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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纵然相逢应不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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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笼山上芳草萋萋,墓碑比比皆是,皆依山而建,坐西向东,以砖石砌成。惟有一座墓十分奇特,偏偏是东南朝向,独立一角,背山临水。整座墓都是以汉白玉砌成的,长两丈有余,宽丈许,在一片砖墓中,可称得是鹤立鸡群。墓前立了一块汉白玉碑,碑上毫无一字,正面雕刻着一女子,衣带飘逸,美人尖,杏仁眼,美貌自不必说,最难得表情恬静淡泊,唇边一缕微笑,却又颇显睿智,委婉从容之态,呼之欲出。背面却雕刻了峰岳如刃,湖水若镜,屋舍连绵,雕工精巧绝伦,将幽地胜景,雕琢得起伏有致,意境盎然。
此地人都喜欢在墓前并植松柏,寓意长青,此墓前却与众各别,坟前坟头,就像是不经意般洒了些草籽,如今开满了绚烂的草花。那草花十分奇特,竿子长逾人高,叶片却甚稀落,一丛丛恣意开放着,或紫,或红,或黄,样子有些似扶郎花,却是单瓣的,也远没有那般艳丽,一片片,一簇簇,毫无章法,却开得十分热闹欢喜,叫人看了,都会为这活泼热烈的气氛,心情舒畅起来。
江若兰已经把香案燃起,此刻伏在坟头,虽无哀声,眼中泪水却汩汩而下,她偷偷擦拭,却越擦越多。那男子遥遥立在一边,宽大的衣摆下幅被西风吹得簌簌响着,面上倦意更浓,淡淡道:“你娘从来不喜人啼哭,你莫要叫她难过。”
江若兰忍泪称了声是,又磕了好几个响头,方才慢慢站起,提了把花锄,去除周边的杂草,动作分外小心翼翼,生怕把那些花碰着了。突听马蹄声欢快,她向下一望,眼中便有喜色,面上倒还十分平静,指了指山下,向男子道:“爹爹,青姨怎么今日肯跟我们一起来了?”
男子还在怅然出神,闻言向下一看,也十分诧异。但见青梅已经下得车来,却不是一个人,连拉带拽,拖了一个少女上得山来。那少女一刻也不肯让她省心,碰到低洼就滚下去了,碰到高处就推说脚痛,骂骂咧咧,还没上山,整个人已经变成一个泥人。周围侍卫如临大敌,应付着她的层出不穷。最后她居然躺在地上,无论如何不肯上来了,几个人几乎是拖着她拽上山头来,青梅跟在后面,眉梢竟有难掩的喜气,不时看下少女,嘴角都是翘的。
建康城中,青梅夫人的喜怒不形于色与她的脾气几乎是齐名的,自母亲逝世,江若兰从来不曾见她有这等神色,诧异得忘记了一贯的闺训,嘴巴半天不曾合拢。男子也十分不解,试探着迎着她走了两步,却见她目不斜视,只当他是空气,跟他保持了三步的距离,从他身边穿了过去,向后招呼道:“放这儿!”
几个侍卫一起用力,将那少女重重抛到了墓碑前。少女破口骂道:“格老------”看青梅面色一沉,立即住口,向那墓碑左看右看,猛拍了下大腿,道:“她是我娘?老子将来有这般漂亮?赚了赚了!”
男子如中雷噬,身子好一阵簌簌发抖,面色顿时如雪,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竟是弯下了腰,连咳不止。江若兰想替他捶背,看了看青梅夫人,到底还是不敢,极好奇地看着那少女不放。青梅夫人端端正正,向墓身三跪九叩,朗声道:“小姐,我把若梅找回来了,你安息罢。”
坟头的草花在风中不时簇拥成一团,仿佛是人的心,被揉成了一团。男子总算开了口,颤声问道:“梅儿,我的梅儿?跟寒儿一起生的那个?”跌跌撞撞走上前来,要去拉少女肩头。少女动作灵巧想要避让,偏偏一旁侍卫大力按着,衣襟嗤的一声,立时拉开,鲜红胎记映入眼帘,形状竟与坟前的花一模一样。
男子的手颤抖得像风中的花束,哑声道:“若梅回来了-------”整个身形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向地上栽倒下去,旁边侍卫连忙扶住,他摇头推开,举袖去擦拭少女面孔,一擦之下,却吓了一大跳。旁边江若兰失声道:“这是什么?”
但见少女右面上有块巨大的红斑,看起来就像是被一枚烧红的铜钱烙上去了一般,十分触目惊心。江若兰听得青梅夫人淡淡嗯了一声,连忙敛容端声,声音中却不免有些焦虑,问道:“妹妹脸上怎么了?”
青梅夫人冷冷回道:“她自襁褓就落入贼手,你说怎么了?”说是向着江若兰说着,眼风却有意无意,横了男子一样,向少女道:“莫怕,姨娘会给你医治。”少女却不领情,打了个哈哈道:“没用的。横竖治不好,倒省得皮肉受苦。”青梅夫人想了想,斩钉截铁道:“那也无妨。有姨娘在这里,谁也不敢欺负你。”招手叫侍卫添香,命少女叩拜。少女还待磨磨蹭蹭,被她狠狠踹了几脚,几乎是连鼻子扎进了泥里,晓得她的厉害,唯唯喏喏,也像模像样叩拜起来,但动作总有些大大咧咧的,宛如沐猴而冠,总叫人看着有些忍俊不禁。
青梅夫人十分不满,冷了面站在一旁,足足令她叩拜了半个多时辰。男子见她额头都磕得红了,十分不忍,频频示意江若兰。后者乖巧地上前道:“姨娘,妹妹刚回来,很多规矩慢慢教也就是了,总不急在一时。只怕娘看了,也要心疼的。”青梅夫人面色稍缓,瞪了少女一眼。少女连连呼痛爬将起来,抱着江若兰不肯撒手,满手泥泞都粘在了她绫罗之上,眼睛几乎是凑到了她面上,用着古怪的发音,嘻嘻笑道:“阿姐?”
江若兰从来不曾与人这般紧密接触过,面上不觉有些红了,看着她与自己一般无二的杏仁眼,眼睛又开始湿漉漉的,不但没将她推开,反倒紧紧地将她拥抱住了。青梅夫人眼梢都是欣慰的笑意,语气却十分严厉,喝道:“莫把你姐姐也变成泥人,过来!”拽了那少女的耳朵,硬生生把她拖了出来。
少女哎哟连声,看那男子站在一旁向她凝目而视,嘻皮笑脸,向他叫道:“阿大!”青梅夫人面色一沉,手下重重一压,将她压得复跪了回去,板了面孔道:“多叫你娘几声。若不是为你们两只小崽子,她何至于长眠在此?”
西风猎猎而起,将满山芳草,都吹得颤抖不已,连松柏都在劲风中不住摇摆,坟前的小花随风起舞,看起来不堪一击,但这样的大风,竟连花瓣都不曾吹落一片。青梅夫人凝视着眼前的一片花海,不觉悲从中来,半晌才把泪水强咽了回去,低低道:“小姐,你喜欢的梅花又开了,你看得见么?”至此哽咽,再难成言,只招手叫江若兰过来。
那少女连叹稀奇,瞪大了眼睛道:“这也叫梅花?我怎么瞧着像北面的扫把花-----”只听江若兰已在墓前站好,声声如诉,轻轻吟诵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