。”御扶终于慢悠悠地接了一句话。
      “同病相怜?你也无父无母,连个结拜的最后都死的死,散的散?”
      “不,我活了一千多年,和你一样,无父无母,不过只有一些玩得好的朋友,却没有结拜过。”
      “我也没有想着要结拜,是小四,她非拉着我要结拜,让我认她做姐姐,那热情,好像我不认她做姐姐,就天理不容似的,还有小六,他说,他说,咦,我这么跟你一说,怎么忽然心里不那么难受了,觉得自己好像还满讨人喜欢的。”羽儿想了想,把小六想要娶自己的话咽了回去,但小黑却在她怀里呜呜呜呜地叫个不停。
      “后来呢?”
      “小四姐姐贪吃,那个傅掌事就总拿些好吃的给她,她太单纯了,以为傅掌事是个好人,可没过多久,那个傅掌事,就欺负了小四姐姐,小四死了以后,我就从济病坊跑了出来。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那里,那儿虽说总是吃不饱饭,还常常会被师兄师姐们欺负,但是在我心里,那儿就是我的家,可是后来他们死的死,走的走,我就偷着从那儿跑了出来,结果这一跑就跑到了江老爷运货的马车上。”
      “就是你后来寄居的江家?”
      “对,江老爷他是个好人,太平镇所有的人都说,江老爷对我比对他亲儿子还要好,他跟哥哥们总板着一张脸,从来都不苟言笑,对我却极为亲善,重话都不曾说过一句,可能就是因为,我不是他亲生的孩子,所以,他才会对我格外亲厚。”
      “你到江家的时候,有多大?”
      “九岁,应该是九岁吧,但是他们都以为我只有七八岁。”
      “为什么?”
      “因为我在济病坊,很少能吃饱饭,故而个头就比较小,其实我应该和四哥一边大,可是他一直都比我高出大半个头。”
      “会不会也有那种可能,就是,你只顾着长心眼,忘记长个子了?”御扶笑着调侃道。
      “我那点儿心眼?跟您比起来,那不是班门弄斧么?您要不长他百八十个的心眼,能活了这一千多岁?”羽儿反唇相讥道。
      “那你还总唤我傻鱼,你可知,我最不喜人这么叫我。”
      “那叫昵称,你懂不懂?”羽儿赶忙胡乱解释道。
      “昵称?什么是昵称?”
      “昵称就是……算了,你不喜欢我以后不叫便是!以后你求我叫,我都不叫了,好了吧?”
      “我还会,求着你唤我傻鱼?”御扶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
      “嗯,不信你将来尽可等着瞧吧,别打岔,我正讲到兴头上,你到底还听不听?”
      “听,听,您继续。”御扶伸出一只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记得我刚到江家那年,有一天,厨娘做了顿蛋炒饭,一人一碗,那个老厨娘做的炒饭真他娘的好吃,吃的时候我还真心夸赞了一番,本来剩了一碗,夜里我爹回来的时候,娘让厨娘把那碗饭给爹热热吃,可是那碗饭却不见了,娘问是谁吃了,谁都不承认,于是大家的眼睛便都看向了我!”羽儿叹口气,一脸无辜的表情。
      “那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你实在太饿了,没吃饱,夜里梦游,去把那碗饭吃了?”
      “你怎的也会做此想?我真想吃来着,但是真的没吃!你不喜人唤你傻鱼,而我,我这人生平,最不喜的就是被人冤枉,后来江家那个老厨娘她,她居然又说我长得和江老爷神似,本来江夫人对我还算不错,但从那以后江夫人便起了疑心,从此心里便生了隔阂。”
      “那你恨江夫人吗?”
      “我怎会恨她?一点也不恨,他们肯收留我,又诚心诚意地待我,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他们不仅是我的亲人,更是我的恩人,虽然我只在那里呆了九年,但是,我觉得他们的恩情我这一辈子永远都还不完,所以哥哥和乡亲们出了事,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要去帮江老爷和夫人解了这个难,不管我能不能做到,有没有本事做到,我都要去做,哪怕是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再所不惜。江家的人都是我的恩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出了事,需要我拿出命来,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奉上,哪怕他们不说,不要,我也会主动献上。”
      “听你这么说,你这么爱报恩,我也很想做你的恩人了。”
      “可惜了,你运气不好,我现在长大了,不需要人施恩了,还能替恩人做事了,我这辈子恩人有许多,但仇人却只有一个,就是那个傅掌事,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只害了小四姐姐一个人,而是祸害了好些济病坊的姐姐,即便我打不过他,或出了什么意外,我还是会这么做!如果这次不结果了他,以后很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小四姐姐死的时候才十四岁,十四岁!可他,却苟活了这么多年!这些年,不知又祸害了多少良家女子,即便我打不过他,我也得试试,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都忘不了小四姐姐将自己吊死的样子,一辈子也忘不了!”羽儿紧紧地抱着小黑,小黑呜呜地哼着,似在回应,待羽儿埋下头来,它仰起脑袋,舔了舔羽儿的小脸。
      “我看你今日的样子,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吧,下次再有这样的力气活,找我便好了,不必亲自动手。”御扶又喝了一口小酒道。
      “谢谢,不必了,从小到大,我也就这么一个仇人,今后也断不会再如此莽撞行事了,要专心去救哥哥们了。经此一事,以后我们便是朋友了。”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经此一事,我们是朋友了,那之前,你当我是什么?”
      “一条傻鱼喽。”羽儿裂开嘴,憨憨地笑了。
      “……”御扶收起了自己漫不经心地笑容,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
      “说不想欠人人情,可这回还是欠了你的,如果有机会,我会还给你的。”
      “其实你完全不必计算得那么清楚,我想江老爷和你的哥哥们也并不想你用命去还这个人情,还有,你忘了,你也帮过我,要是没有你,我还只是丘时水里一条任人宰割的小泥鳅而已,你不欠我什么。”
      “不管怎么说,都要谢谢你?唉!你说,酒这个东西还真是奇怪,我怎么喝了这个东西就变得特别想说话!我今天可真是高兴,你知道吗?小四求着我要做我姐姐的时候,我居然有点嫌弃她,嫌弃她大大咧咧,长得一点也不标致,但她待我真的很好,只是那时我还很小,不知道那份情谊的珍贵,我以为我们还会活很久很久,以为我们可以相伴着长大、变老。但是就是他!那个禽兽,他害死了小四姐姐!让她以那种方式结果了自己,他禽兽不如,他早就该死了。所幸我今天遇到了他,还亲手结果了他,手刃仇人,真是快意人生!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我还得再喝一口!”
      也许这是羽儿自离开济病坊后,唯一一次提起那里,提起那里所有的人和事,东拉西扯地说了不知道多久,又神神叨叨地问御扶:“你会唱歌吗?”
      御扶摇摇头。
      “你知道我最喜欢的歌是哪首吗?”
      御扶望着她,依旧摇摇头。
      “我最喜欢唱的歌,叫《黍离》,还是济病坊的时候,小六教给我的,不知道为什么,这首歌,我一听就记住了,而且特别喜欢,好像我天生就会唱一样,我唱给你听啊。”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羽儿轻轻地哼唱着,小黑也呜呜地在一旁和着。
      快天亮时,御扶提醒她要回去了,并顺手将自己的外衫递给羽儿。
      “做什么?”羽儿并未伸手去接,而是不解地看着他。
      “你衣服上的污渍不好洗净,天快亮了,让人看见这些秽物不好,权且把我这件外衫套在外面遮遮,等回去客栈,赶紧换件干净的。”御扶解释道。
      “哦,那如此便谢谢了,水君倒是仔细,我,我今日喝多了,胡言乱语口不择言的,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水君见谅啊。”羽儿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诚如他所言。
      “赶紧走吧。”御扶并不看她,催她赶紧回到了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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