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世界尽头》佐流

2、生活在别处

　　“–数据测试–第99次巡回–”

　　“泷，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是的，老师。如果陆犯最终还是选择了叛逃，那么...”

　　“嗯，就按元首说的做吧。把他送去‘巴别塔’关押着。或者，永远消失。”

　　“是...”

　　“上一次测试的结果如何？最后在哪一步出了问题？”

　　“第六次探索任务。在抵达海地时，他把我们派出的随行人员全部歼灭，在当地躲藏了起来。我们抓住他进行记忆扫描后，怀疑是他在前几次出勤时接触到了他以前率领小队‘二号线’遗留下来的残骸，唤醒了一部分记忆。”

　　“真是令人头疼啊。如此英才，却迟迟不肯为我们效力。也罢，进行完最后一次测试，就算失去了他，我们的计划也将推进到最后一步。”

　　“是元首大人终于？”

　　“是，也不是。你不必知晓太多。只需知道，K公司开创的新世界，必将留有我们每一个人的位置。”

　　“是！”

　　“昬沌将灭，灵者永生。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我们终于找到拯救世界的方舟。而被砌进方舟一砖一瓦里的凡人们，将是他们无上的荣光。”

　　“灵者永生！”

　　“呼——你下去吧，泷。好好看着陆犯，确认回溯完成后，就把他安排进羽化部吧。对了，这次让他在s区‘出生’。”

　　“s区？那一般是给间谍和逃犯用的。老师，把陆犯安排去那估计会引起会里一些元老的争议...”

　　“没事的，泷。前面那么多次的失败早该让他们闭嘴了。这不是那个需要靠陆犯解决问题的时代了，

　　这将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

　　新地球纪九十二年。K公司。

　　陆犯觉得自己病了。精神方面的。

　　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想杀死他。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但它真真实实地被陆犯感知到了。他能听到路上的行人在窃窃私语，讨论着行刽的时间与地点。天花板滴着血水，灯泡随时会无声炸裂，门把手是一把锋利的钢锯，等待着切割陆犯的双手。一切有形的无形的，似乎都在进行无声的密谋，要对他进行加害。

　　你说这是被害妄想症？陆犯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种感觉是从一个梦开始的。

　　梦境持续了一个月。你知道清醒梦吗。就像把回忆折叠起来，把时间倒转开去，无比真实的——

　　他看见自己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周围笼罩着伸手不见五指的白雾。目之所及处，唯一可见的，是一个朦朦胧胧的红绿灯。

　　连续一个月，他走到十字路口，看白雾与天相接，与地齐平。

　　直到某一天。

　　红灯亮起。

　　他从梦中醒来。

　　世界变得不一样了。

　　---

　　冰花的绚丽从一个水分子遇上尘埃开始凝结。华盖如云的巨木始于一颗种子的破土萌芽。世界也不是一开始就遍布恶意的。一切罪恶，一切血海深仇的源头，都从怀疑开始生长。

　　从红灯亮起的那天开始，陆犯先是觉得一切变得可疑了起来。

　　日复一日的三点一线。陆犯从十平米的居住屋起来，本就狭窄的室内空间，左边张贴着K公司元首的肖像，英俊神武，下面紧跟着一句标语。

　　“K公司领导一切”。

　　右边的墙改造成了一面信息壁，承载着墙壁、闹铃、镜子和电视的多重功效。只是陆犯无法决定电视播放哪个台，何时观看。就如此刻，信息墙突然亮起，一个声音甜美的主持人准时出现。

　　“K公司的各位员工们，大家早上好。”

　　“今天是新地球纪九十二年7月5日。这里是早间新闻。”

　　“1.元首于昨日第八次联合会议中发表重要讲话，提出‘加快推进生产智能化，促进更优内部大循环’的重要指示。该指示深刻指明了当下生产区发展的前进方向...”

　　陆犯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咖啡杯，打开床边的一个小凹槽，里面有一个狐狸脑袋造型的小水龙头。他把咖啡杯放在狐狸嘴巴下面，狐狸就自动吐出了汩汩的咖啡。

　　还冒着冷气呢。

　　待到咖啡接满，陆犯把杯子拿起，放到嘴边。看到咖啡液倒映出来的模样，陆犯一愣。

　　狡黠的双眼，立体的五官，稍显疲态的神情。有段时间没打理的卷发无力地瘫倒在额角上，粘连着些许汗水与湿意。

　　看着陌生的很。

　　陆犯歪了歪头，一饮而尽，接着双眼失神。

　　他需要专心。每天8点到8点15，起床洗漱到集体晨练的这段时间，必须要待在屋子里收听广播。他知道很多年前有个员工这段时间溜出了屋子，后来再也没见过他。

　　“3.近日，黄谷丘陵地带，蓝谷地地区发生了一起昬种爆发事件，检测到孢子体的能量波动。将在近日内被安排成小型作战任务派发，请f级员工做好准备...滋...”

　　突然，陆犯眼睛瞪大，杯子从手中落下。

　　“滋...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全体员工前往安置区314房间，抓捕f级员工陆犯！抓捕f级员工陆犯！员工ID为，2021421340...”

　　杯子在地面上四分五裂，爆发出清脆的声响。散佚出的咖啡液抵死缠绵般的与空气相拥，随后无力的瘫倒在瓷砖表面。

　　陆犯转头，一滴汗从额旁滴落，顺着下颌角游走，顺利在锁骨处滑入衣领。他盯着墙上那个一成不变的甜美主持人，衣着端庄，知性大方，连声音也温柔缱绻。

　　“今日的早间新闻到此结束。祝愿每一个你，都有美好的生活。”

　　什么也没发生，一切都是幻觉。

　　陆犯无力地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他决定了，明天就去医疗部检测。尽管这可能让他缺席下一次作战训练，这是他转正前的最后一次考核。

　　他拿起扫帚，把破碎的咖啡杯归拢到一起，接着在墙壁上虚点几下，不久后就会有机器人来打扫干净。

　　他穿好风衣，系好鞋带，准备出门。他看了下表，还有5分钟，足够他准时到训练场了，不会迟到。

　　锁芯落下的那一刻，光明从小小的房间里溜走，只剩下马上就要息屏的甜美主持人。只是这次主持人停留的似乎格外久，她盯着前方，就好像透过屏幕盯着陆犯的床，或是刚刚遗留在这的残像。

　　她勾起嘴角。

　　---

　　“阿——请张大嘴，对，就是这样，好孩子，你做的很好。”

　　陆犯一边尽力扩大唇部的折角，一边用收窄的视野看着面前这个男医生。他感到些许困惑。

　　“许医生，也许刚刚你没有听清，我是说我最近面临精神上的困扰。”

　　许医生不急不徐地将棉签抽出，放入试管中折断，拧上盖子。“陆犯同学，我想你是多虑了，每一位员工的精神状态都由公司严密监控。尤其是你们这种会觉醒灵的人。“

　　他拿起酒精喷在手上，擦拭干净后，戴上手套，用左手捧住陆犯的脸庞，静静地看着他。

　　”每一位灵者，不管是新生者还是成熟者，灵感失控都会造成极大的破坏力。因此公司在一开始就给所有人脑部安装了芯片。”

　　他的右手比划成枪的模样，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眼镜骨架的不远处。

　　“芯片。陆同学，我们每一个人，都活在K公司的眼睛下哦。”

　　陆犯几近屏住呼吸。

　　许医生就这样，盯着陆犯看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拍拍陆犯的肩。

　　“好了，不要紧张。刚刚你进门的时候，我就给你做了一个脑部扫描。你很健康，好好准备你的第三次作战训练吧。”

　　---

　　在进行第三次作战训练前，还发生了一件事儿。

　　陆犯所属小队的指挥官把他们召集起来，宣布一个消息。

　　李指挥官拍了拍手，从门外喊进来一个人。

　　那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身上穿着一丝不苟的正装，嘴边缀着和善的笑意。

　　唯独有一丝违和感的，是左眼下方的一颗泪痣。

　　他带着笑意开口，“大家好，我的代号是‘陈默’，现役f级员工，将会和你们一起参加第三次作战训练。请多指教。”

　　陆犯看向新来的陌生者，感到神经一丝抽痛，把他带去记忆之海的一片陌域。

　　他好像见过陈默。就如他的第二个病灶。

　　在面对许医生，把棉签棒插入他口中，笑着捧着他的脸的许医生时。他瞒下了自己的第二个妄想。

　　除了一切有形无形都想杀害他，他亦感到，所有的事情，所有的景色，公司的一切，他都太熟悉不过，就好像它们是他的老熟人了，他曾一次次经历这些。

　　陈默似乎注意到了陆犯的目光，也回敬以微笑，稍稍点头以示善意。陆犯意识到了自己的冒犯，向前走去，伸出手。

　　“你好，我叫陆犯，请多指教。”

　　指挥官还在滔滔不绝的介绍着第三次作战任务的须知。陈默同样伸出宽大的手掌，握住陆犯。

　　温热，些许粗糙，应该是训练留下来的茧子。

　　陆犯准备回头，却不小心近距离瞥到了面前男人的泪痣。

　　这颗泪痣有繁复的花纹，隐藏着一圈一圈的迷宫，让陆犯晃了神。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色变了样，耳边的声音转了调。

　　“这次异常能量波动是在蓝谷地小区的a2栋单元楼排查到的，你们可以重点调查附近情况。”

　　（这次作战你们到蓝谷地a2栋单元楼就可以了，那里埋伏着公司的专项歼灭者，负责清除陆犯。）

　　“这次你们的任务是排查昬种出现的原因，以及尽可能消灭昬种的源头。如遇到不可抗力因素，请立即上报。”

　　（这次你们的任务是确保陆犯不会中途逃跑，以及尽可能协助公司歼灭陆犯。如遇到不可抗力因素，请立即上报。）

　　陆犯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正倒在陈默的怀里。脑袋仍天旋地转着，眼前人的泪痣从眼下跑到了鼻尖，又游走到唇角。

　　该死，我在干什么。

　　陆犯谢过陈默，快步走出了会议室。冲到盥洗室冲了把脸。

　　清水击打在手心，多余的水滴顺着皮肤的折角溜进了身体里。陆犯捂住脸。

　　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告诉自己，就像许医生说的那样，如果感到害怕，请一定要振作起来。

　　他来到武器训练区，这里遍布元首的肖像，标语四处可见。

　　“为守护家园而战！”

　　“打倒昬种，收复家园！”

　　他走到预定好的训练室，拿起枪，摆好姿势，对准远处的靶子。

　　恍惚之中，陆犯看见自己打在了肖像上，那副英俊神武的脸庞，鼻尖之上，双眼中央。

　　一枪又一枪。

　　–––

　　三天后。

　　陆犯空着的屋子里，右墙屏幕亮起。日复一日的广播开始了。

　　主持人照常用她甜美的嗓子，念诵着昨日要闻。

　　“第三次小型作战训练。第五分队。小队成员有余珊，陆犯，陈默，尹博仁，于毓萍。在执行任务的第5个小时46分，位于蓝谷地小区一处小型建筑里。

　　小队失去了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