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长圆

8、破却风云问君恩

　　园中本来有几个女子已笑得钗歪裙皱，或者都有忍不住打哈欠的，闻言就像服食了仙丹一般，一个个从椅中挺立起来，精神焕发。青衣侍女都围上去替各自的主子整装，动作奇快，看上去就像穿花蝴蝶一般，唰的一下已经齐整整又退下来了。江若梅很是好奇，叫了声：“皇帝？我得好好看看。”早被江若兰一把拽住，拖着跪了下来，犹自不甘，频频向来路打量。

　　沈后与谢德妃都站了起来，朱淑妃一双水汪汪的眼含情脉脉，向门口几番顾盼。但见冠笼宫侍开道，已经行来了一个赤黄的身影。本来南北朝皇帝常服是交领右衽、宽身博袖的袍服，但本朝却出了个江墨染，在景和十三年（591）年颁布了车舆冠服之令，将皇帝礼服定为十四种，并认为赤黄近似日光，“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这近似日光的赭黄色便被规定为帝王常服专用之色，臣民不得谮越，又说宽袍大袖不宜行动，励精图治宜行简洁，效仿赵武灵王，把君臣常服一律改为如北齐、北周的圆领窄袖衫。

　　当今少帝刚至不惑之年，着明黄圆领窄袖长袍常服，胸前后、两肩绣织金线盘龙，腰上是金玉琥珀束带，头上本来是白纱帽，少帝却不甚喜欢，于是便改为乌纱帽。但见其容，瘦骨清像，姿貌端雅，若不是知道是一国之君，还会错认为是个文弱书生。

　　周围一片莺莺燕燕拜伏之声，唯独江若梅伸长了脑袋，好奇地盯着他看个不休。少帝含笑进来，先向何太后施礼，看到一大片黑鸦鸦脑袋中立起的小小面孔，右面上铜钱红斑十分触目，已经知道是她了，待要唤众人起身，却见那小姑娘早就将身子从跪改为半蹲，正偷偷将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皱了眉头，调换得十分辛苦。

　　旁边江若兰看得仔细，暗暗叫苦，在后面猛力推了她一记，本意是想让她复跪下去，哪知道江若梅正嫌这重台高履十分累赘，偷偷卸下了半边，准备让脚透透气，不提防她这么一推，不知怎么的，那只高头云履破空而去，啪的一声，正好砸在了少帝龙袍下摆上，一时，雅雀无声。少帝明显是怔了一下，挑了挑眉，饶有兴趣，看着那只尖头五朵履从黄袍上慢慢滑下，履底填充的沉水香粉倒有一大半撒在了上面，留下斑驳的褐黄印痕。

　　江若兰从未想到会发生此类事件，待得醒转，后背皆为冷汗直冒，就在这一出神的工夫，但见得江若梅已经旁若无人站了起来，就这么大大方方走了上去，把那滚落下来的尖头五朵履抓在了手里，嘿嘿一笑，套在了自己雪白的袜子上，然后咚咚咚踩回来，左看右看，很不甘愿地跪了下来。

　　江若兰来不及细想，重重叩拜下去，连称：“臣女死罪。”又去拖江若梅。少帝笑道：“死就不必了，倒是这袍子么-------”音调拖得一拖。

　　江若兰头险些抵在地上，咬牙道：“臣女将在三日内替陛下在此绣上海水江崖绣纹，寓意我朝江河万里，疆域辽阔。”话音未落，旁边朱淑妃娇滴滴冷哼了声，道：“唷，江大姑娘这话，莫非是讥讽陛下么？谁不知刘宋以来，我朝地止江淮，说什么幅员广阔，那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么？”

　　江若兰摒息凝神，唯有叩拜而已。江若梅不明所以，只听少帝淡淡笑了下，道：“难道淑妃以为，我朝果然是年唯五纪，书满百篇，号为繁富么？”面色骤沉，声音一冷，道：“身为淑妃，言辞轻薄，有辱国祚，这淑妃之号，你不配受！来人，除去她头上冠盖，废为美人，即刻闭宫思过，如无朕意，不得擅自出宫！”

　　朱淑妃晕倒在地上，宫侍七手八脚，将她抬了下去。众人待能起身，都是暗自心惊，连何太后也没什么说的了。少帝亲自让江若兰起身，若无其事，笑道：“如此这件袍子就有劳了。帝王视万民如子，女儿替父亲缝补衣袍，也不为过。久闻若兰姑娘一手女红出神入化，朕拭目以待。”又笑着望向在那里顾自揉膝盖的江若梅，若不在意问了声：“难得跪人么？”

　　江若兰想代她作答，奈何众目睽睽，实在不方便李代桃僵，心里又怕她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腿都一时有些发颤了。已听江若梅忙不迭道：“是啊是啊，以前------说过，跪人这回事，都是一个架势罢了，若是心不够诚，架势再像，也没有用的。这种虚架子，不弄也罢。”

　　这却是青梅夫人的原话了，不料被她用上了。江若兰叫苦不迭，已见少帝似笑非笑，转头来问她：“古人云君子爱人以礼。若兰姑娘诗书娴熟，想必对此定有见解。”

　　江若兰定了定神，道：“臣女只略通皮毛罢了，常跟家父读些尹吉甫和仲山甫（西周末年宣王良臣）诗句，以浴春风。”又赔罪道：“家妹不谙礼仪，幸亏陛下海纳百川，不予怪罪--------”少帝截口笑道：“若兰姑娘纵有咏雪才，想必还不能未卜先知罢，怎知朕不欲怪罪？”笑容浅浅，语锋竟有些冷了。

　　江若兰豁了出去，道：“天地无私，故能覆载；王者无私，故能容养。陛下的胸襟自然非一般人可比，故而若兰作如是想。”少帝微微出神，良久方道：“望庭毕拜，不若升阶长揖。遥想咸阳公昔年风范，好不令人神往！”又笑道：“你放心，朕岂敢开罪江侍中？不过说笑罢了。”

　　江若兰连称惶恐，少帝又笑道：“你惶恐什么？目无惊色，面无惧色，这也是青梅夫人的惶恐之道么？”

　　江若兰心道帝王果然喜怒无常，心倒定了大半，慢慢道：“姨母常教导臣女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正所谓行不回头，言不露齿，坐不动膝，站不摇裙，喜不大笑，怒不高声。若兰虽然质陋，喜怒若形于色，便不见姨母教诲之苦心了。”

　　少帝赞叹道：“江家女儿果非凡品，足堪母仪天下。”突然将手向门外一指，道：“朕有五子，以若兰姑娘之蕙质兰心，尽可择而嫁之。”徐徐吩咐左右道：“请太子、武昌王、淮南王、江夏王、安乐王。”

作者有话说

　　这里有两个典故，昨日来不及细说，今日就在此作点补充。
其一：江若兰定了定神，道：“臣女只略通皮毛罢了，常跟家父读些尹吉甫和仲山甫（西周末年宣王良臣）诗句，以浴春风。”
典出东晋才女谢道韫。有次谢安问她：“《诗经》中哪句诗句最好？”回答：“尹吉甫和仲山甫作的诗句就像和煦的清风一般，我最喜欢。”
这两人都是西周末年宣王时的大臣。尹吉甫出讨俭狁取得了重大胜利，仲山甫曾劝周宣王不要压榨百姓，在他们的辅佐下，曾一度出现繁荣景象，历史上称“宣王中兴”。谢道韫的意思，就是希望谢安成为东晋有作为的大臣。谢安心领神会，称赞她有深刻的见识。
这里江若兰这么说，意思是家父江墨染是良臣，请皇帝爱乌及屋，放过江若梅。
其二：江若兰豁了出去，道：“天地无私，故能覆载；王者无私，故能容养。陛下的胸襟自然非一般人可比，故而若兰作如是想。”少帝微微出神，良久方道：“望庭毕拜，不若升阶长揖。遥想咸阳公昔年风范，好不令人神往！”又笑道：“你放心，朕岂敢开罪江侍中？不过说笑罢了。”
“天地无私，故能覆载；王者无私，故能容养。”是北魏名臣高允（被封咸阳公）进谏太子监国拓跋晃的原句。当时太子拓跋晃监国期间权势很大，利用亲信搞特权，经营庄园，做各种生意，积累了很多财物。高允说他糊涂：天下都是你的，还需要谋什么私利，弄这些乌烟瘴气干什么呢？当然江若兰用在这里，是另一个意思了。
“望庭毕拜，不若升阶长揖。”是说北魏中常侍宗爱（太监），谋杀拓跋焘，拥立拓跋余为帝，是为太武帝（后来又将其杀死），诛灭权臣，威震四海。他召集文武官员聚会，王公以下的大臣们“望庭毕拜”，隔着好远就跪下行礼。高允不过是个正四品的中书侍郎（做了二十七年），还是太子拓跋晃的老师（教其国学），太子被宗爱告发，惊恐而死，两人素有旧怨，却独自“升阶长揖”，不紧不慢，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上去，拱手见礼，就是一平礼。
典故讲完了，大家大概觉得奇怪：既然江若梅才是女主，为何我一力捧江若兰呢？笔者要说，这还不算捧呢，才刚刚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