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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五年十个月 ...

  •   走廊传来低沉而持续的“咕噜”声,柯跃尘陷在黑色的皮质座椅里,低头点燃一支烟。
      他眉头皱得稳定,嘴角抿得生硬,看上去有点儿不太高兴。

      而事实上,他的心情相当不得劲。

      今天很忙,上午应付摄影展主办方,下午跟杂志社耍花腔,一天下来没喝上一口热汤。
      终于有惊无险熬到五点,本可踏上晚高峰的起点,却意外遭人派遣,留下来接着陪笑脸。

      临危授命的赵瑞生,是脚踩传媒与法律两条大船的行业泰斗。
      若非想要高攀,他才不上这刀山。

      “咕噜”声在烟雾缭绕中戛然而止,变成一前一后两个身影。

      打头的是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一手公文包,一手行李箱,看样子是赵瑞生口中那个律师。
      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是一个瘦小的中年女人,以手遮脸像在抹眼泪,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苦主”。

      这草草一眼柯跃尘没瞧出异常,因为来找他办这种事的人大多有难言之隐,哭哭啼啼是家常便饭,他早就身经百战。
      只是被迫加班有些心烦意乱,所以开口说话的语气不似平日那般友善。

      “要找什么人?告诉我姓名、年龄......”

      “柯跃尘。”回答他的,是年轻男人平静而随意的声音。

      十一月初的南京飘着淅淅沥沥的雨,那舒缓人心的白噪音在这一刻,变成毫无意义的背景音。
      柯跃尘猛地抬头,看向灯光下站着的落拓身影,可视线在烟熏雾缭里并不分明。

      愣怔的几秒间,那个身影忽而又问:“怎么,不认识我了?”

      大脑像被抽离出身体,无法思考,只因天花板在转。

      下一秒,那个身影朝他走来。

      这下地板也开始颤动,柯跃尘不敢眨眼,看着那人的脸在暖黄的灯光中逐渐清晰,跟相思幻觉中的轮廓隐隐重叠。

      “易垒?”

      眼前闪过一道惨白的光,那恍如隔世的一秒过后,轰隆声接踵而至,拖着又闷又长的尾巴。

      “是我。”那人身体挺得笔直,朝前方伸出一只手,“好久不见。”

      他们之间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柯跃尘只要伸手就能握住这只手,就能抓住这个人,就像他曾经梦寐以求的那样。

      然而他坐着没动,时光像一盘转动不停的录影带,在按下复位键后疯狂回闪,帧帧跳动着臆想中重逢的画面。

      没有一个与当下重叠。

      这一定不是真的。

      易垒躲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大驾光临出现在这里?

      直到烟灰在手背上烙出殷红的点,真实而清晰的痛感自血肉而来,柯跃尘“啪”的一声,从椅子上起身。

      “五年十个月。”

      “是吗?”

      易垒就在这时收回手,留一点耐人寻味的笑在唇边。

      是,那不光是五年十个月,还是两千多个生离的日日与夜夜。

      柯跃尘大步朝易垒走去,掌心湿热,双腿颤抖,到了跟前,却硬生生刹住,不敢伸手,不敢触摸。
      空气氤氲而潮湿,灯光像只油墨殆尽的笔一般朦昧不堪,但若是用来描摹那人的脸,倒也足够了。

      因为靠得实在是太近了。

      他的睫毛清晰可见,眼睛内勾外翘,半掩半藏,是一副桀骜的模样。
      视线一点点往下,经过清晰的脸部线条,到达嘴角——那里有两条很深很深的笑纹。

      柯跃尘记得,以前易垒不爱笑,他不笑时,嘴边的纹路便没有这么深,没有这么地让他挪不开眼。

      “提醒一下。”

      易垒忽然不笑了,挪动身体跟他错开一些距离。

      “我们虽然是大学同学,但——”他停了停,有些抱歉似的,“也没有熟到需要靠这么近吧?”

      手心的热在一刹那变成透彻心扉的冷,柯跃尘终于想起来,眼前这张丰神俊朗的皮囊里,包裹着的是一聚含针带刺的骨。

      “确实。”他皮笑肉不笑地配合他,“更何况你那时候还抢过我女朋友。”

      周遭顷刻间冷下去,窗外雨犹在,却脱离了乐谱般杂乱无章。
      那喝了一天的冷茶冷水竟在此时发难,小腹痉挛,阵痛不止,柯跃尘的额头爆出青筋和冷汗。

      还好助理李芸心思机敏,交换过眼神,便带着那个易垒称之为王阿姨的中年女人去了隔壁。
      房间里只剩两个站立的身影。

      柯跃尘脚下不稳,却不忘重新捻根烟放进嘴里:“前男友不算熟?”

      “前男友不该熟。”

      倒也的确如此。

      火机“嘎达”一声弹出火焰。

      更何况还是分手了五年多的前男友。

      “那是你家亲戚?”他又问。

      “委托人。”

      哦,对,他是个律师。

      烟不经过胃,却可以像食物一样让人通体舒畅,抽烟就是这么一件寻常且有用的小事。

      柯跃尘把烟盒递过去。

      易垒看了他一眼,没接:“戒了。”

      戒了?

      怎么可能?

      当年那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人,不正是他吗?

      五块钱一包的绿壳“南京”是易垒的第一包烟,柯跃尘帮忙买的,那时候他们认识不久,没那么熟悉,也没那么亲密。
      后来他们熟悉亲密到同吃同住同睡,柯跃尘想抽烟,易垒反倒不让了,他会把烟高高举过头顶,会摁住柯跃尘雀跃的肩膀,然后说:

      “我还是喜欢看你喝酒。”

      他说这话的时候,会有一缕白而长的烟从嘴角边漏出来。

      “有没有吃的?”

      “啊?”柯跃尘猛地回神,“吃的?”

      “嗯。”易垒紧盯着他的手,“什么都行。”

      柯跃尘伸手进口袋,掏出来的依旧是刚刚那包烟,从中取出一小块白色口香糖。
      他自打抽烟,就有放口香糖在烟盒里的习惯。

      很快,那一小片薄薄的东西就被那人折进嘴里,他大口咀嚼,好闻的果香填满他和他之间的空隙。

      隔着极近的距离,柯跃尘注意到,易垒穿着一件并不合身的深灰色西服,略有些大,肩上还有半干的水渍,像是来的路上淋了雨。
      他没打同色系的领带,没别华丽耀眼的胸针,甚至连衣角的褶皱都没熨烫平整,却在衣襟上夹着个格格不入的小物件——粉色毛线织的,上面缀一朵黄色的小花。

      是小女孩常带的那种发卡。

      柯跃尘指着那粗制滥造的小东西,问:“这个也是梵克雅宝的限量款?”

      易垒侧目垂眸,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取发卡时却显得小心翼翼。

      “这是我女儿的。”

      女儿的。

      说的那么理所当然。

      好像五年前他就有女儿了一样。

      呼吸瞬间凝滞了,身侧的手亦紧握成拳。
      片刻后,柯跃尘松开手,颓然吐出一口气。

      你知道的,他喜欢女人,会结婚生子,很早之前就知道。

      “这是你工作室?”那人边打量四周边问,嘴里的口香糖不见了,“那女孩儿是谁?”

      “我助理。”

      易垒笑了笑,柯跃尘咂摸不出那笑的含义,五年前他被易垒晾在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五年后依然如此,纵使时过境迁,那股强烈到极致的情绪仍在。

      “你走吧。”最后一缕烟消散殆尽,变成烟灰缸里一圈又黑又圆的点,末了,柯跃尘朝那人摆摆手,“你这单我不接。”

      话音刚落,手臂就被人从身后拽住,似曾相识的触感和力度,柯跃尘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这人是算准了他不会还手,才屡屡得寸进尺吗?

      太过分了。

      柯跃尘霍然转身,一记有力的拳头就这么照着对方面门挥舞过去,却在临近的关节被那人侧身躲过。

      然后,他听见易垒的冷笑声。

      那人闪电般钳制上来,动作凶狠,气息冰冷,柯跃尘毫无招架之力,几步便被逼到桌子边缘。
      易垒粗暴地把他的双手反扣在桌上,用自己手臂固定住,然后俯身,像一张巨大的网,一点点拢上来。

      气息缓慢逼近,柯跃尘试着抽动手臂,却被更大的力气压制住,再无动弹的余地。
      他们面对面,距离近到呼吸躲无可躲,视线避无可避。

      “柯跃尘。”易垒歪着脑袋凝视他,“你长进了。”

      不待回答,他便又笑了一下,把头转到另一个角度:“谁教你的?”

      “你、你想怎么样?”

      “怎么样?”易垒收紧手臂,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搂住柯跃尘的腰,“你不就是想要我这样吗?”

      柯跃尘完全说不出话。

      他手心全是汗,硌在尖锐的桌角上隐隐作痛,小腹也像被人用一把巨大的勺子搅成一团。
      而头顶的光亦晃在眼睛里,导致视线逐步涣散和潮湿,他只能撇过脸,绝望地闭上眼。

      不是易垒找他办事吗?
      不是易垒有求于他吗?
      怎么反而他像一个卑微的祈求者,妄图得到对方的垂怜?

      这就是你孜孜不倦想了五年的人?

      这就是你念念不忘爱了八年的人?

      他配吗?

      “我等了你一小时。”不知过了多久,易垒终于松手,托着柯跃尘的身体让他站直,“你当真见死不救?哪怕是周小成的弟弟?”

      柯跃尘陡然睁开眼:“周小成?”
      他不确定自己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但很确定这个名字跟它的主人一样,已经消失很久了。

      门外就在这时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柯跃尘警惕地看向门口,易垒却没有急着让开,而是凑近了,附在耳边。

      “你省省吧。”他平静地说。

      身体立时绷成僵硬的线条,在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别再用过去那套了。”易垒压低声音,冷不丁笑了一下,“我和你,已经结束五年了。”

      柯跃尘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椅子上的,他依稀看见李芸带着人进来,易垒举着电话出去,有人说话有人哭。

      李芸过来问他,老柯你还好吗?他回以很轻的点头。
      李芸又说,失踪人信息齐全。他依旧点头。

      屋子里乱糟糟的,门开开合合,光线忽明忽暗。

      易垒回来的时候,柯跃尘正逼自己把一大杯热水灌进肚子里,身体回温,大脑也缓过了神。
      他听见易垒在跟王阿姨道别:“我得马上回去一趟,小立的事你放心交给我老同学。”

      “老同学”三个字,被他用极其轻柔的语调说出来,没有丝毫冷漠与嘲讽,还似带着难以察觉的温柔。
      柯跃尘一下晃了神,反应过来的时候,桌上已经摆着两大叠整齐的红色钞票,正发出淡淡的油墨香。

      “楼下只取到这么多。”易垒把砖块似的钞票推到他面前,“不够的事成后一起给你。”

      原来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难怪那点假意的热切也没了。
      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这位金陵富少出手依旧阔绰,并且手法越来越直白了。

      “我不收现金。”柯跃尘把自己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翘起二郎腿。

      大约是赶时间,易垒没有继续纠缠,而是干脆地收了钱,连包一起揣进怀里。

      “你给个卡号,我去楼下存。”他打开行李箱的拉杆,“钱的事你知我知。”

      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咕噜”声重新响起来,柯跃尘没有追,对着那人的背影又点了支烟:“你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吗?”

      易垒手扶门把立在门边,没说话也没回头。

      “你连电话都不敢留,是怕我纠缠你吗?”

      他大概不会回答了,好像也不希望他回答。

      然而拉门的手忽地停住,门开一半,屋里的光漏出去,照亮门外一小块方寸之地。
      易垒陷在光里,像一团晦暗不明的阴影。

      “是。”

      说完他夺门而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之前因为申签鲨过多次,辜负过小可爱们的喜欢、收藏、营养液,在此郑重道歉,也希望在这里重新遇到你们,么么么哒~
    我写文比较慢,喜欢建议养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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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差不多三天一更~写得慢但不会弃坑~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