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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泡影的宣叙调·4 ...

  •   钱弭醒了过来。
      他感觉手腕沉沉的。低头一看,手腕上的铁链很粗,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脚腕上也拖着一条更粗的铁链,磨得他有些痛。为了防止他再次暴起,他们在两段铁链中间又加了一条,成“工”字形,还用几根束缚带把他捆在椅子上。
      尽管已经三十二岁,但他仍然身强力壮,肌肉紧实,对自己在打架时的力气很自信。老旧的厚衣包裹着健壮的身体,黑色短发没有打理而潦草不堪,脸上总是一副要死不死的麻木神情,总是让人觉得他或许没睡醒。
      他的确没睡醒。
      肚子咕噜噜叫着,钱弭饿得手抖,脑袋里想着家中冰箱里铝盒电视晚餐,咽着口水,根本没在听执行员在说什么,只注意到周围疯狂闪烁着红灯,发出“滴滴滴”的报警声。
      “怎么回事?”
      执行员踹了他一脚,让他站起来。他皱了皱眉,感觉有些腿软,但还是顺从地直起身子任由医生给他检查。
      “你们用的「自由灵魂」太老了,不成功很正常,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医生推了推黑色的近视眼镜,拿个本子在上面写写画画,“反正他也没出现什么反抗思想,何必在两周内连续使用两次清洗机强行控制呢。”
      “你知道我们用的货品(自由灵魂)是从谁那里提取的吗?那可是!…哼,你这辈子都想不到的大人物,竟然敢质疑那位的记忆。”
      执行员胖胖的,个子不高,方脸上吊着一个酒糟鼻,灰眼睛又小又圆,看着像个长鼻猴。钱弭被自己的想法逗得有些想笑,但他忍住了。
      嘿,胖长鼻猴。
      “「自由灵魂」也有保质期。我的建议是最好换一个,否则会对原主人造成非常严重的损伤。按你这么说,出事以后他很可能把你们告上法庭。”
      “那不是你管的。他死了。”
      钱弭这时候才将思绪抽回来,他好奇地转过头看向两人,“谁死了?”
      “影视明星「绿咬鹃」的绯闻男友。”
      “啊?”
      “管得着吗你?!医生,他该怎么办,”执行员咬牙切齿地从腰间抽出橡胶棍打在钱弭背上,他硬扛着哼了一声,“再来一场?”
      “没必要,再来就要人命了。”
      医生微微笑着,宣布处决般合上本子,“听说那位代理人对他可是很青睐啊。要是再来一次,你可以猜猜景斐成和大人物的律师谁先来找你。”
      又是景斐成。
      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饿得肚子一直在叫,浆糊般的脑子不甚清醒,迷迷糊糊地想到了隐德莱希基金会,似乎是南区很出名的什么机构。有所专门研发清洗机的古典学院,还有家疗养院…啊,那里好像就是景斐成住的地方。
      他想挠挠头,忘记了脚上和手腕拷着的铁链,于是悻悻放下手。
      执行员愤愤地瞪着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给他松开,“钱弭啊钱弭,你运气真他*北区脏话*的好!滚吧,最好老实点,别让我们抓到你!”
      “好没素质。”钱弭小声抱怨了一句。
      “你*北区脏话*说谁呢!”
      他感到有些意外,静静盯着执行员,“我说你了吗?”
      “哈,那你去找桥玉璁吧,那个娘娘腔!他从不骂人!”胖胖的执行员高傲地啐了一口,将钱弭扔出清洁机,让他赶紧滚蛋。
      他不说话,揉了揉被硌地有些痛的手腕,抬腿就走。今天真晦气。钱弭想,随便找个地方吃个饭吧。
      天还很早,他将淡淡的不满抖擞下去,恢复了懒散的模样。他在口袋里摸了会儿,掏出随身听,把耳机塞进耳朵里,选了首歌。
      “为什么,他把我关在天堂门外?
      是我唱得歌声太高?
      但是,我也能降低音调
      畏怯有如小鸟!
      但愿天使们能让我再试一试
      仅仅,试这一次
      仅仅,看我,是否打搅他们
      却不要,把门紧闭!
      哦,如果我是那一位穿「白袍」的绅士
      他们,是那敲门的,小手——
      我是否会禁止?”
      钱弭缩在衣服里,像只行走在津川街头的黑翅长脚鹬。
      依旧是灰蓝色的天,阴沉沉的云压在头顶,冷峻且无情,不过这就是津川,不是吗?公平从不是津川的代名词。
      一扇扇干净的玻璃橱窗摆放着擦到发亮的瓷器,朴实无华的真皮制品雕刻着复古图案,这种宫廷时代的花纹在二三十年代很流行。穿着笔挺的绅士贵妇们挽着手,天鹅一样优雅地挺着脊背踩着大理石地砖从他身边经过。钱弭很少来镜湖区,他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仿佛这里是天堂。
      走得越远,这一切如泡沫的繁华像是被海浪推到岸上般渐渐消失,恢复了钱弭熟悉的景色:普通的公寓,彻夜不停的采煤机,冒着黑烟的工厂以及随处可见的帮派争斗。
      “来一份经典套餐,加辣,不要豆子。”他摘下耳机,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钱,数了数,抽出两张放在收银台上,把剩下的塞了回去。
      “坐那儿等着吧,给你留了老地方。磁带有井世玉,碎云,北藏清,江惟青,连长漪,还有独角仙、狮后乐队的,片子还是那几个,”老板收了钱,摸出几个硬币丢给他,又在柜子里翻找起来,“你看哪个?我去换。”
      “随便。”
      “哈,看我找到什么了!看这个——北藏清39分钟的舞蹈短片《灵魂之朽-15周年纪念版》,前些天买的,我才想起来。”
      他掀起眼皮,疑惑地挑了下眉。
      “嗯…背-景-故-事…1021年,B国瑰蓝「草叶」巡演前夕,北藏清在派对偶然与恐怖畅销书作家夜虔一见如故,以北藏清为原型的短篇小说《论灵魂之朽》就出自他手…啊,夜虔写了剧本,还有《口红》的导演,”系着围裙的瘦高老头将录影带盒拿得很远,眯着眼睛读着介绍,试图引起钱弭的兴趣,“远山唱片并不看好这部长达39分钟的短片,不过「被排斥的怪人」这个主题深受观众喜爱…你看过这支短片吗?”
      “废话。”
      他当然看过。
      那是他在少管所的最后一晚。那天的放风时间似乎比以往都要短,集合的哨声尖锐,那代表他们迎来了学习时间。
      不过那天,教导老师并没有在教室里向他们讲那些名为改悔的教材,而是让所有少年犯挤在娱乐厅小小的房间里看电视。
      “睁大你们的眼睛,好好看他:北藏清,世界上最伪善的低劣瓦目人,”老师趾高气昂地用教棍敲了敲屏幕,灰色的眼睛满是不屑与厌恶,“他背叛了我们的种族,却在博得我们的同情!”
      钱弭穿着囚服,扒着前一个人的肩膀试图看到电视,尽管是个巴掌大的黑白显影屏,但他们依旧很热情,就像空气中贴着皮肤流淌的汗液与激动的呼吸。
      短片无非是住在郊区的怪人被市长指控为鬼怪,于是带人驱赶的故事,不过与现实联系起来则有些耐人寻味——那时钱弭还不懂,只是被北藏清灵巧的步伐,细柔又富有力量的舞蹈和具有他强烈个人风格的波子音乐吸引了目光。
      “你坐那儿吧,饭马上好。”
      他点了下头,坐在预留的座位上。有些年头的实木餐桌因为长久擦不干净的油腻而变得光滑,箍在两边的黑铁片有些松开,螺丝的地方都有些锈了。
      几个眨眼瞬间的虚无里,钱弭仿佛又看到了残缺的「自由灵魂」里密密麻麻的红色眼睛,淌着凄惨尸体的河流,还有2,218,177这个不知所谓的数字,那一切划破他的视野,强硬地让他感到不适。
      钱弭不仅看着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实际也并不聪——*北区脏话*,怎么又是你?——他似乎没想到那「自由灵魂」是如何控制人的思想,监视他们的行为的,似乎这一切浑然天成,本该如此。
      其实是因为他年少时在少管所留下的习惯:无穷无尽的压抑和忍耐,忽视与沉默,然后突然爆发,就像一瓶波子汽水,将玻璃也炸的粉碎,以至于他爆发后会让人觉得他“像是变了个人”。
      “滚开!”
      他没忍住骂了出来,声音很大,吓了那踩着板凳换录影带的老头一跳,险些摔下来。
      “呃…我没睡好。最近。对不起,”钱弭尴尬地擦了擦鼻子,不好意思地跑过去扶住老头,有些语无伦次,“总是幻听。”
      “幻听啊!你最好去看看医生,别是精神分裂,那可是要送进疯人院的。我听说那地方能把正常人都逼疯弄死,啊,北藏清就是一个,就在咱们北区的刺枫林地。你瞧瞧,多完美的天才,下场竟然那么潦草。”
      说话的功夫,他将录影带放进机器里,电视卡了一下,然后流畅地放起《灵魂之朽》。
      “市长先生,被吓到了吗?”
      北藏清很漂亮,让钱弭想起了那位漂亮的接待员,漂亮地那么相似,仿佛就是同一个人——他像是意识到什么,坐直了身子。
      等等。
      好像。
      就是。
      同一个人。
      模糊的色彩也无法磨灭他鲜活璀璨的灵魂。
      人们仰望着高飞的鸟,赞叹着它的美丽,羽毛的丰满,却伸手试图抓住它,撕碎它,将它踩在脚底…《灵魂之朽》就是这样一个故事,现实也是。
      所以,那残缺的「自由灵魂」来源于北藏清的记忆?
      所以,那眼睛,那电视机,那令人惊恐的梦中之物就是他的经历?
      所以,那关于他口中所谓的长久监视都是真的?
      短片里,这个鸟一般自由童真的灵魂用极有个人风格的波子音乐嘶吼着遭遇的不公与痛苦,最后将自己变成雕像从楼上摔下消失不见,而北藏清死在刺枫林地的疯人院里。
      钱弭没心思接着看了。他急匆匆地将还在冒热气的套餐倒进肚,将餐具扔到桌子上,顾不上给老头道别就冲出餐厅,拦了辆车,“回家!”
      他踹开家门,打开电视,播放着翡城影视中心出品的经典卡通《乌托邦先生和兔子小姐》。
      他们将北藏清的美丽容貌做成谁都能穿的皮囊,将他的记忆做成刑具,然后杀了他,是吗?
      他得不到答案。
      身体止不住哆嗦着,钱弭强迫自己看了一会儿卡通片,胶管动画的夸张动作和搞笑剧情这次没逗笑他。他又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咬在嘴里,拿出打火机,想了想,又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点燃了烟。
      隐德莱希基金会。
      所有关于清洗机的原理都来自于隐德莱希基金会的古典学院,什么「自由灵魂」与「束缚苦谛」的关系,人的潜意识和意识,神经和大脑,一切科研能够进行全部归功于基金会的支持。
      密密麻麻的猩红色眼睛似乎还在身后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脊背发麻的感觉也尚未消散。钱弭感受着寒风,看着窗外枝上堆满雪的枯树,泥泞的雪地,黯淡远方的一串飞鸟,突然想起了景斐成。
      那位隐德莱希基金会的代理人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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