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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擎南山之登州 ...


  •   我实在不大爱承认我还有远在的父母亲。

      两三年寄包衣服来,说是娘做的,其实都是弟弟选剩的布料,按着针脚补补来给我。是他家儿子太贵重了,穿不完,所以寄着些青青灰灰的颜色。

      我上有一位哥哥两位姐姐,那位又生了一个男孩便送我走的母亲是个绣娘,爹年轻时是个地道的庄稼汉,后来见娘织的布样又精又细,就做了卖布的货郎,你织我卖的,家境尚可吃饱穿暖,就是空了几亩地还没人耕,怎么也要再生许多儿子来继承他家的田产。

      也幸得如愿生了儿子,否则难想还要送走多少个我“这样无用的”,才能遂了他们的心意。

      听说后来他们家开了小店,做起了竹器生意,有时要到庆州去进新竹来加工。

      现今他一家六口过得挺好,少了我这个拖累,我两位姐姐也能少些重担,况且在擎南山,师父对我极好,师兄师姐虽要和我斗斗嘴,但整个小溪派也几乎是很疼爱我,山里面的评头论足少,我且怡然快哉,便是再在这里呆上八辈子,我也不愿意回到那冷眼相待的亲爹亲娘家。

      我是不是无用的人,生我的爹娘说得可不算,自问我会做饭、会生火劈柴,会缝补会浆洗,还得师父亲授的诗文武艺,制笔的功夫……这世间少了我这人,便没人逗师父开怀,小溪派也要好一阵子不能正常运转。

      是以我很少有想起那个村子的时候,师父和师哥当初牵我走,我娘正生了小弟,还是姐姐打包了一个小行李给我,抱着我哭了一阵,说实在养不起了,希望我跟着师父好好学艺,将来能有所依靠云云。

      养不起我,却养得起弟弟,是因为弟弟刚生下来,这段日子不必吃饭食,就可帮他们度过难关吗?我那时似懂非懂的尝试理解着,故我也没哭闹,任由师父和阮师兄带走了。

      我牵着师父的手,反而比爹娘的温暖些,毕竟他们牵我走路时也曾嫌步子迈得小,连拖带拉的。而被师父牵着,他都是陪我们走得很慢,我一路跟着师父到擎南山去,走不大动了,便是阮师兄背着。

      我只记得在阮师兄背上,他负着我,已走出那个已经记不清确切位置的山村,夏夜星星点点,阮师兄的背被汗水浸湿了,嘟囔着一句话:“你且放心,呆在那个冷眼相对的家,还不如到师父门下去,你有我,还有陈、彭二位师兄姐,我们都是师父的徒弟,师父会很多手艺,都要教你。”

      我便在他背上沉沉睡去。

      师兄十三四岁,极爱干净,他衣袍上浸了汗还残留着的皂角香,竟是比我的生父母家洗净了身上还存着的霉湿味要好闻得多。

      我到擎南山三年后,听说那位爹曾两次到庆州做生意,途过汝州,带大哥经擎南山下,我终究懒得去会一会面,我既没有什么思乡之情,他们想来也习惯没养我这多余的女儿。

      如此一来,擎南山里云舒云卷,花开花落,我更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了。

      我与阮师兄是四兄妹里唯一有父母亲的,但我很少想起这一天地间我的父母亲人来。
      有与没有并无差别。

      彭师姐曾在夏日星夜,蚊虫成堆,湿热难以入眠的时候和我聊起过身世,她问我恨不恨他们,也劝慰我,世间终有报应。

      我以前从未联想过这块。恨……始终是会有的,毕竟我幼时也曾当他们是世间唯一的依赖。师父待我如父亲一般,甚至比我的生父做得更好,但我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要得到母亲的关爱,想在生病时躲在母亲的怀中撒娇。

      杨嫂子与师兄拜堂时,杨大爷好好流了一场眼泪,才将新妇交到陈师兄手里,她的嫁衣据说也是母亲与她一同缝制的。

      他们成亲那日好热闹,热闹一处也使我有一瞬间曾想过,如果我出嫁那天,我的亲爹亲娘可以……

      可以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过。

      彭师姐曾是家中的独生女儿,幼年也有父母双亲无微不至的疼爱,她时常与我谈起她的母亲,我好生羡慕。

      一位母亲——没有在家因为生了太多女儿不受重视,便呼天抢地要生儿子。

      不会告诉自己的孩子:你要是个男孩就好了。

      我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母爱。

      可惜她的家乡后来遭了瘟疫,全村人死得没剩几个,师父捡到她时,她已随她的婶娘出逃,婶娘被饿死,她也奄奄一息,所幸她活下来了……这又是另一个伤感的命运。

      我在屋中伤心时,天已经渐渐黑了。听到彭师姐举着灯盏进来,望见坐在黑暗中的我吓了一跳,待她惊魂甫定时,前来问我道:“如溪?你怎么在这里,怎么不点灯?”

      她打开柜门,看样子是想换衣沐浴,“晚饭也不来吃,师父师兄们正找你呢……”

      我无意让人撞到我情绪低落的样子,点点头,便找了个借口默默出去了,一出院门,正瞧见阮师兄进来,他开口道:“师妹,把饭菜吃了吧。”

      我才见到他手里端来个碗,一个馒头上盖了些菜,还有只鹅腿。他同我找了张桌子坐下,片刻他又点起一盏烛台,月下灯火,星夜嚼餐。

      “方才师父说,此次下山历练,我与你一道南下,将嘱托的东西送到平湖镇。届时离京都不远了,你若是想玩玩,便带你去。”

      这话一出,我心情好了很多,毕竟我盼望了几个月的事情突然有了结果,还比我期待的要好很多。我顾不上把馒头咽下就问他道:“平湖镇在哪里呀?只有我俩一道吗?彭师姐和陈师兄呢?咳咳……”

      “你细些吞了馒头,再与我讲话,这不就呛着了吗?”他拍拍我的背,“平湖镇在汝州以南,近,一月前来了封信,师父这几天便在作画,让我们亲自送去。至于彭师妹与陈师弟么,另有安排,不过师父今日还未明言。”

      我笑道:“他老人家怎么也学戏本里那一套,故弄玄虚么?”

      阮师兄与我哈哈大笑,再冷不丁的说:“此番时间宽裕,足三四月有余,师父方才喝了几两黄酒,说他下血本出路费与我们,平湖以东是京都,我便带你去周围好好玩玩。”
      “师兄,你家就在京都呀,你要回去么?”

      阮师兄点点头,“自然该回去,京都再北便到登州了,师父说从登州处渡定安江,再回擎南山。”

      听到登州二字,戳痛了我,我倏然无话。登州便是我老家,我在那里长到九岁,现今十年,乡音也都变了,哪里还有回去的想法呢。

      这个话题今日是绕不开了,阮师兄的声音撞在我心尖:“师父虽回绝了他们,但也说该让你回去瞧瞧,你看我不也是要回京都看望父亲么,你同我一道游,去登州,我也同你一道游。”

      情绪有些上头,我衣袖一挥,碗便摔碎了。陈师兄的头从院门处探出来,阮师兄向他做个噤声的动作,头就赶紧缩了回去;彭师姐也开了半扇门,看到阮师兄正在哄我,又悄悄把门合上。

      阮师兄拉住我,无可奈何,“如溪,登州不止是有你的父母亲兄弟,也有你的两位姐姐,你走那年九岁,她们也才约莫十五六,却不曾有你一般造化。你二姐未曾读过书,做针线的一半要供你和你三姐去识字。现今十年了,她们应当早已嫁人生子……”

      阮师兄的声音更加柔和:“我与师父接你走时,你二姐替你装了行李,哭着送你出村门,反复问了我们名字,叫我们好好待你,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本就被幼年的回忆占据了一下午,此时我已经泪流满面。我想趁机躲进师兄的怀里好好哭一场,其实每次受委屈都想抱着师兄哭,可是从未如愿过,毕竟阮师兄与我还保持着男女大防的距离。

      阮师兄替我揩泪时,我哭得不能自抑,这还是我封锁了很多年不在意家人的样子,慢慢积攒下来的情绪。此时想到我的两位姐姐,也真是心酸得很。我尚且有临溪庄的家人,可却不知道她们这两年过得如何。

      我哭时靠得阮师兄更近了一些,鼻尖嗅到他衣袖上的皂角味,如果情绪崩裂的时候有人给个肩膀,会添益很多安慰。但他是个君子,只是拍了拍我的头。

      若有一日,阮师兄哭到情绪失控,我也毫不犹豫抱他的。只是,这些年我从未见过他情绪失控,却一直在为有天可以名正言顺抱他而做准备。

      伤心、感触的劲头过了,就如一只活蹦乱跳的鱼被剥了筋,觉得有些疲惫。擦干眼泪时就尽量当作什么伤心都没有过,我带着浓厚的鼻音问师兄何时动身,需要带些什么东西。

      去了平湖镇,再去京都和登州,看样子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师父交给师兄这个任务,师兄连哄带劝,却是不由分说的口吻,想来师父的意思也很坚决。

      这番对话花了师兄一个时辰的功夫,夜深了,今晚不想练功,也不想泡澡,只胡乱抹了脸。阮师兄看着我回屋;彭师姐帮我打来热水;陈师兄竟还没回他的家里去,在庄里逗留;连师父也似乎恰到好处的路过。他们都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与师兄擦肩耳语,分明是问他任务完成没。

      哼,心眼真多呢。

      此时我十分不懂师父,上午说这样的家人“不见也罢”的是他,转而非要我回乡一场的也是他。

      可能是我这些年确实过得比幼时好,我愿与登州的亲人永不相见,却又有点想——只有一点点,想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是不是不太好,是不是有一点点后悔把我送走?

      哪怕就只有一点点。

      这么多年过去了,恨着对我有生育之恩的人没有意义,如果他们有报应,我也乐于可见,最好老无所依,却长命百岁,弟弟远走他乡不肯尽孝,倘若,倘若他们有求我的一天……

      我应该也会像他们当初把我交给还是陌生人一样的师父那般,毫无留恋的转身吧。

      现今多花费功夫,想这些未实现的报应,不可靠,但我的血缘亲情凉薄至此,又是谁的过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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