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十年生死两茫茫 ...
-
天刚放晓，紫金山麓上犹是云雾缭绕，犹如刚从蛰伏中苏醒的巨龙，褐色背脊若隐若现。十一道城门刚刚打开，便有一驾轻舆，自皇城而出，过千秋门、神虎门，悠悠然立在了外郭城的西华门外。
本应负责守卫的小吏陈元昨晚喝得有些上头，至今仍未起身，底下张朝在新人中算是个拔尖儿的了，已经窥得了些门道，见此舆不过是辆青布油车，一无标饰，二无徽记，驾车的是个小子，面上毫无表情，活像个石雕，一张本来生得不错的面孔上有条醒目的疤痕，贯穿了整张脸，十分惊悚。本朝男子皆以修雅端丽为美，似这等不够平头整脸的侍从，一般士族决不屑用。张朝语气中便带了点嫌弃，冷冷道：“哪来的，往哪里去？”
那小子扫过来一眼，眼神冷得像腊月的冰棱，大暖天都叫张朝扎了个透心凉，觉得十分没有面子，不觉有些恼羞成怒了：“爷问你话呢，听到没有？”长戟往帘上一刺，挑了开来。
驾车少年太阳穴明显是跳了一跳，里面却有一个清雅的声音淡淡传来，道：“焉得在今日动手？”说话间那布帘已被挑开，露出内里的端坐男子，张朝只觉得一阵清辉耀眼，刹那间长戟有些握将不住，竟从手里滑了出去，扑通一声，直直掉在了地上。
舆内男子绝不年轻了，但从来没有人能如同他这样，面上的每条深深浅浅的皱纹，都宛如羊脂白玉上的天然雕琢，每道浑然天成，苍白的面孔，偏偏有十分深刻而精致的眉眼，鲜润的红唇，红得十分不自然，感觉像是剥夺了全身的血色，尽数倾覆在了上面。他身着天青宽袍，身形消瘦，面上总有抹拂不去的忧色，好像常年积雪的万仞高峰，十分地不真实，明明是坐在舆中，却让人感觉整个人在下一刻便要随风而起，飘摇而去。他膝上依偎着一个少女，面上罩了层轻纱，只露出娟好的眉目，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带着超乎其年龄的沉静，根本未向他瞟来一眼。
张朝但觉自己手脚有那么一瞬不知道怎么放才妥当，好一阵手忙脚乱，尚未回过神来，却只听吁的一声，眼前青影一晃，竟是那驾车小子不理不睬，已经驱马扬长而去。那白马肖主，十分倨傲，把他的长戟踢飞出老远，此刻正牢牢插在一堆牛粪上。
四周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了一阵哄堂大笑声。里头陈元也被惊起，穿戴起来查看，正好看到张朝满面通红，高叫道：“此人行踪诡异，非奸即盗，还不去追？”他向前一看，唬出了一身冷汗，一把拽住张朝，压低了声线道：“你敢捉拿当朝右相，不要命啦？”
四周人噤若寒蝉，许久才听张朝颤抖的声音响起，战战兢兢道：“江-------江右丞？那人明明是一身布衣--------” 陈元掐指一算，叹气道：“怪我糊涂，没跟你交代三月初三，是他夫人的忌日。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要携长女一早上西郊鸡笼山去的-------唉，天可怜见的，郎才女貌，一代佳偶，竟落得天人永隔！”说到后来，已是不胜唏嘘。
张朝恍然大悟，喃喃道：“难怪他说不能在今日动手--------”半天回不过神来，低低道：“这样的人物，得是怎样的女子才配得上？”
陈元瞪了他一样，道：“有什么配不上配得上的，他夫人尉迟霓虹，是尉迟将军的独生女儿，当年是建康城里的第一美女么，求亲的人儿，差点没踏破将军府的门槛。要说配不上，还是------那个配不上多了。”
旁边一片哗然，纷纷道：“陈大哥不是唬弄我们罢？只听说尉迟小姐红颜命薄，十六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只留下个孤儿，就是如今名震天下的小霸王尉迟江寒，天生神力，十三岁已经官拜大将军，驻守荆州，一手霹雳刀天下弗敌，打退了多少次北蛮，堪称我朝擎天之柱。尉迟将军和右相不对付，是个建康人都知道，若是亲家，怎会像冤家对头？”
陈元摇头叹气道：“尉迟江寒，中间不正是有个江字么？你们哪里知道，江相初来我们建康时，只不过是个飘零至此的异乡客，据说无父无母，四海为家，连取的这个名字，也是顺江而下的意思。别说是士族高门，就算是寒家子弟，还比他像样些。尉迟将军是我朝骠骑大将军，世尚军事，士庶尚且天隔，他岂肯将女儿嫁给这种人？”
下面人十分好奇，七嘴八舌问道：“那怎么又嫁过去了？”陈元更加叹息道：“哪里是嫁过去了。尉迟将军坚决不肯允婚，尉迟小姐却是铁了心，把自己关在闺房里，三天三夜滴水不进，眼看就要一命呜呼。江墨染也在门口跪了三天三夜------”突然发现自己直呼右相名讳，忙掩了口。
底下人惊叹声四起，连道：“原来是这样允的。”陈元瞪眼道：“你们懂得什么？却是尉迟夫人心软，不忍爱女受此情殇，偷偷放她出了府。谁知半路上又被老将军截住，老将军放出话来，说今日出了府门，从此便不是尉迟家的人。哪知道尉迟小姐外柔内刚，二话不说，摘了头上金钗，素面朝天，连鞋子都不着一双，就出了门。老将军从此便说她死了，连她的灵位，都至今不能送回祠堂。”遥指了下西郊山麓，道：“一代佳人，就只能孤零零埋在哪里，可怜呀可叹！”
四周叹息声响成一片，齐道：“老将军真个狠心。但尉迟小姐却是怎么死的？”陈元明显是迟疑了一下，才道：“都说是生小将军那年死的------”旁边有人插嘴道：“听说小霸王命里带煞，出生之日，长虹贯日，是破军转世，天生的将星，克死了娘亲，也是可能的。”
忽听远远有人哼了一声，众人慌忙抬头，只见又一驾马车停在了门外不远处，雪白的马，乌黑的车，黄金马鞍十分耀眼。马车上玉麒麟醒目异常，周围人大气都不敢出，陈元上前打千，恭恭敬敬接过了来人手中的金牌，喝令放行，待来人去得远了，才连抹着头上冷汗道：“都是你们这帮小崽子误事，江相未必肯管我们，他府上的青梅夫人却是头一个不好惹的，还好刚才没说什么，否则-------”
张朝好奇道：“江相的续弦么？”伸长了头去看。陈元险些儿没打他嘴巴，恼道：“不知道就少说话。江相是本朝第一痴情的人儿，自夫人去世后，发誓决不再娶，连圣意都三番二次违拗了去，哪里会有什么续弦？这青梅夫人非同寻常，乃是自小跟着尉迟小姐的，后来也出了府，随侍在旁，终生未嫁，可称得忠心耿耿。听说大小姐是她亲手带大的，小公子也是她一手交到老将军手里，在江府里可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话音刚落，却见前面马车却有了异动，只听得惊叫连连，随即有个黑影从急驶的马车中骨碌碌滚了下来，居然毫发无伤，爬起来便使劲向前跑，竟是向着他们这边疾冲了过来。离得近了，看清楚赫然是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女孩，乌黑的头发根根桀骜不驯地乱蓬蓬张扬着，挡去了大半张面孔，眼睛亮得惊人，就像两团小火苗簇簇燃着，远远就向他们打了个唿哨，用极其古怪的发音，叫道：“兄弟们，帮顶一把！”
四面早有人围了上来，身手都十分惊人，三下两下，已把那少女围在当中。那少女拳打脚踢，甚至张嘴便咬，浑若野人，陈元看了一辈子城门，还没见过这样的少女，一时目瞪口呆。却见马车已经赶了回来，侍女扶出来一个绿衣女子，那雨后天青的服色十分眼熟，连那清冷都一般无二，头上除了一根碧玉簪，再无半点装饰，细眉细眼，扁扁面孔十分平凡，连清秀都够不上，一开音却清朗异常，道：“仔细不要伤着小姐。”
好几个已经被她在臂上咬出了血口子，有一个甚至连鼻子都被咬破了，十分狼狈，总算是七手八脚，把那少女绑了起来，推了回去。绿衣女子微微一笑，拿手帕替她擦试面上的灰尘，旁边侍女惊呼道：“夫人小心！“
绿衣女子面上一冷，斥道：“小姐怎会伤我？糊涂！”又柔声向那少女道：“小梅，就快到你娘的地方了，你姐姐也在前面，我们得赶快上去，也好叫他们欢喜欢喜。”那少女呸了她一口，声音还是十分奇特，像是混合了多种口音，道：“老子哪有爹娘？更没有姐妹。少唬弄老子，下次落到老子手里---------”
啪的一下，是绿衣女子重重给了她一个耳光。少女一愣，刚要张口再骂，更重的一个耳光已经落在了她另一边上。少女两个腮帮都肿得高高的，奈何手脚都被牢牢钳制住了，发作不得，没法跳起来，只好瞪了眼睛道：“你这女人，若是老子-------”
绿衣女子冷冷道：“你再说一句老子，我就再给你一个耳光。要不咱们试试？”
少女愣了半晌，突然眼睛里稀里哗啦滚下泪来，哭道：“还说是我姨娘，明明就是巫婆，比我还凶！”绿衣女子摇头道：“这也对我没用。记着，你娘亲叫尉迟霓虹，你姐姐叫江若兰，你叫江若梅，你爹爹------”下意识皱了皱眉头，语气有些生硬，道：“叫江墨染。你还有个弟弟，叫尉迟江寒。你如果还不明白，姨娘自会好好儿教你。”
少女仰头看着她举高的手，嘴扁了又扁，再哭出来，却是干嚎了。绿衣女子充耳不闻，冷冷道：“把她押回车去。”眼睛却向陈元淡淡投来一眼。明明看的是陈元，四下伸长了耳朵听热闹之人，只觉得那柔和的眼光竟比刀锋还要犀利，掠过去头皮都不觉发寒，谁也不敢和她对视，齐齐垂下头去。陈元更是只差没有把头直支到地上去，点头哈腰道：“小的们明白，决不会泄露半句。”
绿衣女子微笑了下，闲闲道：“真明白就好。”后背笔挺，犹如一竿劲竹，扶了使女，走了回去。不过少顷，马车已变成天际的一个黑点，向着西郊逐渐变亮的天色，几近雀跃地奔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