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夜放浪谈（神无月巫女）》林错

2、第二帖 雪国

　　又要出门吗？”清晨走出房间，晴毫无意外的看见了近来才熟识的二人组。
　　穿着格衣的清河家长子忠一郎沉稳的点头，还未应答，身着直垂腰挂太刀的弟弟俊二开朗的声音已经率先划破了严肃的空气。“又要修炼吗，小晴？”
　　晴点点头：“今天是观想。”
　　“就是说要闭着眼睛打瞌睡——”
　　“别误导他人！”忠一郎瞪着不成器的弟弟，“你这家伙，已经带坏小夜还不够吗？”
　　“小夜？”
　　“一看就知道吧，现在简直和这家伙性格一摸一样，白白浪费了那么优秀的资质。”忠一郎露出惋惜的神情，“真不应该让她和俊二一起修行武术的。”
　　“那个，小夜她——”
　　被对方的告别词堵住了询问，晴有些怅然的看着忠一郎与俊二一起走下台阶。

　　在神社已经住了一段日子，从喜江她们告辞，晴开始正式的巫女修行算起，也己经接近半个月了。大赤泽的人们对神社非常信赖，神官和其他的人也都是亲切的人，虽然饮食和住宿无可避免的稍差，却准备的十分周到体贴，连挑剔的喜江也没有任何意见。
　　除了没有见到小夜。
　　在第一天里，小夜为了让晴熟识地形而陪她逛了一整天，但从第二天起就不见踪影。晴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小夜是清河家的养女，对她的工作却完全不得要领，从其他人的反应看来，这种踪影全无的情况似乎很常见。晴虽然修行的很顺利，却不由自主的产生些许担心。
　　观想的修业直到午后才结束，从义则那里又一次得到了鼓励，就连端来午餐的近江也赞叹起来。
　　“整整一个时辰吗？真是了不起的小姐，”和喜江相似的面孔带出毫无遮掩造作的和蔼表情，不论第几次看到都会让晴失礼的产生诧异的心情，“一年前，小夜被义则先生逼着修行观想的时候，第一次连半个时辰也撑不下去呢。俊二少爷只呆了两柱香就逃掉了。”
　　“那个，对小夜不是应该称呼‘夜小姐’吗？连村里的人也都——”虽然是养女，直呼姓名不也太过失礼了吗？虽然终于忍耐不住的说出口，但性情柔和的晴仍然把剩下半句有些强硬的话咽了下去，只是，语气中仍然带出了一丝指责的意味。
　　觉察到对方心思的近江宽厚的笑了起来。“晴小姐知道小夜的身世吧？”
　　晴点了点头，虽然无意询问，但因为本身太过传奇的缘故，很快就在女仆们的窃窃私语中得知了大概。在十四年前，一个抱着女婴的女人突然从蒿里逃到了大赤泽，义则出于义理之心收留了她们，但是，重伤垂危的女人还是很快去世了，只留下了那个女婴。
　　“说成是重伤真是很轻的说法了，”近江感叹起来。“那个女人从蒿里那样终年怨念沉积的地方一下子冒出来，身上缠绕的怨灵强大到普通人都看得见，连说话都不会了，如果不用神酒时时镇压就会发狂——几乎已经成了恶鬼的凭依之所，可是却温柔小心的呵护着女儿，自己身上遍体鳞伤，可是婴儿却安安稳稳什么事也没有啊。”
　　“真是了不起的母亲。”
　　“是啊，”近江充满同情的叹气，“最后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女人把孩子托付给义则先生，自裁在神柱之下，那情景凄惨的简直让铁石心肠的人都会掉泪啊。义则先生发现她身边破破烂烂的手巾的一角绣着一个模糊的‘夜’字，就把它作为婴儿的名字。说实话当初的时候还担心这孩子会不会也受到什么影响，可以健康的长大到现在这个样子，真是托了天业云的福呢。”
　　“应该是小夜心中纯真不知世事的缘故吧。”晴轻声叹息。
　　“是，”近江不以为意的点头，“义则先生没有女儿，小夜从小也被教养的很严格，和晴小姐一样被人称呼着‘夜小姐’小心翼翼呵护着长大。”
　　“咦？”
　　“现在是完全看不出来，可是在八岁以前，也是每天被近江我打扮的漂漂亮亮，穿着唐衣端正的坐在和室里习字插花的小姐模样呢。”
　　“真的吗？”完全意想不到呢。
　　“是呀，果然很难让人相信吧？”近江懊恼的拍了拍额头，少见的露出了气恼的神色。“所以说都是俊二少爷惹下的罪过。”
　　几年前，一个浪人路过大赤泽，理所当然的获得了从小就喜爱舞刀弄剑的俊二的青睐。由于对这个次子早已死心，同时发现这位浪人本身也是一位博学多才见识广阔的人物，义则把他聘为几个子女的老师，在大赤泽整整住了一年。然而，没想到小夜在研习汉诗的同时，也对唐土的一切包括武术发生了兴趣。
　　实在禁不住女儿的撒娇，义则无可奈何的答应了小夜与俊二一同参加武术修业的请求，可是他怎么也没料到，胆大包天的俊二竟然带着小夜一起闯入蒿里。两个人回来的时候虽然平安无事，自此以后，却都对神社里的修业失去了兴趣。俊二本来对这些事就兴趣缺缺，但原本乖巧的小夜竟然也开始怠慢起来，实在古怪。结果，在义则的追问下，得到了“在蒿里根本没有什么怨念鬼怪，一切都是骗人的说法”这样令人哭笑不得的答案。
　　“可是，这种事从很早以前就有很多证据啊。”就连晴也亲眼看见过好端端的人误入蒿里，之后就莫名发狂的事例。
　　“是啊，不过两个人都安然无恙的出来了，”近江苦笑起来，“一被人置疑就把自己当成证据，怎么也驳不倒呢。”
　　本来由于身世的缘故，小夜对蒿里就特别在意，也因此对神社的修行有着特殊的感情。但自从探险之后，就像以前的观念完全被推翻一样，把观想，神祭之类的事当成无用的事抛置在一边，反而对武术，医术等等种种世俗之事产生了兴趣，只要时间允许，就会大胆的溜进蒿里或者附近的深山里，还会带些药材山货回来，对村子里的事也开始变得比神社更加关心。
　　“现在的小夜，已经能干的顶得上猎户和药师了呢！”近江终于解释起称呼的起因。因为总是为了方便套着男装，又时常和俊二在一起，所以被不知情的人称为‘神社的小夜少爷’，好事的俊二时时借此开玩笑，结果得到了义则的责备。后来俊二去掉了‘少爷’两个字，直呼为‘小夜’，这样的称呼因为得到本人的赞同而被推广开来，不知不觉之间连神社的人也开始如此称呼，‘夜小姐’这个称呼便消失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小夜也是神社的小姐哪，如果有不知情的人因此而轻视她的话，村里的人也会对他们还以颜色。说到底，称呼这种事只要是发自内心的，不管怎么称呼都好不是吗？”近江爽朗的笑了起来，晴的脸微微发红了。
　　因为担心小夜身为养女或许会因世俗偏见而受到轻视，结果反而是自己得到了教训。
　　“实在十分抱歉。”
　　“我们这里以前总会出些乱子，顾不上礼仪，情况好转的现在，大家仍然如此，所以才会被看成是不通礼仪的粗心之辈哪！晴小姐是在为小夜着想，根本无须道歉。如果小夜知道晴小姐的关心的话，也会很高兴吧。”近江的回答十分体贴，充满了“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讨人喜爱”这种骄傲的意味，“而且，说到底她还是个女孩子，如果和晴小姐在一起，也可以恢复一点端庄的性情的话，我也会很高兴。说起来，我几乎都忘了她穿着唐衣的模样了啊。”
　　“一定是非常光彩夺目吧。”
　　“就是啊。”近江充满信心的应和。
　　晴的心中描绘出穿着葡萄紫小圭的小夜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非常合适，而且想象中的小夜，即使身着女装端坐在和室中，依然如初见时一样，是一个威风凛凛而漂亮夺目的女孩子。但是，无论是多么亮丽细致的丝绸，也比不上那个人身上不可思议的凛然高贵的光彩吧。
　　既高贵又神秘，所有的一切。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刚刚相见就会产生那样熟悉的亲切感，也不知道为什么仅仅相处过一日分离之后心中就会涌动起似乎经历过千百遍的思念之情，仿佛自己早已习惯了如此渴慕等待与她重新相处的情形，也习惯了如此理所当然的关心她的一切。
　　一日，一天，一个时辰，一刻都不想浪费——因为我们已经分开了太长的时间。莫名的想法跳入晴的心中，诧异的同时却隐隐的仍然感觉理所当然。
　　或许是此刻脸上的表情有所变化，回过神的时候，近江正忧心忡忡的盯着晴的脸。
　　“有什么不妥吗？”
　　“晴小姐是在替小夜担心吗？”与刚才畅所欲言的气氛不同，近江欲言又止，“放心吧，等初雪降下，封山之前，小夜就会回来了。”
　　“原来如此。”察觉到对方急于脱身，晴不再挽留，沉稳端庄的点头。“多谢。”
　　“那么，我退下了。”急于隐藏忧色似的，近江端起餐具退了出去，在纸门遮掩住晴的身姿之后叹气。
　　刚刚一瞬间晴沉思的表情，神圣纯洁到几乎无法直视，但是目光却哀伤沉痛的令人揪心。
　　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吗？虽然有些担心，却完全无法开口。
　　不过如果是小夜的话——
　　近江眼前浮现出熟悉的开朗笑容，这让她或多或少有些放心。
　　如果那个开朗正直的孩子的话，不管什么样的伤痛都可以抚平吧？就像，这伤痕累累的大赤泽一样。

　　很快秋色愈浓，在某一日降下了初雪。可能是因为近几年气候开始好转的缘故，雪深远远不曾达到可以封山的程度。忠一郎和俊二依然每天上山修炼，晴的心里却日复一日的焦躁起来，即使刻意加重修行的强度也没有用处。
　　仿佛失而复得的宝物一样，怎么也无法停止胸口的焦虑。但是，自己对对方来说，是不是只是一个仅仅相处过一两天的，路人一样的存在呢？
　　对于晴来说，从按部就班的成为竹中家值得骄傲的女儿，一直到因为生来的标记被选为日之巫女为止，从来不曾产生过如此患得患失的感觉。从幼年时代就被称为“有分寸的小姐”，在得知自己成为日之巫女之后更是在喜江的督促下愈发谨慎，十五年来贴着明晃晃的“稳重安静”的标签走过来的人生，在遇到小夜的瞬间，却莫名的产生了微小的裂痕。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在意。

　　这一天，阴得非常厉害。
　　晴刚刚结束了观想的修行，道场里的光线就已经昏暗下来。于是，接下来的书法练习就此作罢。
　　才走到廊下，晴就听到了熟悉的啪嗒啪嗒的木屐的节奏。阿佐抱着包袱兴冲冲的赶过来，在离晴稍远的地方躬身低头：“晴小姐！”
　　“三谷家的活计已经结束了吗？”
　　“这个时候虽然还有鲑鱼，但是很快就要封山，根本运不出去。”阿佐笑着叹气，“所以就回来了。”
　　“听说很辛苦，但是阿佐的精神还是那么好啊。”
　　“说起来真的是很有趣的工作哟——幸亏去了一趟，”阿佐举了举包裹，“晴小姐，小夜回来了吗？”
　　“还没有。”
　　“是吗？这是三谷小姐托我交给小夜的谢礼，”阿佐有些为难了，“可是近江要我快些去净身呢。晴小姐可以暂时替我保管一下吗？”
　　“当然。”在接过包裹的瞬间，晴闻到了淡淡的鱼腥味。阿佐有些歉意的弯了一下腰，匆匆忙忙的向后堂赶去。
　　这副情景让归来的俊二皱起了眉头。“腥味被视为污秽——这种老教条还没改掉吗？”
　　“那是因为腥味可以掩盖怨念的臭味。”忠一郎在他身后回答，“神明的规定自有道理，要说几遍你才能记住！”
　　“是啊是啊。”俊二不以为然的应和着，提起背篓向正堂走去。忠一郎对着他的背影无可奈何的瞪了一眼，转向晴。
　　“阿佐回来真是太好了。她在三谷家帮了很多忙，真应该好好感谢一下你们主仆呢。”
　　“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但对神社和三谷家却是雪中送炭的情意啊。”忠一郎带着感激的神色对晴微微躬身，“当初三谷老爷突然病逝的时候，还以为三谷家就要垮下来了。虽然小夜帮着照料，可这个时候又不得不进山——阿佐真是帮了大忙了。”
　　“不管怎么说都不敢当——小夜这个时候，快要回来了吧？”
　　“是啊。”忠一郎看了看天色，“这几天一定会回来。和俊二一样，直到这个时候才会安定下来——每次都想作为兄长好好的训斥她一顿，但只要一见到脸就完全狠不下心来了呢。”
　　晴露出了和对方一样充满怀念的温暖的表情。所谓只要一见到就会消解的担心焦虑，就是指这样的事吧。
　　我也是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羞于说出口，晴只是比往常更加稳重安静的随着忠一郎向正堂走去，胸口却鼓动着小小的欢悦——就要见面了，和小夜。

　　与晴料想的不同，两个人的会面虽然不负期望的在当天晚上就发生了，却是完全想象不到的方式。
　　夜半被纸窗响声惊醒的晴，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思念中的人背着包裹目瞪口呆的站在自己面前。
　　好半天，小夜才察觉到只穿单衣的晴坐在棉被里瑟瑟发抖，回身关上窗户。
　　“这里是晴小姐的卧室了啊。”终于明白过来，小夜的脸瞬间红了。“实在抱歉。我往常都是用这间屋子存放草药，所以——”
　　一时忘掉了。小小声的解释着，脸上带着羞愧的红晕对自己低下头——这样的小夜，不管怎么样都无法让人发火。充斥自己胸口的，只是怜爱而已。
　　晴轻咳了一声，打断了对方的道歉。回答的瞬间发觉了自己衣着不整，这使晴的声音同样不稳起来。“没有必要道歉。”
　　就是这样子。因为急于用棉被把自己的身体遮起来，晴小声的回复着，原本想好的安慰之词也丢得干干净净。
　　反而是从尴尬中摆脱出来的小夜稳重的点了点头，把用于扎袖口的短绳解了下来，从怀里掏出捆扎的很整齐的小包裹，在上面麻利的打了一个精致的结扣。
　　“这是给晴小姐的礼物。”
　　“哎？”晴的眼睛不由自主的闪亮了。
　　“很快会有大雪。”
　　“咦？”这个时候，应该说的，不是诸如此类的感叹词吧！
　　“所以，”小夜笑了起来，“我想，带着这个赏雪的话，应该非常合适吧。”
　　“十分感谢，小夜。”终于稳住神，晴也感激的微笑着。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小夜转过脸，“但是我认为晴小姐会喜欢。”
　　务必等到降雪之后再打开吧。匆匆忙忙的丢下这句话，小夜告辞离开了。
　　看着那个人含着羞涩的温柔开朗的表情，晴不禁盼望起下雪的日子。如此想着勉强睡去，黎明时睁开眼睛，和室里竟然意外的明亮，犹如满月的夜晚。
　　是下雪了吧？
　　晴拉开门，寒气扑面而至的同时，眼前闪动起银色的碎波。地上仿佛一夜间铺满了星星的闪光，泛着浅浅的蓝色的天空明澈如洗，使在它笼罩之下的一片银白更加洁净温柔。
　　无论什么都被掩盖，积雪几乎到了可以没过自己小腿的深度，不远处传来细微的树枝被压断的声音。
　　晴解开了包裹。在熟悉的芳香四溢的同时，也看清了花枝优美的形态。
　　那是一枝红梅。仿佛还带着本来的生气似的，小小的花苞微微伸展，一副马上就要绽开的精神的模样。
　　带着这个赏雪的话，应该非常合适吧。我认为晴小姐会喜欢。
　　小夜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晴小心翼翼的拿起了梅枝。
　　确实很合适赏雪。也非常非常的喜欢。轻声的道谢，晴的手指轻柔的抚着红梅的枝干。
　　非常非常的喜欢——不仅是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