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夜放浪谈（神无月巫女）》林错

6、第六帖 蒿里

　　此后，关于月巫女的流言象赤泽川上的涟漪一样散播开去，终于波及到了大小赤泽。
　　“乱世的人心就是易于偏向鬼神哪！连藤原那种神棍都能当法师了！”第一次听到这个话题时清兵卫不以为然的大声嘲笑，但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不仅仅是因为越来越多的关于月巫女的神通传说，更是因为村里不知何时开始流传的“月巫女才是真正的天业云巫女”的大逆不道的闲话。
　　晴在小夜失踪之后就干净利落的拒绝了婚事返回大赤泽闭门不出，这样突兀的举动原本就让村人大惑不解，加上在这样的传闻下神社依然毫无作为，更让功利的小赤泽的村人愈加议论纷纷，终于，在某些无聊的无赖挑拨下，官府派来了横川法力高深的智德僧都，亲自前来分辨两位巫女的真假，地点就设在了大赤泽的清河神社。
　　因为是有名的神社，各方面都很慎重，官府方面的证人是上杉秀树，大赤泽方面的证人是清河义则，小赤泽则是橘信臣代替气得抱病不起的政信与清兵卫一同出面。
　　和众人事先的猜想不同，藤原很快就出现了，陪着以月巫女身份前来的夜月。两人踏上台阶的脚步稳重踏实，毫无心虚之感，昂然进入和室行礼端坐的身影也高雅端正的无懈可击，比起正座上因长期闭关修行多多少少有些不习惯公开场合的僧都，显得更适合神佛的眷顾。这一点在无关的闲人眼里为月巫女增加了不少分数，而入山修行的日巫女的迟迟不至，终于使聚集在室外空地上的人们从交头接耳变成了小声鼓噪。
　　“吓得不敢出来了吧？”
　　“说起来，小夜也是清河神社的人哪！”
　　“是不是义则先生当初看错了？”
　　“怎么——”
　　听着纸门外的议论，直率的僧都有些沉不住气了。“诸位，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没有人答话。小辈的政信和秀树并没有先开口的资格，清兵卫正无比烦恼的望着秀树想着心事，义则则忧心忡忡的望着漠然垂目正坐的夜月出神。
　　“那个——”
　　“确实应该开始了，僧都大人。”藤原谄媚的开口，“不过既然日巫女还没到，我们这边也不在意再等等——对了，听说僧都大人是京都人士呢，果然举止不凡哪！”
　　“是吗？”僧都有些心虚又有点欣喜的应承。他虽然出生在京都，小时候身份却很低，之后又专心修行，一直以来都被冠以“不识礼仪的乡巴佬”的称呼，听到藤原的话，不由得有些欣欣然。“诸位，日巫女果然有些问题啊，如果不是心虚的话，怎么会——”
　　藤原用纸扇遮着脸，呵呵的笑了起来，义则皱了皱眉，才要分辩，夜月却突然开口。“确实。僧都大人确实举止不凡呢。”
　　“这么说实在——”
　　“大人举止极为风雅，颇有灵猫窥鼠之致。如此人物，得到佛祖宠爱，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幸事。”
　　众人身后的侍女偷偷的笑了起来，僧都欣喜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夜月弯了弯唇角，冷冰冰的示威似的神色在僧都眼里更是火上浇油。“世事确实不可思议，连夜夜听着流莺的三弦喝酒的巫女都能获得神恩了！”
　　义则脸色沉重，藤原尴尬的咳嗽了一声。
　　“日大人！！”和室外传来喧哗声，石阶的尽头现出了白衣绯侉的巫女的身影。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脸上的神色平静凛然，只要一眼就可以确认，确实是气韵高贵法力高强的巫女。
　　相对于成熟稳重的对方，自己愈加落魄不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进入和室的时候，夜月突然觉得苦涩起来，不由自主的垂下眼帘。
　　“大小赤泽有两个神社，却只有一个巫女，诸位不觉得很奇怪吗？”
　　“晴小姐的意思是——”其他人都愕然无语，只有秀树迟疑着开口。
　　“本来就应该有两个巫女。”晴望着众人，眼神毫不动摇，“这是天业云的神谕。”
　　“但——”
　　“僧都大人也应该感觉到了吧？”
　　“正是。”僧都严肃的点头，“真是了不起的灵力，两位毫无疑问，都是天业云的巫女。”
　　都是？夜月把目光从晴的脸上收回，不着痕迹的把因忍耐而颤抖的手收在袖子里，顺从的低头伏身：“承蒙两位的证言，这正是天业云赐予的恩惠。”
　　小夜。晴沉静的端坐，目光落在面前最为引人注目的身影上。少女稍微黑瘦了一点，眉宇间也增加了风霜之色，但脱离了少许青涩的模样却显得更加大方不凡，更有浪人洒脱的风骨，是只要目光稍微一停留，就再也离不开的出色的人物。
　　“月大人，”熟悉而陌生的称呼出口的瞬间，几乎可以感觉到眼里溢满了湿热。晴咬紧牙低头回礼：“藤原神社就拜托了。”
　　一场纷争出人意料的落下帷幕。基于藤原一贯的恶名，重建神社的进度并不如意，但藤原神社的神官和巫女并不在意，依旧过着众人眼中居无定所的放荡生活，直到春季才在村外的一所房子里暂时安定下来，开始和小赤泽的富户们讨论神社的工程。
　　基于晴的立场，竹中家虽有腹诽，仍不得不全力支持，但橘家的当家却毫不留情的极力反对。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付钱给那个招摇撞骗的神棍！”无视僧都“虽然个人不满意，但日月巫女确实都有强大的灵力”的说辞，政信在家里毫不妥协的咆哮。
　　有人也曾劝说夜月出面，亲自去解开政信的心结，却被当事人以“我们早已断绝关系”的说辞干脆利落的回绝，之后更以募款为理由去京都游历。
　　即使是义则亲自出面也没有解决的局面整整僵持了两个月，终于因政信的死亡而终结。
　　橘家家主在一次外出时遇到了强盗，为其所迫躲入了蒿里，却得到了他的妻子一样的悲惨结局。继任者信臣在第二天就爽快的在藤原神社的布施簿上签上了名字。
　　夜月从京都赶回来的时候是政信死亡的第五天，此时神社已经开始重新修缮，藤原也顺势把两人的使女从五人增加到十五人，那一天，藤原神社依旧无动于衷的伴着三弦的声音灯火通明了一夜，理由是为了庆祝神社的重生。
　　“真是冷酷的巫女啊。”连不相关的人也开始议论了。
　　但之后的几天里，无视众人的非议，仿佛要挑战神社的名声底线似的，人们眼中的月巫女仍然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不要再说了。”
　　“不管怎么说也太过分了，”第七日傍晚，在晴去拜祭政信的路上，无视主人低落的心情，阿佐愤愤不平的发着牢骚，“毕竟是——”
　　女仆爽快的声音突然和脚步一起顿住了。晴赶上几步，胸口传来了小小的振动。
　　眼前是应该回避的身影，双腿却和头脑一起僵住了。
　　要转个弯才能到达的几十步外的墓碑前，站立着熟悉的身影，不是白衣绯侉的巫女服饰，而是深黑色的丧服，长发整齐的用黑色的发带束在一起，一切都严谨的无可挑剔。不过，与肃穆的衣着不同的，夜月并没有诚心的合掌祈祷，而是静静的注视着墓碑上的戒名。
　　“刃辉广忠信士？”自言自语的声音随风飘入两个人的耳朵，“这种东西——真是没有用处啊。”
　　“还不如这个实用。”夜月把手里的清酒轻轻地浇在墓前，“啊，那个乡巴佬和尚听了这样的话会气得发疯吧？”
　　空气里传来了轻轻的笑声，却干涩的好像从此刻的晴的喉咙里发出来一样。想要去抱住那个人，安慰她，陪着她哭泣，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
　　“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夜月的声音很平静。
　　不行，不可以再心软。因为我们——
　　“从前有一个平凡的男人，虽然是小妾生的庶子，父亲和兄长却很和蔼正直，那个人在父兄的庇护下平安顺遂的长大，到京城的一家商铺里当学徒，老板的女儿是一位既柔顺又善良的女性，几年后嫁给了他，那个人也因此继承了店铺，在京城里生活的很不错。后来兄长去世，把乡下的家业和儿子托付给了他。他变卖了商铺，把妻子接回故乡，平平安安的在故乡生活下来，侄子们长大之后，把家产还给了他们，自己买了几亩田地安心踏实的生活着，和妻子生了很多儿女，看着他们长大成人，有了很多孙子孙女，直到两个人牙齿都落光了，才在某一天的梦中安然逝去。”夜月对着墓碑合掌，“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怎么样？很不错的故事吧？”
　　不可以，不可以丢下她不管。
　　“虽然只是个故事，”开朗的声音里带出了不协调的颤音，“但也不是根本做不到的事，为什么，为什么——”
　　小夜——晴死死的咬着下唇，抑制着自己的声音，终于忍耐不住的张口。
　　“月大人!”对面通往神社的小路上有人先一步叫了出来，一个长相清秀的少女跑过来，动作粗鲁的夺下夜月手里的酒瓶。“您——”
　　“大概我有点醉了哪，若叶。”夜月好脾气的笑起来，就像以往在神社里遭到忠一郎的训斥时一样。
　　“月大人真是！”
　　两个人亲昵的走远了。看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晴的胸口涌上莫名的空虚。
　　“这种东西——真是没有用处啊。”望着墓碑，心中却浮上小夜的背影，不知不觉的重复起对方的大逆不道之言。
　　“什么没有用处！”背后传来气愤的答话，僧都一脸严肃的立在不远处，“戒名是亡者福报的指引啊。”
　　“死去的人，都会进入轮回吗？佛法可以消除往世的罪孽吗？”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僧都依然很气恼。
　　“那么，请替我祈福吧，僧都大人。”
　　“咦？”僧都惊诧的看着平时对佛法并没有显示任何好感或信服的巫女。
　　“从前有一个女孩子，”少女静静的立在血色一般的晚霞里，金色的长发和白色的衣袖被风吹得轻轻摆动，脸上带着期盼似的微笑，“又善良，又温柔，又勇敢，出色的没有人比得上，但是却总是遇上一个不祥之人，发生不好的事情——我希望这两个人来世可以不再相遇，可以吗？”
　　“这样啊，”僧都犹豫起来，“切断因缘可是很难的事——”
　　“如果那个不祥之人，”晴打断了僧都的话，“堕入地狱就不会遇到，不会伤害那个人的话，那么即使堕入地狱也没关系。僧都阁下，你就这么替她祈祷吧。对了，相对于这个不祥之人，那个女孩子一定要得到幸福才行。”晴轻快的微笑着，下了决定似的点着头，“就这么办吧，僧都大人。”
　　“这，这种事——”僧都愕然的望着晴的脸。
　　少女依然微笑着，声音却一点点染上哭泣的颤音，“这样的来世，佛法可以办到吗？僧都大人能这样替我祈福吗？能够这样子吗？”
　　不要再次相遇，完全切断彼此的缘分，这样，就不会有那样血色的未来了吧？这样，就不会伤害到那个人了吧？如果可以做到的话，如果能够办到的话，晴咬住了下唇，齿间传来淡淡的甜腥——对别人亲切也没关系，流连歌妓也没关系，喜欢上别人也没关系，什么都没有关系，所以——
　　请你幸福吧，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