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夜放浪谈（神无月巫女）》林错

3、第三帖 竹中姬

　　“今年的雪小了很多哪。”
　　“托了日大人的福呢。”
　　“是啊，晴小姐把运气带来了啊。”
　　几个下人和农民站在鸟居下议论着，声音远远的传了过来，晴捏着棋子的手停顿了一下，转瞬就发现自己忘了先前的思路。
　　听到这样的话的时候，总觉得有点在意。虽然由于胸口的胎记，晴从小就处于任人评说的地位，但直到在大赤泽住下来，才发现相对于世俗气息较重的小赤泽，这里传统的对天业云的信仰有多么浓厚。
　　无论是神社里的人还是普通的居民，在亲切友善之外，内心里都把晴当成是救星似的侍奉着，即使是向来显得开明严谨的义则也不例外。如果自己可以成为木偶的话，绝对会被小心翼翼的放在神龛上供奉——经常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使得晴肩上无形的压力更加沉重。不过万幸的是，在一片对巫女的仰视的人海之中，还有着少数生性随便的大逆不道之辈。
　　此刻，棋盘对面的逆徒之一就察觉了晴的不妥，稳稳当当的投下一枚黑子，漂亮的从棋盘上拿起数枚白子。“真是辛苦哪，晴小姐。”
　　“诶？”
　　“不管村子里有什么事都会和你扯上关系这一点。”和晴端正的坐姿不同，小夜像个男孩子似的盘膝而坐，此刻没拿棋子的手像浪人似的随便的支着下巴望向晴。
　　“被人当成座敷童子可没什么不好，”吊儿郎当的坐在廊下擦刀的逆徒之二大笑着回应。“总觉得我在村里有时候就像过街的老鼠哪！”
　　“俊二！”放肆的笑声马上得到了屋内正襟危坐抄写书籍的男子的厉声反击。“不可用这样轻浮的话来谈论巫女大人！”
　　“但是——”
　　“这本来就很荒谬啊。”小夜开口，不顾忠一郎的眼神严厉的压在自己身上。“今年雪会变少这件事，在入秋之后蒿里就有迹象了。鲑鱼超常得到丰收是因为大家都格外努力，没有瘟疫是因为每个人都喝了草药——这些事都是晴小姐来之前发生的，而且正是因为这样今年冬天村里才可以放心的踏实过冬，如果说成是天业云的功劳的话不是很奇怪吗？”
　　“小夜！”忠一郎的脸色开始发青了。
　　“没错。”深紫的眼睛清澈的投向振振有辞的小夜，“在小赤泽的时候，虽然是日之巫女，但大家只把我当作竹中家的小姐来对待，至今为止也没有因为我的存在而让小赤泽更繁荣什么的，都是大家自身努力的结果。而且说起对这里的贡献，我也只是躲在神社里修行而已，真正帮忙的是小夜，阿佐还有忠一郎阁下和义则先生诸位不是吗？”
　　“没错没错。”小夜愣了一下，俊二却大笑着点头附和，“其实最辛苦的是我——”
　　“你们几个！”忠一郎用尽量严厉的目光投向门口，但客人姑且不论，单是对上弟妹二人故示无辜的眼神，心底就开始软化了。“你们两个——”
　　啊啊，算了吧，这两个家伙一直是这个样子。就在可怜的兄长准备又一次投降的时候，廊柱那里传来了带着笑意的苍老的声音。“你们两个，这么说可不对哪！”
　　“义则先生！”出于一个弟子的立场，晴首先站起来行礼。忠一郎大大松了一口气，小夜和俊二也随着忠一郎一起站了起来，脸上却是“又要说教”的表情。
　　“请坐，日大人。”以理所当然的姿势坐在上座，扫过小夜和俊二不满的脸，义则再一次呵呵的笑出声来。“这一次可不是说教，是有关日大人的重要的事啊。”
　　“啊？”
　　“日大人似乎对村里的说法很困扰。”
　　“是。”
　　“听说小赤泽的神社几十年前被强盗毁掉之后，一直没有重建哪。”
　　“是。”晴有些困窘的低下头，身边的小夜却小声的嘟囔起“这样做才对不是吗？”之类大逆不道的话。
　　“没必要介意，”老者和蔼的微笑着。“只是这样的话，大概赤泽对巫女和天业云的记载会有些缺失吧？毕竟当时大部分的神记都供奉在小赤泽呢。”
　　“日之巫女是供奉剑神天业云的巫女，也掌握着神剑。”
　　“神剑？”晴有些迷惑的回想了一下，在神社里并未看到供奉的刀剑。
　　义则像是看穿了晴的想法似的接着说下去。“那是只有巫女亲自举行特定的仪式天业云才会赐下的神剑，据说可以灭除一切怨念，连藏在蒿里的大蛇也不是对手。名字是日升和月恒。”
　　“诶？”
　　“二刀流的巫女吗？真了不起哪！”
　　“俊二！”
　　“日升，月恒？”晴的胸口莫名的鼓动了一下，“很有唐土的风韵呢。”
　　“原本是无名的神剑，因为上一代的日巫女喜爱汉诗，据说曾经有一次对着它们反复祝祷，‘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这件事被当时的神官记录了下来，所以就有了这样的名字。”
　　“是啊。”被人看到了啊。
　　莫名的，小小的不快和羞涩从晴的胸口升起，但立刻被小夜充满活力的清朗的声音驱散了。“就是说，巫女的神力是在神剑上了？”
　　“也可以这么说。”义则庄重的点头，“没有足够的灵力的人，不可能召唤出神剑，更无法使用它，而且，只要有了神剑，就可以除去蒿里的阴影了。所以，请日大人不要妄自菲薄。日大人是赤泽重要的巫女，这一点无须任何怀疑。”
　　“啊。”虽然明白了自身的职责，但肩上的沉重感却一点都没有消除。
　　天业云会对自己赐下神剑吗？仅仅因为身上的胎记？这样闻所未闻的事对于素来理性且在小赤泽长大的晴来说，其实也是不可想象的。
　　自己是可以做出那样的事的人物吗？至今为止从来没有接触过刀剑之类的器物，只要想到就不可避免的怀疑起来。
　　老者的面容上却带着笃定安然的表情。
　　“原来如此。”小夜了然的开口，打破了沉默，“又是蒿里呢。”
　　“那里的怨念——”俊二也附和叹气。
　　两个人有默契的不再开口，一同站起来对义则低头行礼：“告辞了。”
　　一直走到门口，拉开了纸门，小夜才突然想起来似的回头，“对了，晴小姐没去过吧，初雪祭要不要一起来？”
　　“诶？”

　　所谓大赤泽的初雪祭，其实并无祭典，只是封山之前的最后一场集市，地点是两座山外的蓬泽。因为是为整个冬天的储备而形成的采购，所以集市上的交易物无论数量还是种类，都超过以往。
　　由于驾轻就熟的缘故，晴才在一个贩卖饰物的摊贩前驻足挑选了一会儿，小夜己经按照单子买好了各项物品，牵着马从街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大概是早就彼此熟识，摊贩和客人纷纷与她点头招呼。这么一路走一路回礼，当小夜和晴谈话的时候，旁边的摊主也呵呵笑着插了进来。“原来这一位小姐是小夜少爷的朋友哪！”
　　“是啊，没错。”小夜毫不在意的随口答应，看到晴双颊发红才猛然明白对方话中的暗示，“也不算是，那个——”
　　“年轻人都是这样子哪。”摊主一副“这种事谁都明白”的样子，对晴呵呵笑着，拿起晴看中的发梳，“这个就送给小姐了。”
　　“可是——”
　　“小夜少爷也送过草药给我，”摊主把发梳包好，塞给脸色已经和身上水干一个颜色的小夜，“就当回礼好了。”
　　“但是——”
　　“如果这样的话，下次草药我也要照价付了哪！”把小夜的话堵住，摊主画蛇添足的对晴低语，“小夜少爷可是个好人呢，又勤快又能干。”
　　旁边的人都善意的微笑看着发窘的两人，小夜一把抓住还想解释的晴的手，匆匆忙忙的从集市上落荒而逃，直到出了蓬泽，才放开手。
　　“真是没办法呢，那些人。”
　　“可是，可是，”晴调匀呼吸，有些踌躇的开口，“只要说小夜是个女孩子的话——”
　　“那样会很不方便。”小夜解释着。因为上山次数频繁的缘故，小夜偶尔也会遇到某些在山中遇到困难的人，多半是沿村叫卖的摊贩之类的人物，也有的时候遇到要处理伤口之类对女孩子视为禁忌的场合，所以对赤泽之外的人，小夜一直隐藏着女子身份，由于自己的打扮和赤泽人对自己的称呼，至今为止也没有露馅。
　　“虽然偶尔那些家伙会说些无聊的话，但这一次竟然在晴小姐面前——”
　　真是丢脸。眼神羞愧的流露出这样的想法，连墨蓝的长发也因为主人的垂头丧气而显得没有光泽了。
　　晴对蓬泽的事并不在意，只是脸上有些莫名的发热。虽然想要好好的安慰小夜，却不知道为什么害羞的不愿说出口。“我并不在意”这样敷衍客气的话对小夜又毫无用处。于是，在回大赤泽的路上，迥异于兴高采烈的来时，两个人都相当沉默。
　　晴小心翼翼的在路上走着，原本就是活动不多的小姐，山路上的积雪又很厚，翻过一座山后，晴觉得小腿开始酸痛了。小夜依旧默默无言，一副没精神的样子，但却放慢了脚步。
　　天色渐渐黑下来，晴被绊了一下，身体失去了平衡，幸好被小夜稳稳的扶住了。
　　“这片雪里有很多草根，”小夜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羞涩，这令晴的心里有些异样，“不小心的话会滑倒。”
　　“所以——”仿佛思索什么似的，声音停顿了。
　　“所以？”
　　“我背你。”
　　“诶？”晴的脸上瞬间发烧了，“但是，小夜也是女孩子吧？”
　　“即使背着你，也会走得很快。”一旦下定了决心，小夜的语气就变得很干脆，“如果再停留下去，阿佐说不定要急得向这边挥舞袖子了哪。”
　　“但是——”
　　温暖的触觉从手上传来，小夜把驮着货物的马的缰绳递给晴，转身，笔挺的身体瞬间矮了下去。
　　“上来。”干净利落的清朗的声音，虽然微微颤抖却仍然很讨人喜欢。
　　穿着浅绯色水干的背影，束成一束搭在肩上的墨蓝长发，凑近的时候可以闻到的，肌肤上清淡的香味。这个人的一切，晴都合乎自己心意的喜欢着，带着仿佛相识了很久似的熟悉和认同。
　　但是面前的人，对自己是不是也是有这样的感觉呢？
　　虽然这样说或许对天业云不敬，但比起自身的能力，这是作为日之巫女的晴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如果我真的是您的日之巫女的话，就让我此刻知道答案吧！望着神社的方向，晴无声的祈祷着，对小夜作出了回应。
　　“拜托了。”在背上传来温暖的触感和压力的同时，小夜的耳边传来了温柔纤细的声音。
　　突然有些口干舌燥。
　　小夜谨慎的把晴背起来，刻意避开了难走的地方，小心翼翼的行走着。
　　闻到了好闻的熏香气息，小夜再一次舔了舔嘴唇。
　　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夜对蒿里的怨念——一直都不相信吧？”
　　“虽然很多人都那么说，但我和俊二哥哥并没有看到，所以，”小夜谨慎的选择着用词，“如果见到了的话，我会相信吧。”
　　“那么，”晴的声音迟疑了，“对于巫女这种事——”
　　“如果见到了神剑，我也会相信日巫女。”觉察到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开始绷紧，小夜慌乱的解释起来，“但是，但是，我相信晴小姐，也相信日巫女，但因为日巫女是晴小姐，所以我才会相信，并不是因为晴小姐是日巫女，总之——”
　　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啊？！
　　但是，相对于懊恼的小夜，晴却似乎很高兴。细微的笑声从小夜耳边流泻出来，小夜的脸红了。
　　“很少见到小夜这样呢。”
　　“是因为是有关晴小姐的事。”小夜叹气，“晴小姐是我的朋友，而且我很在意，所以——”
　　所以——不想让晴小姐因为自己而伤心。这样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小夜倔强的闭上了嘴唇。
　　晴的声音也停顿了一会儿，突然又悄悄的响起。
　　“如果现在是晴天就好了。”
　　“诶？”
　　“小夜那个时候不是说过吗？船上道别的时候？”
　　“那是因为，”小夜平稳了一下气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灯火下晴小姐的发色很醒目，好像阳光一样很温暖。所以我想，晴小姐的发丝，在阳光下一定更加夺目吧？”
　　可惜，最近的天气都不好呢。小夜的声音不无遗撼。
　　“但是，”晴似乎也调整了一下呼吸，“我喜欢小夜的发色。”
　　“是吗？”胸口鼓动起来，小夜把它归咎于面前浅浅的一道小沟。“黑夜里可看不清楚。”
　　“但是，月光下很漂亮。”晴的声音在耳边响着，衬着身边的黑暗显得格外温暖悦耳，“其实，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也在想，如果是满月的光芒下，小夜的发丝，一定比他人的更加夺目吧。”
　　于是，小夜脸上的红晕，就因为这句话，如松枝上为细微的春风抚慰的积雪，悄悄的，不为人知的加深了。

　　“想起来，三谷家的小姐送给小夜的谢礼是腰带呢。”
　　“啊，这个可是很亲密的礼物啊。”
　　“那天小夜去三谷家的时候，还被收购鲑鱼的商人错当成三谷小姐的未婚夫而给两人送上了红豆饼。”
　　“有这样的事？！”听得聚精会神的女仆们不知不觉把声音提高了。
　　帘内对弈的两人之一终于忍无可忍的咳嗽起来，另外一个却窃笑起来。
　　“别在意，别在意。”俊二极有兴趣的端详着小夜红润得异乎寻常的脸颊，“以前也出现过类似的事，小夜不是还大大方方的说‘没关系’了吗？”
　　“但是，现在——”
　　“我明白，我明白，”俊二点了点头，把目光投在帘外女仆中的阿佐身上，又一次忍不住笑出声来，“现在神社里来了客人哪。”
　　“俊二哥哥！”小夜的脸已经和身边木盘中的柿子一个模样了。
　　俊二大笑起来，连坐在几边构思着新年祭文的忠一郎也忍不住微笑搭腔，“总觉得小夜对晴小姐非常在意。”
　　“没错，没错。”俊二好不容易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就算她是抢去你的功劳的对手，也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不漏破绽吧，小夜。”
　　“小夜不是这么小气的孩子啊。”虽然一副辩护的语气，但忠一郎也带着和俊二一样饶有兴趣的表情。
　　“当然不是！”如果不把理由说出来，大概会被兄长嘲笑到死吧。小夜有些别扭的转过脸去——连女仆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说话，一副想要窃听什么秘密的模样——脸上简直要冒烟了，小夜轻咳了一声，“如果把所有的好事都归功于晴小姐的话，就会有人产生不恰当的期望，一旦发生什么祸事，说不定也会有人把它归咎于巫女祈祷不力，那样的话不是糟了吗？”
　　“诶？！”与刚刚不同，帘内外的人们都少见的一起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真是意外的细心体贴。”阿佐向修行结束的晴描述着上午发生的事，又一次感叹起来，“这样的事，连义则先生也没有想到呢。刚刚说起来的时候，还在自责说难道真的是老糊涂了吗，只顾着高兴，居然没想到这样的事之类的话。”
　　“原来如此，”晴沉稳的点头，“小夜呢？”
　　“好像说是要去村里。”阿佐朝纸门外望了望，向地炉靠得更近了，“这样的天气还真是辛苦啊。”
　　“是啊。”应和着叹息，晴的目光投向风雪肆虐的室外。雪花发狂似的漫天飞舞，这是在小赤泽从来不曾见过的景象。虽然从地理上来说只相隔着蒿里，但大赤泽和小赤泽简直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存在。相对于小赤泽的人们，大赤泽的环境更加艰苦，民风也更加古朴，晴虽然已经脱离了最初的不知所措的胆怯，但也时常有无所适从的迷茫的时候，比如此刻。
　　应该追随小夜也去抚慰村民吗？还是留在神社里继续不知有何用处的祈祷？晴犹豫着，这个时候突然有纷杂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夹着几个领头的人的简短的命令。
　　由于风声太大而没有听清，但晴和阿佐都变了脸色。阿佐披上羽织拉开纸门，小小的和室里瞬间充满了冰冷的空气，羽织上也迅速落满了冰晶，仿佛被这寒气冻住了似的，阿佐的惊呼也只发出了一半。
　　“呀——”
　　“小夜！”把阿佐从惊讶的状态中拉回现实的是晴的声音，白衣绯侉的金发少女顾不上披羽织就冲出了门，向通过鸟居急匆匆抬着担架鱼贯而入的人们那里跑去。
　　“晴小姐！”俊二比提着市女笠的阿佐更快的赶到了晴的身边，把蓑衣脱下来盖在晴身上，“小夜还在村子里，安心吧，她没事。”
　　“那么，这些人是——”一个满脸鲜血昏迷不醒的人从晴身边抬过，晴的身体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他们是——”
　　“村子里遇到了雪崩。”俊二和晴一起向正房走去，经过门槛的时候望着神龛狠狠跺了跺雪鞋上的雪，“好不容易才安稳了几天，真是。”
　　俊二的声音特别大，在忙碌的人群中也显得格外响亮。几个垂头丧气坐在一边看护伤者的农民向这边看过来，目光不约而同的定在了晴的身上。
　　几个人默不做声的看着晴和女仆们一起挽起袖子照料伤员，终于，当俊二匆匆忙忙的又披上蓑衣出门之后，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拦住了端着热水的晴的去路。
　　“你是，日巫女吧？”
　　“正是。”
　　“都是你的错。”
　　“啊？”
　　“都是你的错！”晴还没反应过来，男子已经用沙哑的声音说了下去，“好不容易今年有了收成，却出了这种事，我的妻子和女儿都受伤了！这是巫女的错吧？！”
　　“说什么无礼的话！”
　　“根本就是如此！”男子的声音很快的打断了女仆们的辩护，“我们家啊，对神社每年都会按时朝拜，祭献也毫不落后——结果却出了这样的事，难道不是巫女不虔诚才造成的吗？！”
　　“什么啊？”一个不满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接着又响亮的重复了一遍，“什么啊？！”
　　“啪！”进来的人重重的把装着草药的竹篓墩在地上，摘下溅满了混着血和污泥的冰雪的斗笠和蓑衣。浅紫的水干袖口虽然也有些脏污，但独特的风姿依然丝毫未减，“你们，在说什么啊？！”
　　似乎是对小夜有些忌惮，男人的气焰顿时收敛了，“出了这样的事，神社里的巫女能够袖手旁观吗？”
　　“袖手旁观的是大喊大叫的你吧！”小夜毫不客气的训斥着，“难道不知道这里的人忙得脚底都快冒烟了吗？！”
　　“但是——”
　　“而且！”男子的话语被小夜锐利的目光逼了回去，“巫女大人也没有袖手旁观啊！”
　　“端端水敷敷药这种小事，比起天业云——”
　　“往年难道不会发生这种事吗？！”小夜的声音清亮凛然，充满了堂堂正气，“今年比起往年的情形，是好是坏诸位难道不清楚吗？至少这一次伤者比每一次都少，而且没有人死去不是吗？正是因为听到了日大人的祈祷天业云才降下了福泽，怎么可以不分好歹的怪罪在劳累的祈祷之后还来帮助伤者的人！”
　　“那个，那个——”男人张口结舌，在小夜的气势下完全软了下来，最后向晴恭敬的低下了头，“十分抱歉，因为内子和女儿都受了伤，所以我——”
　　“没关系。”晴带着歉意躬身，“如果我能更称职一点——”
　　“哪里哪里，日大人已经做得很好了！”
　　“毕竟只来了两个月——”
　　“今年天业云已经格外关照了呢！”
　　诸如此类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晴的脸开始发热了。
　　并不是这样，因为自己是一个无能的巫女，所以才借着照料众人来赎罪。并不是像小夜说的那样——
　　就在这样的话就要脱口而出的时候，肩膀被人按住了。俊二刻意压低的声音在晴的背后响起：“这样就好，晴小姐。”
　　晴回过头去，高大的男子正望着自己，目光里带着深思——“这样就足够了，晴小姐。”

　　这天晚上，神社里的人把条件较好的房间都腾出来给伤者住，小夜也不例外。经过晴的一番坚持，终于把自己的房间也让了出来，很凑巧的，新安排的住处恰好和小夜邻室而居。
　　说是邻室而居，其实只是把一间大的和室用一扇屏风隔开而已。因此，两人彼此的行动都可以知道个大概，不知道是出于害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小夜一直伏在几边奋笔疾书，看着屏风上的影子一动不动的持续了半个时辰，晴终于忍耐不住开口了。
　　“是在抄写神记吗，小夜？”
　　印在屏风上的背影瞬间挺直了，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点空旷。“只是在记日记而已。”
　　“那个，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请说吧。”
　　“这里冬季的时候，常常发生很多不好的事吗？”
　　“因为雪太大，有时会压塌房屋，饥饿的野兽也会下山闯到村子里来，雪崩啦暴风啦什么的都很常见，而交通又不便利，所以不能大意。”
　　“如果村里发生这样的事，小夜都会像今天这样去帮忙吗？”
　　“嗯。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自大，但我对我的医术很自信。”小夜的声音既清晰又沉稳，令人想起下午时她指挥若定的英姿。
　　“所以，我应该感谢小夜。因为，我是赤泽的巫女呢。”
　　笔在纸上沙沙滑动的声音停止了。小夜沉默了一下，重新响起的声音音色意外的稚嫩，好像害羞的蜷在火炉边的小猫一样，“我不也是赤泽人吗？”
　　“可是，我除了感谢小夜这样出力的人之外，什么也不会做。”晴注视着屏风上挺拔的背影，“其实，我对巫女什么的不是很明白，虽然我是日之巫女，但是竹中家也没有出现过神迹，也没有万事亨通发达，我学习祭礼和神事也不比他人更灵活——仅仅凭这样一个胎记到底能代表什么呢？我这样笨拙浅薄的人的祈祷，真的能传到天业云那里吗？所以，看到小夜这样踏实的为村里人帮忙的人就格外惭愧，如果我——”
　　“是因为晴小姐。”
　　“诶？”
　　“是因为晴小姐在神社里，所以我才能那样理直气壮的说因为有巫女在神社里，情况一定会好转这样的话。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今年的降雪减少了是事实。从记事起第一次，气候向好的方向好转了。这样的变化，和晴小姐差不多同时到达赤泽也是事实。虽然我并不相信怨念，但也不得不说，晴小姐来后，这里的运气好了很多。所以，努力把那个神剑召唤出来给大家看吧，晴小姐。”
　　“但是——”
　　“我并不相信天业云，但关于晴小姐是天业云的巫女这件事，从没有怀疑过。”
　　不可思议的，还未出口的疑问和不安被小夜沉稳的声音消除了，取而代之的，是安心到几乎可以称之为自信满满的情绪。仿佛只要这样一句话就好，只要小夜的一句安慰，自己就可以达到那个明明一直怀疑着的目标一样。
　　地炉里的炭火发出噼啪的细小的声音，小夜有些害羞的声音又一次传了过来，但低的却好像只是自言自语而已——
　　“总觉得晴小姐是个很奇妙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既怀念又熟悉，明明是第一次认识啊。”
　　晴明朗的笑了起来。“我也是啊。”
　　小夜的声音随即明亮起来，“真的很有缘分呢。”
　　晴“嗯，嗯”的点着头。两个人不约而同的笑出了声。
　　大概，是因为同是女孩子的缘故吧。晴安心的闭上了眼睛。即使仅仅隔着屏风，也不会不安，不会尴尬，反而心中充满了温暖和亲切——因为那个人，就在身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