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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帖 林间露 ...

  •   “不愧是小赤泽啊。”几个大赤泽的船夫赞叹起来,“不管来几次,都觉得看上去更好了哪。”
      “是啊。”小夜应和着。
      船队转过两个弯,进入宽阔的河道,眼前是一片繁荣富足模样的村庄,码头上人来人往,纤夫和搬运的小工们也都很有精神的忙碌着,比想象中更加繁华。
      大赤泽什么时候可以变成这个样子呢?一边思考着,小夜一边向码头上醒目的朝这边吆喝的人群望过去,两个年青男子站在最前面,穿浅草色狩衣的人稳重的拿着折扇站着,另外一个穿浅绯色的性急的向这边挥手。
      “那个穿浅绯的就是竹中家的清隆少爷。”五兵卫站在小夜身边向她介绍,“不过没想到上杉家的秀树少爷也过来迎接了哪。”
      情敌。小夜抿紧了唇,心中果断的做出了结论,语气却平静的像微风拂过的河面,“这么说,上杉家真的很有诚意。”
      “是啊,”五兵卫憨厚的脸上带着真心实意的欣喜,“是微很好的少爷,而且听说上杉家主对这场婚事也很重视,真是喜事连连哪。”
      小夜蹙了蹙眉,带着深思的表情不再说话了。五兵卫知趣的闭上了嘴。
      虽然年纪很小,却有着让人不可轻视的威严姿态——真是奇特的人,五兵卫如此想着,即使在小赤泽,这位小姐想必也会一样瞩目吧。正如五兵卫所料,当日小夜的名字便在小赤泽流传开来,不过却出于另外一个原因。
      “依子?!”出乎意料的,橘家的现任家主政信一见到小夜的模样便脸色大变,顾不得礼仪就直接询问小夜的身世,然后又悲喜交集的谈起自己的经历。
      政信原本是橘家为庶妻所生的次子,并没有继承权,幸运的是长兄政介对这个弟弟相当友爱,不仅没有让他沦为下仆,还出钱送他到京城去学艺,政信在一家商铺里当学徒,为人十分上进,最后得师父的独女依子倾心相待,两人结成夫妻,继承了店铺,并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因为背上有天生的月牙胎记,所以起名夜月。夜月百日的时候,政信得知兄长重病的消息,大惊之下返乡探望,虽然百般照顾,政介仍然一病不起,临终前请政信代为家主,并照顾七岁的儿子信臣。政信无奈之下在家乡定居下来,一年后遣人去接妻女,却得到了“中途遇到强盗,家人们不是被杀就是逃入了蒿里”的噩耗。
      “夜月!你一定是夜月!”原本温和稳重的男人一脸急切的扯着小夜的手臂,表情说不清是欣喜还是悲伤,“你和依子长得一摸一样!”
      晴脸色复杂的看着小夜的表情从起初的愕然变成了凝重哀伤,心中比惊疑的众人更早作出了判断。
      小夜就是橘夜月。
      其他的姑且不论,小夜身上的胎记在神社里也只有少数的几个人才知道,而政信对依子的描述也和近江的描述如出一辙,蒿里又恰恰正好位于大赤泽和小赤泽之间——这并不是什么疑案,综合起来考虑,结论就很清楚了。
      “真是幸运的事啊。”晴对面的月白狩衣的年青男子开口,“亲见父女相逢的动人场面,实在令人欣喜。”他的声音相当稳重温和,政信回过神来,放开了小夜的袖子,低头向众人道歉。“真是对不起,我实在是——”
      “没关系。”青年温和的笑着,“只是我应该先介绍一下自己才对——初次见面,我是上杉秀树。”
      “清河夜。”小夜不动声色的说着,侧过身体拦住了青年投注在晴身上灼热的眼神。
      “是橘夜月!”政信坚持着补充。

      很快的,这件事便被专人告知了清河家。义则很快作出了回应——从各种迹象判断,小夜确实就是橘家失散的女儿——为此还专门派忠一郎带去了信物,那条破损不堪的手巾。
      为了这个政信大大的庆祝了一番,并立刻择日把依子的骨殖带回小赤泽安葬。同时小夜的身份也正式从清河神社的巫女变为橘家的夜月小姐。
      “夜月小姐她还好吗?”这一天,忠一郎来竹中家做客,秀树也在座,由于一连几天没有小夜的消息,原本对秀树总是避而不见的晴也随母亲里子一起坐在帘后旁听男子们的谈话。
      “啊,政信先生对她很好,”忠一郎少见的像俊二一样笑得促狭,“穿着唐衣规规矩矩的坐在榻榻米上——如果我家的近江看到,一定会喜极而泣啊。”
      “不愧是政信先生,”里子与晴小声的交谈着,“初见的时候,我还以为那孩子是个少年呢——虽然长得真是不错,但女孩子也该有女孩子的样子呀。”
      “小夜本来就是个女孩子。”晴的笑容渐渐黯淡下来,“而且,母亲大人,小夜并不是习惯这样的生活的人呢。”
      “是啊。”仿佛附和晴的话似的,忠一郎收起笑容叹了口气,“虽然装得很开朗,但是却是有点烦恼。毕竟是这样情况下的父女,虽然政信先生是个好人,但这种事仍然要相处久些才能适应啊。”
      “这是人之常情,”秀树了然而风雅的微笑着,“不过血浓于水,相信夜月小姐和政信先生日后一定会成为人人称羡的父女吧。”
      “是啊。”清兵卫赞同的点头,里子也微笑着附和。只有晴不为人察觉的叹了口气。
      最近秀树频频来拜访,书信也很多,父母更是带着“拼了命也要撮合两个人”的劲头努力着,加上身边人盲目的好心,实在令人头疼。而这个时候,小夜却被束缚在橘家——
      “对了,”忠一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补充,“小夜她,非常想念晴小姐呢。”
      晴的脸红了,耳朵不由自主的竖了起来,仔细的听着忠一郎继续说下去,“橘家和竹中家是世交,小夜和晴小姐在大赤泽的时候也是很好的朋友,很久不见十分想念,想要邀请晴小姐去橘家做客。”
      “当然,当然,”就像乐于见到自己的儿子和橘家少爷交好一样,热心于攀上武家的清兵卫对自己女儿和橘家小姐的交好也极度赞成,他爽快的哈哈笑着一口应承。“这是很好的事啊!”

      “晴小姐。”
      见到夜月的瞬间,晴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夜月有些不好意思的侧过脸去,脸上带着惹人遐思的红晕,身影愈发使人怜爱。
      打扮的漂漂亮亮,穿着唐衣端正的坐在和室里的夜月。和想象中一样,不,比想象中更加光彩夺目。
      明明是个女孩子,却给人威风凛凛又高贵清澈的感觉,如富士山头的白雪一样。
      “夜月,”夜月身边的青年——橘家的长子信臣亲切的开口,“有一个人,想要见见你呢。”
      夜月的神色一瞬间带出被打扰的怨气,却又在信臣亲切的笑容下消融,充满歉意的望向晴。“那个——”
      “没关系。”虽然有被打扰的遗憾,晴仍然点了点头。
      进来的是穿着破旧狩衣的中年男子,消瘦的脸看上去很精明,举动也很有礼貌的无懈可击,晴却觉得说不出的厌恶。
      夜月的眉毛也皱了一下。“你是——”
      “在下是小赤泽的藤原,世世代代侍奉天业云的藤原氏之子,藤原昌二。”
      夜月和晴对望了一眼。与大赤泽的竹中家比起来,藤原昌二在小赤泽的风评并不好,并没有费心筹措新的神社,也对祭典不热心,一心钻研旁门左道,周旋在权贵富商之间——因为这个,所有人都把藤原看成污浊的神棍,而不是高洁的神官,也因此,晴与藤原之前并没有交集。
      那么,心中的不安和戒备,可能就是因为对方信奉邪祟的气息吧?如此想着,小夜平静的开口:“那么,您有什么事?”
      “不敢当,”藤原笑了起来,笑容却带着令人不舒服的谄媚,“身为小赤泽的神官,见到父女重逢的幸事,实乃无上之喜。在下只是前来祝贺,并没有别的意思。”
      神官拜见天业云的巫女才是理所当然的事吧?为什么跑到有权势的武家来献殷勤呢?藤原的回应显然完全无视小夜身边的晴,小夜的心里更加不满了。
      “夜月,”信臣有点紧张的插话,“藤原带了很好的茶来呢,是京城的名产。”
      “是吗?”夜月蹙了蹙眉,“那么,就拿上来尝一尝吧。”
      如果拒绝的话,就对提议的信臣失礼了。晴从夜月的语气里听出了这一层意味,也无声的暗暗叹了口气。小夜是个直率善良的人,最不擅长的就是和太过亲切的人交往——晴突然明白夜月的烦恼了。
      下仆很快烹好了茶,夜月却赌气似的并不理会,完全无视藤原的好意,看着信臣渐渐尴尬不安的神色,晴体贴的尝了尝,味道如散发的香气一样风雅清醇。
      只是,茶盏里碧绿的色泽仿佛可以把人的灵魂吸进去——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觉,直到晴回到家里,仍然心不在焉的想着这件事,就连睡去的时候,脑海里也全是纷杂的梦幻。
      这一觉意外的不踏实,也意外的疲累。睁开眼睛的时候,听见了纷乱的人声,喜江和阿佐一左一右的映入眼帘,脸上都是焦急憔悴的神色。
      “我——怎么了?”喉咙干涸的像是火烧一样,头脑里像针刺一样疼痛。
      眼前的两人好像是松了一口气。喜江一边端详自己的神色一边递过水碗,阿佐惊喜的向帘外呼喊:“醒了,晴小姐醒了!”
      母亲大概会和往常一样冲进来吧。晴一边迷迷糊糊的想,一边盯着纸门。
      但是,进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少女。墨蓝的长发,湛蓝的眼睛,葡萄紫的小圭,气韵凛然清澈,是一个威风凛凛的漂亮的女孩子。
      晴的胸口猛地一跳,突然觉得莫名的惊慌。
      来人的行动却很迅速,亲密的趋前握住晴的手。“晴小姐,没事吧?”
      “我——”
      “这几天晴小姐发烧的时候,橘小姐一直陪在晴小姐身边呢。”
      橘小姐?确实对方的衣服上有橘家的家徽没错,但橘家不是只有一位公子吗?晴努力的回想着,忍不住喃喃出声,对方的表情迅速的改变了。
      “晴小姐?”仿佛要确定什么似的语气,握住自己手臂的手微微用力,但仍然带着温柔。湛蓝晶亮的眼睛里,是毫无保留的亲密和担心,仿佛此刻对方心里满满的都是自己的身影一样。
      胸口突然痛楚起来,晴有点不习惯,不动声色的挣开。对方怔了怔,听到自己的话的同时,表情完全僵住了——“请问,你是哪位?”
      “晴小姐?”仿佛是喃喃自语一样,但却和自己一样现出了惊慌不安,一瞬间,晴几乎被对方的表情迷惑了,却不得不又一次重复的发问:“请问——”
      并没有问下去,望着喜江和阿佐不敢置信的表情,晴停了下来,胸口的不安越扩越大——这样的感觉,简直,就像是自己犯了什么无法弥补的过错一样。

      “其他人都记得?去大赤泽的事情也记得?只忘了小夜一人?”俊二对着不断点头的忠一郎吃惊的叹气,“看来有点糟啊。”
      “所以我立刻赶回来了,希望可以找到什么有帮助的记载。”忠一郎对一直沉默的皱紧眉头的义则躬身低头,“父亲大人听说过类似的事吗?”
      “神记里没有记载。”义则尽力思索着,“但这样的事并不像是疾病,反而像是诅咒一样——再查查看吧。”
      “是。”
      “等等,”俊二突然开口,“小夜她,没事吧?”
      “当然,嗯,没事。”忠一郎躲闪着俊二怀疑的眼神,“只是有点沮丧。”
      “是吗?”俊二不说话了。
      “遇到这样的事,那孩子一定很难过,”义则叹息着,“忠一郎,我写封信给你带回去,虽然对橘先生有点失礼,但如果可以的话,让小夜回到大赤泽,应该也可以多少有些安慰吧?”
      “是。”
      直到走出和室,忠一郎才安心的吐出一口气。差一点眼神就动摇了。小夜她——回到大赤泽,或者比较好吧?
      在那样遍布诽议的小赤泽和橘家,根本不可能呆下去啊,以那孩子的现状来看。正如俊二怀疑的那样,明白事实之后,小夜的做法,让自己这个看着她长大的兄长也吃惊不小。
      “明明,明明——晴小姐喜欢的人是我,不是吗!”
      失忆之后的晴很恭顺的接受了婚事,在忠一郎忧心忡忡的劝说的时候,夜月仿佛忍无可忍似的突然当众宣告,在竹中家和橘家都掀起了轩然大波,连忠一郎都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那样昂然坦荡的姿态,实在不像是玩笑,却因此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该不会是——
      正这么想着,橘家的家长已经脱口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怨念!夜月一定是被怨念缠住了!”
      没错。刚这么松了一口气,夜月的话却让心脏再一次冻结。“连京城里的公卿都可以爱慕男风,为什么我不可以喜欢女子?”
      “怨念!一定是被怨念缠住了!”政信几乎咆哮起来。
      “我是真心喜欢晴小姐!不是怨念!”
      原本是为了协商婚事的聚会,就此在父女的对抗下草草结束,竹中家上下都惊得张口结舌。
      不知道被政信禁足的小夜现在怎么样了,虽然起程前去拜访过,但却吃了闭门羹。
      越想越担心了——忠一郎在月下又一次叹起气来。

      “这种事——”正如他所担心的,橘家的风暴已经到了几乎无法收场的地步了,橘政信的脸扭曲的怕人,“你母亲,依子是个好女人,既懂礼节又善良体贴,从来不像你这样疯疯癫癫,所以一定是怨念,怨念!我明天去——”
      “我喜欢晴小姐。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小夜毫不相让,“请天业云来也无所谓,我的心意是不会变的!”
      “说什么疯话,”政信脸色铁青,终于到了爆发的边缘,“这样,这样疯疯癫癫的女儿,根本不是我的女儿!”
      “我喜欢晴小姐,这一点并没有什么错。”小夜站起身头也不回的向纸门走去:“因为这样的事责备我的父亲,我也不要!”
      似乎——太过任性了。看到政信吃惊的表情的时候,小夜突然有一丝后悔。
      但是,如此薄弱的父女感情,果然只能迎来这样的终结吧。虽然只是短短几天,却让小夜明白了,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如何严肃高洁,如何注重家名的人。
      不想让他为难。也不想让橘家为此受到不好的评论。所以,果然还是清河夜这个身份更适合自己啊。
      对不起。心中默默的道歉,小夜猛地拉开了纸门。冷风迎面吹来,身后是众人惊愕慌张的眼神。
      对不起,父亲。如此想着,小夜静静的向外走去。身上是半旧的水干,足下是惯常的木屐,像浪人一样腰上佩刀。
      日后,想必也要和浪人一样浪迹天涯吧,放浪于青山沧海之间——和心爱的人一起。

      在橘夜月被赶出家门这件事传遍大赤泽三天之后,沸腾的流言渐渐降温,夜月在当天夜里开始行动了。
      竹中家并没有特别的戒备,小夜很轻松的摸到了晴的住处。
      纸门上映出的影子似乎有点消瘦,但仍然风雅动人。夜月轻手轻脚的贴在墙壁的阴影里,传来了熟识的声音,带着不熟悉的犹豫的语气。
      “阿佐,我以前对橘小姐,做过不好的事吗?”
      晴,为什么这么说?
      声音仿佛应和小夜的疑问似的继续下去。“每次见到她,都会有些心慌。好像欠了她什么,不做什么就不能安心的心慌。我到底——”
      “您多虑了。”阿佐的声音有点颤抖,“是因为橘小姐离开橘家这件事,小姐不安才会这样想的。”
      “可是——”晴的声音迟疑着,突然又变得开朗,“我想,过段时间,就会没事了吧?”
      “是啊。”
      “说起来,秀树君是个不错的人啊,一直在政信大人面前说橘小姐的好话——”
      “是呢,秀树大人的口才很好,所以,小姐可以安心了。政信大人和橘小姐一定会重新和好的。”
      “如果,橘小姐可以早日消除身上的怨念的话,就太好了。”
      “没错呢,晴小姐。”
      胸口的缺失感,胸口的痛楚和失落,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一瞬间丧失了所有力气,夜月茫然的坐了下来,直到耳边响起一个惊慌的声音。“小,小夜?!”
      “是阿佐啊,”与颤抖着端着茶盘的女仆完全不同,入侵者像平常一样毫不在意的笑着,“出来换茶吗?”
      “小,”阿佐努力把尖叫吞回去,压低声音,“这里,这里——”
      “不好意思,”仿佛此刻才发现自己不当的举止,夜月笑了笑,“我会尽快离开。”
      “可是——”
      “对现在的晴小姐来说,我是她的负担呢。”少女的语气缥缈的如同融入夜色的雾气,“我明白了,什么都不会做,一句多余的话也不会说。所以,不必担心。”
      “对不起。”阿佐深深的低下头去。这是自己真正应该道歉的人,也是为了小姐的幸福而不得不亏欠的人。“晴小姐她——”
      “没什么啊。”夜月漠然的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夜色中,再次踏入灯火明亮的街道时,不由得茫然叹息。
      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似乎又在指指点点。“怨念缠身——”
      真是很好的借口。提着清酒来到无人的村外,摸着怀中的帖纸,夜月独自苦笑。
      这个东西已经没有用处了。
      所有的过往,都只是已为世人遗忘自己却固执收藏的宝物,所以,所以,只要自己一个人知道就好。
      那是自己一个人的宝物。但这份宝物,却出自两个人之手——
      空旷寥落如同深秋空气一样的心情,在夜月胸口漫开。连唇齿间清酒的味道都变得苦涩起来。
      格的一声,木屐绳断开了。
      夜月甩下木屐,赤足向蒿里深处徜徉而去。夜深露重,似亦有秋露落于面上。
      今夜,须得尽力拼求一醉,在无人之处。

      但是,世间就是有所谓的祸不单行的真理。即使夜月也无能例外。
      明明是熟悉的如同自家庭院一样的蒿里,却意外的遇到了别有用心的人。
      “这是为了我妹妹的名誉着想哪。”
      青年带着十几个下仆包抄过来。夜月眯起了眼睛。
      有点不妙。平时不会放在眼里的人数,在酒意涌遍全身的时候就变得有些艰难,或者就是因为这一点,对方才肆无忌惮的现身吧?这么说,之前林边的杂音,也不是错觉——果然,有点大意了。
      事情的发展与夜月的预料一摸一样。
      “不愧是武家的血脉啊。”身边能站着的人只剩下寥寥五人。清隆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盯着倒在地上的夜月。“可惜也到此为止了。”
      脑海里突然袭上一股热气,只是右腿依然疼痛到无法动弹。大概不止是皮肉伤,伤到骨头了。如此判断着,小夜的手悄悄的向四处摸去。
      “眼神真是可怕。”一个下仆惊慌失措的跑过来,清隆轻松的笑了起来,“放心,毕竟是信臣的妹妹,不会对你做出不好的事——喂!这个就交给你了!作为报答,让我们活着走出去吧!”
      手掌摸到粗壮的树枝的同时,鱼腥的气味钻入鼻孔。
      浓雾里渐渐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右腿猛地痛楚的钻心,伤口缠上了一层黑雾。
      清隆和几个人匆忙的离开了。只有那个身影越来越近。
      那是——
      夜月离开竹中家差不多一刻钟后,竹中家迎来了来自大赤泽的客人。
      忠一郎和俊二神情严肃的端坐在清兵卫的对面,随行的商人却带着一无所知的轻松。
      “我是专程来恭贺的。”男子带着和气的笑容开口,“看到晴小姐安好实在万分欣喜,橘家的夜月小姐现在也还好吧?”
      “哎?”听到在意的名字,帘内的晴惊讶的应了一声。帘外秀树和清兵卫的脸色有点难看了。
      “这不是当然的吗?我们在初雪祭的时候见过面啊。”
      的确是似曾相识的面孔,晴疑惑的蹙起眉。“但是——”
      忠一郎咳了一声,俊二却用眼神鼓励男子继续说下去。
      “我可是还把夜月小姐和日大人误认为情侣了呢!”男子对周围人的举动视若无睹,爽朗的大笑,“不过知道大赤泽的小夜少爷是女孩子的时候还真是吃了一惊啊。那个时候两位小姐的感情可是好到不得了呢!我们还失礼的以为两位是未婚夫妻哪!”
      ——并不是谎言。看着对方坦荡的眼神,晴的脸色瞬间苍白。“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
      不是妄想,也不是怨念,更不是错觉,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的人是自己,亏欠了对方的是自己。
      “橘小夜她,”晴毫无察觉的喃喃着,“夜月——”
      “夜月——橘小姐出事了!”两个满身血污的青年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打断了晴的思绪。
      俊二猛地站了起来。“夜月她——”
      “蒿里!”胸口的胎记蓦地一阵灼烧似的痛楚,晴脸色苍白的站了起来,脱口而出,“橘小姐在蒿里出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感觉。不顾众人的吃惊和拦阻,晴坚持一并前往。
      考虑到晴的巫女身份,清兵卫应允了,同时也派出下仆和橘家的人一起搜索。
      越是临近蒿里,胎记就越是灼热。晴几乎支撑不住,被阿佐搀扶的身体一阵阵发抖。
      仿佛有什么要从心底破土而出似的。
      在忠一郎和秀树的劝说下,晴终于答应坐在树下休息,眼睛却一直注视着渐渐散开的浓雾。
      终于有人影走了出来。晴睁大了眼睛。
      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沉重,最先冲入蒿里的俊二面无表情的把一叠沾着不祥颜色的帖纸递给了晴。
      晴小心翼翼的接过来,纸张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样在某一页摊开。
      一行字映入晴的眼睛。
      那是某个人迟疑了三天才动笔,写下的短短一行。如今虽然纸页虽然染上了污迹,但干净挺拔的字体依然如主人当初的心情一样,没有一点变化——
      “辛卯年壬辰月乙未,清河夜付此身此生与竹中晴。”
      胸口的胎记突然痛楚到无法忍受,脑海里一片混乱迷蒙。
      闭上眼睛的瞬间,影像和片断潮水一样涌过来。
      橘小姐——小夜——月大人——
      一切的一切,终于完全明白了。
      泪水从晴捂住脸的手指缝隙淌下来,喜江和阿佐惊骇的看着素来稳重的小姐头一次在人前脆弱无助的啜泣起来。
      耳边响起的安慰之声并没有传到晴的心中。在晴结成寒冰的心里只有一个方向的冷风一遍一遍的猛烈的吹着——为什么?
      那是上一代日巫女郁郁而终之前,对着水镜说出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晴在明白之后的第一个念头——为什么我们还会相遇呢?为什么我们还会这样一无所知的相爱呢?为什么——最后还将是那样的命运呢?
      因为一见面就会彼此爱慕,所以绝不见面;
      因为最后的时候就会彼此伤害,所以绝不相爱;
      只是想和那个人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设想着那个人安安稳稳的生活,一直这样安静的祈祷,直到那个终结一切的时候才迫不得已的见面,见不到喜欢的人也好,听不到喜欢的声音也好——为什么连这样的事,都做不到呢?
      月大人——

      有人在哭。
      是——晴小姐?
      梦中那个白衣绯侉的金发女子,掩面痛哭的背影真实到令人怜惜。
      好想伸手抱住,好想安慰那个人——
      “是梦吗?”夜月喃喃着睁开了眼睛。
      “真是命大。”视线所及之处是一个肮脏破落的身影,夜月有些意外的看着男人嘟囔着把竹筒揣进怀里,凑了过来,“那可是连我的管狐都不敢惹的怨灵啊。”
      怨灵——
      夜月的脑海里瞬间浮现一个高大污浊的影子:“原来这个世上,真的有怨念啊。”
      “只要有人心就有怨念,对了,听说你怨气缠身哪,要我效劳吗?”
      夜月的唇抿紧了。少女奋力坐了起来,冷冰冰的生人勿近的气息让藤原停住了脚步,借着火光仔细打量夜月的脸。
      “原来如此。听说女人可以因为嫉恨变成生灵,说不定你心中的怨念比蒿里的怨灵更可怕啊,橘小姐。”
      “大概,或许是这样吧。”夜月的声音平静的没有半点波澜,“不过,我已经不是橘家的人了,请改掉这个称呼吧,藤原。”
      “总觉得这个名字和你很配呢,小姐,”藤原托着下巴,刻意盯住夜月平静的脸,仿佛明白了不论说什么对方都不为所动的事实似的,突然又阴险的笑出声,“那么——月之巫女,如何?就作为月之巫女怎么样?”
      “月巫女——”夜月蹙起了眉,语气比起怀疑,更像是交织着怀念的迷惑。
      “只有我这样的神官的神社,是招不来客人的,如果加上美貌又有能力的巫女就完全不同了。”藤原哈哈大笑,身子摇晃着,火光下的影子像蛇一样古怪的扭曲,“我救了你一命,总该有所报答吧。”
      “啊,是啊。”夜月轻轻的笑了起来,但无论笑容还眼神都清澈的仿佛和藤原恶意的提议完全没有交集,“既然有日就应该有月,这么说也说得通。”
      “真是了不起的小姐。”藤原满足的眯起眼睛,看到夜月的举动,神色突然又变得紧张,“等等,你这个样子,可站不起来哪。”
      “这样硬撑的话,骨头会长歪的,变成瘸子不就可惜了这副容貌了吗?”他的语气,与其说是紧张,不如说是带着“这样可卖不出好价钱啊”意味的建议和担心。
      “那种事情无所谓。”夜月第三次奋力撑住木杖,终于站了起来,眼神里全然没有痛楚,只有嘴唇些微颤抖着,声音带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颤音,“这样的疼痛也无所谓。”
      “算了,只要不要影响到身手就好,或者还可以说成是以前除灵的旧伤,更容易取信于人——”明白对方对自己的轻蔑和无视,藤原心底无声的估量着面前少女的价值,自顾自编造着日后将要散播开去的流言——但是,即使是这样冷冰冰的权衡着的头脑,也不得不承认,伤患下少女奋力保持的凛然身姿,比任何事物都显得高贵神圣。
      真是做神棍的材料。还不曾把这句感想发表出来,撑着木杖独自仰望星斗的少女却突然开口:“藤原,到底世上,什么才是污秽的呢?”
      “啊,要是依我说,大概没有比人心更可怕的东西了吧——月大人。”
      “是啊。”听到这个刻意加重语气的称呼,夜月的瞳孔仿佛针刺一样收缩了一下。“是啊,藤原大人。”
      月大人——藤原大人。
      仅仅是称呼的改变,就好像和对方同流合污了一样。心中残留着挥之不去的污秽感,但是,或者在那之前,自己就已经不复当初了。
      夜月低下头,静静的注视自己白皙的双手。
      胸口的灼热感仍然残留着。那是想要用力抱住那个人,想要夺回那个人,想要占有那个人,不惜一切代价的欲望。
      和蒿里的大蛇一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欲望。那个时候就隐隐约约的觉察了,招来大蛇的人,或许是自己才对。
      如果留下来,总有一天心中的怨念会伤害到那个人吧。
      不想再次看到那个人的哀伤,即使是梦中。
      所以——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想要尽快的离开。
      只要我不在你身边,就可以安然度过一生;只要我不在你身边,就可以毫无疑惑的迎向幸福——所以,晴小姐——
      终于难以忍耐似的,夜月颤抖着弯下身子。就让我选择这个唯一可以和你有牵挂的身份吧——日大人——
      这个永远相对着的,却永远不会相遇的,虚幻的身份——橘夜月,月之巫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帖 林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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