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世界尽头》佐流

4、小径分岔的花园

　　陆犯奔跑在楼宇之间，残酷的荒原上。夕阳将沉，微风自远方吹拂而来，带来轻沙与烟霾的苦涩。

　　“不该这样的。”他想。

　　上帝宽容慈爱，并不会因贫贱和富有而区隔世人，祂的光辉一直照耀在祂的宫殿，也不曾避过我们的草屋。

　　疼痛让他跪下。被炙烤过的大地不断给他的心脏传递热量。这样让他好受些，尽管不足以支撑走出这片小区。

　　“如果我觉醒了灵感就好。

　　至少，不会把他们留在那，一个人逃出。”

　　他眼睛半眯，倒映出丛林空隙间的沙丘与夕阳。一个弥留之际的镜像，一切都应是颠倒的。

　　“可惜，黑夜马上就要降临了。”

　　红色的大海之上，应当是一轮蓝色的太阳。

　　陆犯眼前的景色飞快地褪去。太阳融化，沙丘蒸发，绿植化作飞鸟，尘土沦为死亡。

　　“这就是，荒原的夜晚吗？”

　　---

　　他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白雾笼罩一切，朦胧间只有红绿灯闪烁着。

　　这是他梦中的场景。无数次梦境的终点，黎明的前奏，故事的句号。

　　红灯似乎终于迎来了它的休止，在进行最后的闪烁。垂死挣扎时的光芒总是耀眼，几近刺穿大地。

　　红色熄灭，蓝色亮起。

　　这是一颗蓝色的太阳。拥有无比的穿透力，照开了层层迷雾。

　　陆犯看到左边路口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

　　这个身影发问了。问题从迷雾中震荡而出。

　　“我是谁？”

　　陆犯困惑了。

　　他无从得知一片迷雾应属何名。就像一场灾难无从得知自己属于一对蝴蝶翅膀一般。

　　但陆犯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在蓝色的光辉下，他的影子是那么显眼，一如沉浸在水中的他。

　　他明白了。这是属于他的世界。一切都是为他而生的安排。

　　“陆犯。”

　　迷雾散去。

　　一个孩童时分的陆犯在迷雾中显现。嘴里说着不符合年龄的话语。

　　“九十九，比起你的哥哥们，你显得太慢了。”

　　---

　　“我是第六次巡回诞生的人格。或者说，我们本是一体，我不过是时间线上的第六条线段。在那次巡回中，我建立了这个记忆花园，用来存放每一次巡回的收获。在这片花园里，隆起的山丘是大脑皮质的沟壑，不断分岔的路径对应着不同巡回诞生的人格，或者说记忆。”

　　“巡...回？”

　　“现在和你解释还太困难了，你可以把它当成已经忘记的经历。”

　　陆犯看着孩童模样的自己，仿若看到一扇对开大门正在徐徐打开，里面隐约传出天使的歌唱。

　　“你是说，我是第九十九个，这里还有其他九十八个，陆犯？”

　　孩童时期的陆犯，暂且就称之为六，哑然失笑，“不不不，九十九，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挺过羽化的，也不是每一次巡回我们都有机会来到这里。在更多的巡回中，可能直到死我们都沉湎在K的美好梦境中，沦为K的走狗。”

　　“走狗？”

　　六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陆犯靠近，盯着他的双眼。

　　“是啊，走狗，猎犬，玩物。你怎么想都好。幼虫、化蛹、成茧、羽化，我们一步步走向K的中心，同时逐渐迷失自我。”

　　“他人即地狱...”陆犯嘴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好像与生俱来就伴随着他。

　　“我也可能是你的地狱...”六勾起嘴角看了陆犯一会儿，旋即转过头去，缓缓踱步。“你无需知道K公司做过什么，你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去慢慢了解它。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尽快觉醒自己的灵。九十九，连我也很好奇你的灵是什么呢。”

　　“我们不该拥有相同的灵吗？”

　　六停下脚步，几近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我们虽本为一体，但在巡回中却如一根主干上分岔出的不同枝条。开出怎样的花，结下怎样的果，都已偏离原先的主道。翩跹的蜂蝶为我们授粉，不同的舞姿带来不一样的故事。九十九，你会拥有怎样的蝴蝶，我们无从干涉。”

　　蝴蝶？当意识结晶成具象，修辞燃烧成诗篇，陆犯感到自己手中传来生命的跃动。他松开左手，低头看去，发现一只黑色的蝶正躺在手心，翅膀微颤。

　　六好像没看到这突然发生的一幕，继续他的滔滔不绝。“九十九，你知道灵究竟是什么吗。”

　　陆犯答道，“地球纪2024年。黑暗吞噬天地，噩梦席卷人间。那一天，人类的负面情绪在世间的积累达到了奇点，量变引起质变，一个巨大的漩涡出现了，往外无休止地喷吐着昬种。昬种既是人们的恶意，也是病变的天地，它们杀戮，残暴，无法沟通，无法控制，只留下毁灭一切的欲望。”

　　“相对应的。上帝关上了门，势必就要打开一扇窗。天地为了平衡这突如其来的恶，于是生还下来的人们部分发现自己觉醒了灵。那是一种意识外化的力量，使得有能力去对抗昬种的杀戮。”

　　六俯下身子，抚摸着草地上的一朵小花。脆弱的花骨朵在六的手中显得弱不禁风。他用手指掐住花的脖颈，轻轻用力，将它连根拔起。

　　“你说得大致没错。但有些东西，书本和历史不会留下叙述。”

　　六把那朵花塞进唇齿之间，细细咀嚼，“昬是什么？灵是什么？世界不过生了一场病，指派我们为它疗伤罢了。九十九，数千年前，人类靠动作传递信息。接着是语言，后来是文字。当信纸不足以传递思念后，我们又发明了电报，电脑，手机。信息永远存在，介质不停更改。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传递信息，我们一直都在与他人交谈。”

　　“而现在，你需要用灵，来与世界对话。倾听它的细语，分担它的痛苦，疗愈它的悲伤。”

　　六留下了花蕊，走到陆犯身前，把它放在了蝴蝶的口器旁。陆犯手心的蝴蝶微动，直立起身，探出进食的武器，开始享用六的馈赠。“九十九次巡回，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黑色的蝴蝶，或许你能给我们不一样的惊喜。”

　　“现在，你听我说。想象你在群星之间，要抓住其中的一颗星辰。”

　　陆犯看着六，孩童时候的他，一双狡黠的眼睛，漂亮的模样。深吸一口气，闭眼许久。

　　再睁眼。

　　他来到了一片星空。满天都是星星，好像一场冻结了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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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犯睁开双眼的时候，脑中一根神经隐隐作痛，牵连起一片陌生的记忆。他试图找寻那片陌域的踪迹，却只能抓住一个信息。

　　他手中的蝴蝶是他人赠予的。

　　这真是个莫名其妙的消息。陆犯想。但显然现实不容许他多想。那只漆黑而花纹繁复的蝴蝶自从来到星空后就雀跃不已，此时终于忍不住张开翅膀，往前飞去。

　　一颗一颗的星辰悬浮在空中，散发出缱绻温柔的光芒。这光芒照拂在一人一蝶的身上，蝶飞在前头，人走在后头。

　　当黑蝶停止扇动翅膀，降落在陆犯的肩上，他也看到自己蝴蝶为他指引的终点：那是一个木制床头柜。

　　他走到床头柜前，蹲下，拉出第一层。

　　里面躺着一颗星星。

　　陆犯笑了。看到星星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这是属于他的星星。这颗星星棱角微钝，突起偏多，散发着淡蓝色的光芒。

　　陆犯伸出指尖，去触摸星星最长的那个突起。

　　就像那副油画。

　　触摸到的那一瞬，微凉的触感，坚硬的质感。接着就是异变，周围的星星都开始颤抖，无论原先散发何种光芒的它们，这时都开始转为红色的光亮。

　　更可怕的是，有几颗更大的星星，开始向陆犯移动。它们颤抖，变得越来越红，移动得越来越快。位移变成撞击，异变成为谋杀。

　　陆犯一把抄起自己那颗始终平稳，淡蓝色的星星。往自己来的地方跑去。但他的速度明显赶不上坠击的星辰的速度。它们离陆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陆犯回头看去，满眼都是红色。他想起了余珊。他本该在荒原上死亡，以为寻觅到了生的希望，现在看来，他只不过被夹在了两端死亡之间。

　　陆犯闭眼。

　　紧接着，他感到手中传来异动。

　　他看去，是他的星辰在颤抖。他的星辰开始融化。先是最长的那根隆起，接着是稍短的，在极短的时间里，这个星星融化成一滩淡蓝色的液体，然后迅速重构，挡在了陆犯身前。

　　那是一个长发男人，用手接住了追击而来的星辰。奇异的是，当男人用手接住星辰之后，所有的星星都停止颤抖，变回它们原先的模样。

　　他转头，眼中带着笑意。

　　“陆。我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