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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泡影的宣叙调·5 ...

  •   津川又下雪了。
      冬天啊,延绵不绝。
      景斐成是被反复无常的痛弄醒的。
      他睁着眼睛,仰面躺在松软的床上,表面古井无波,实则怒气冲冲,不耐烦地忍着残肢灼烧般的疼痛。
      “该死的鬼天气…”想到这里,他骂了一句,气得胸腔剧烈起伏,伸手拉开床头柜抽屉,找到一瓶新的强力止痛片,数了几粒吞下去。
      他摸到床头的灯,摸到成堆的片状药剂,还有墨镜和收音机。他气急败坏,全部发泄般地将它们砸到地上,发出巨响。
      过了一会儿,疼痛褪去,景斐成坐起身,丧气地颓下肩膀,摸到左腿膝盖下空荡荡的一片,不满地怼上假肢。
      “大中午的,别发脾气了。楼下有电话。”
      门口响起敲门声,景斐成知道她的耐心足够他开门的。久憩不愈的病躯在不停向景斐成抗议,但他没有理会,硬撑着站起身,扶着墙走过去开门。
      他倚着门,垂头对着林著。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看着还是很疲惫,唇齿间吐出的每个字词都连着长长的叹息,“林小姐,久等了。”
      “哼,快去吧,”尽管早已习以为常,但她还是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往屋子里看了一眼,“我叫保姆给你收拾收拾。”
      他点了下头,慢吞吞地走下楼梯,顺着铃声找到前台,摸到电话。他放空大脑想了一会儿,才接起,“谁?”
      “是我,秦刈。”
      是哮客的人,北区流行的异端,文雅一点的说法是均衡主义者。
      他们是「万民万物共生共享」理论的拥趸。
      自从新旧世纪交界的那位思想家提出均衡主义后,《均衡主义论》如同火星点燃了人们麻木的头脑,在北区有着燎原之势。
      景斐成认为他们的论调很有意思,因此他喜欢拿出钱来暗地资助北区黑市的哮客和对方交易。
      “嗯?”
      他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听着秦刈有些焦急的声音:“今天下午他们就要讯问你了,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眨了眨眼,忍不住笑起来,“收买他,用五张邀请函,孔雀石酒店的。不够再加五张。”
      “多少?!”
      听着对方的惊声,景斐成将听筒拿远了点。
      “放心,先生。我自有分寸。”
      景行稚大概是吃过饭了,她从壁炉边拖过来一把椅子,让父亲坐下,自己则晃着小腿挤在他怀里,景斐成闻到她身上甜甜的味道,应该还吃了林著给她买的奶油小蛋糕。
      他没心思和秦刈斗嘴了,匆匆聊了几句就挂断电话,抱着孩子笑起来,“小鸽子,今天休息吗?”
      “嗯,今天是星期六,”她认真地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声音也甜甜的,像他年轻时在南区吃过的红豆青团,“你答应我明天带我去买《大坏毛毛狼的故事》,还要一起喝加点冰块的布丁啵啵蝎子奶,中午吃好吃的…”
      “我没忘。”
      景行稚看着父亲。尽管已经失明,但那双眼睛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一样明媚。他伸出手指按了按太阳穴,认真地看向她,“虽然记性不好,但答应你的我都记在脑子里。”
      “你真好!”
      她在父亲脸上“吧唧”亲了一下,绷着的小脸笑逐颜开。
      小孩真好哄。他一边想,一边百无聊赖地陪她玩新买的游戏机,听到战斗胜利的音乐响起就鼓掌夸她,听到她有些沮丧地叹气就给她打气,让她再试试。
      似乎忘了什么。
      哦,对了。
      “现在几点了?”景斐成扭过头,问景行稚时间,得到下午三点十二的回答。他像是没想到时间过去了这么久,露出微微惊愕的表情,站起身匆匆忙忙爬上楼换了套衣服,围了方格纯羊毛围巾,冲着女儿喊了一句“我有急事”,然后让林著帮忙叫车。
      “我说了,我只能讲故事。”
      景斐成坐在审讯室的椅子里,与执行官面对面。他无奈地摊手,“一个小小的故事——题目是《我的尊师「铁狼」》。”
      执行官踹了一脚桌子,骂骂咧咧地。
      “…钱弭那件事,的确是我气血上头了。不过您也知道我的营生,”他嗤笑一声,从口袋里摸出用信封包着的几张烫金黑色铜版纸,“那么一个完美的情报源…很难让人不心动啊。总之,为了表示歉意,我将送您——烦请您向旧川港那边转达我的歉意——孔雀石酒店的邀请函,「黄金舞池派对」,有南区人的那场。据我所知,里面全是大人物,比如禾而玛的副手。”
      他手中的信封被人大力抽走,随着脚步声传到对面。他想,这位曾在地上睡觉的执行官大概是在辨认邀请函的真伪。
      事实也的确如此。
      执行官粗重的手指抽出薄薄的邀请函,笔蘸着金色的墨水在纸上留下几行漂亮的花体字。他不动声色地将邀请函收下,贴着胸口放着,心因为激动怦怦直跳。
      他抓住胸口,仿佛抓住了上层社会的门槛。
      三千银鉴阐提迦在上,我终于改运了。
      他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按照规定…”
      “别管什么狗屁规定了,长官。”
      景斐成打断他,礼貌地微笑,温和的声音藏在围巾后,听不出情绪。
      “冷静一点,”他累得没什么力气维持脸上的笑容,往后一靠,懒洋洋地窝在椅子里,“坐好了,长官,等派对开始后再激动吧。现在愿意好好听我说话了吗?”
      “说吧。”
      猜对了。
      他知道这不大的安情九处里的人并不一心。其他部门或许会怕作为安情九处总指挥官的简飚,但这个世俗管理部的「老大」并不会。
      世俗管理部是翡城政府塞到安情九处的部门,因此他们并不像其他部门一样完全归属于安情九处。有人认为自己在南区上了几年学就是南区人,被禾而玛女士贬到津川而满怀怨气,不停寻找着和南区接触,跻身名流的机会。
      这个执行官就是其中之一。
      “我记性不好,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景斐成撑着头,看似认真地动了动脑子,“对了,就这里吧——「铁狼」是我踏入北区的契机。您也知道的,清洗机的梦太令人向往了,再加上津川这个伟大的奇迹之城的名头,很适合我这样有钱有闲的富人前来旅居。我在这里看到很多悲惨的故事,而基金会的救助不能帮助他们创造新未来。于是我听了「铁狼」的建议,在南工业区开了家书店卖书。”
      “清洗机的梦境不比书好?工厂里的那群不用当成人,就是生产线上的畜生罢了,他们的蠢笨与你何干?你有那么多钱,加上你和简飚——哈,还有「铁狼」的关系,开派对嘛,香槟塔,黄金舞池,孔雀石酒店就是这么干的,赚得盆满钵满,比那劳什子书店挣得多多了。”
      “可是,为什么呢?”
      执行官似乎没想到他会反驳,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我当然可以花天酒地,将钱花在筹码,美酒和女人身上,长官。可是,为什么呢?我以前在苔瑙军校上学,上过战场,”他听着远方有人哼唱《在星间自由曳步》,隐隐约约,像抓不住的幻影,伸出无法完全伸直的、布满疤痕的修长大手,“有多少瓦目小孩就为了几百金用血肉填满沟壕,死之前连一个字都不认识。他们还是孩子,这个年纪的南区孩子是父母手里的玫瑰花,究竟是哪里错了呢?…总之,前段时间,这家基金会名下的书店死了个人。”
      故事不是很长。
      万物园和旧川港这两个从半个世纪前就摩擦不断的老冤家一开始并不把这个初来乍到的瘦弱家伙看在眼里,即使发现他的势力蓬勃生长也在长久的优越中养成了目中无人的习惯,选择放任不管。
      直到「铁狼」的再次叛变。
      与其说景斐成是他的「弟子」,不如说他因为过去的背叛失去信任而不得不投奔了景斐成。
      他不知道抽什么风——可能是自酿酒喝多把脑子喝坏了,也可能是他又中风了——总而言之,他再次叛逃,这次直指南区东南,准确的说,是南区的第二大城市,绿水。
      根据流传的消息,「铁狼」掌握了两帮的某些黑料,要将证据提交到南区的权威报社以曝光北区的两位土皇帝的罪孽。
      他们将他杀了。在他偷渡到南区前的那个晚上。
      “一向贪财的「铁狼」竟然为了所谓正义而不惜代价偷渡前往绿水”,这一变化不由让他们想起这条邪恶的“鲶鱼”——隐德莱希基金会的代理人。尽管他们对他恨得牙痒,但他矜贵的身份如同免死金牌让他们束手无策,只能看着这位隐居在灰色小楼的瞎子依旧风生水起。
      那天夜里,万物园积怀旧怨的「八枚螺钉」喝醉了酒,踹开书店的门。
      当时,他的假肢坏了,只能抱着景行稚坐在不显眼的二楼杂物间的旧钢琴前弹《小狗,小猫和小猪》等林著他们把两个人接走。
      他一边等待,一边凭着肌肉记忆在黑白的键盘上摸索着,竟然还算流畅。
      听到声响,他让景行稚去窗台旁的桌子上拿电话打给林著,“报警到沉藤山场没用。让林著来的时候叫两个家里人解决就好。”
      说完,景斐成拄着拐杖走出屋外,迎面而来的是混乱的声音。他紧紧皱眉,侧耳听着「八枚螺钉」抄着门外堆着的铜水管将挤着人类智慧结晶的柜子通通打坏。
      “你们干什么!”
      他听到一个隐忍低哑的声音——后来经过调查,他才发现这声音的主人就是旧川港的钱弭。
      当然,单凭钱弭一个人并不能完全阻止「八枚螺钉」的疯狂。他们并不管他,只顾着在狭小的书店搞破坏。木柜倾倒的声音让他们哈哈大笑,又将书撕得稀烂,挥到空中,然后哈哈大笑,掏出打火机。
      嚓。
      散落的书页哄地一下被点燃。林著抢过钱弭腋下夹着的《繁星》,颠了一下,沉甸甸的,像砖。
      她脱下高跟鞋,抡圆了臂膀,在钱弭震惊的目光中跳起来,将书锤在「黄牙螺钉」头上,最后冲钱弭喊:“快去找水灭火啊傻大个!”
      景斐成感受到火焰的温度,突然有些慌张,似乎回到他记不清的、某个过去的时刻。他不由自主地紧紧扣着栏杆,被急忙赶到的林著紧紧抱住才能勉强站稳。
      “路上碰到一个男人,死了,一枪爆头。”
      她伏在他耳边飞快地说着,表示死者很可能是被「八枚螺钉」顺手杀的。他就倒在书店的对面,她看到「兔唇螺钉」手里还拿着他的钱包,证件掉了出来。
      “那个男人——就是在报纸上控诉我的那个女人的丈夫。我曾给她一笔私人名义的巨额补偿,因为她很可怜,有五个孩子要养,”景斐成讲到这里无奈地摇了摇头,“但她依旧不愿意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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