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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昆仑仙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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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离之做了一个梦。
皑皑无尽雪色中,他仰头望着一尊巨大的仙人像。
仙人像高大巍峨,左手扶着一面昆仑镜,右手拈着一枝桃花,雪衣黑发,面色朦胧,垂眸望他。
但是渐渐的。
仙人像变了。
那乌黑的头发变成雪一般的白色,鲜艳的桃花色也化作了梨花白,纯白的雪衣却仿佛墨染,化作浓郁,深沉的纯黑。
解离之渐渐看到了他的脸。
他浑身剧烈惊颤,恐惧至极,想要发出尖叫,然而他张张嘴,却什么也喊不出来。想闭上眼睛,也是徒劳。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仙人像,一点一点,面目全非。
然后这仙人像动了,他往前走了一步——这是极其巨大的仙人像,成了精,化了灵,巨大而磅礴的威压近乎压碎天,碾灭地,只踏了一下步,世界仿佛都在震颤,发抖,四方的雪山仿佛发出了骨骼摩擦的战栗,雪松林簌簌掉雪,小动物们嚎叫着四散奔逃,山崩,地裂,有人掉进了地缝里,在挤压中,眨眼成了肉泥。
仙人像本身却仿佛对他造成的灾祸毫无意识,把扶着昆仑镜的手拿下来,朝着解离之伸过去,柔声唤他——“阿离。”
阿离——到我这里来。
不要……不要!!!
……
寒风愈冷,梦渐渐离散,解离之大叫一声,从梦里猝然惊醒。他紧紧抓着胸口的道袍,才发现入手濡湿,原来是热汗湿透了他脏兮兮的衣衫。
刚刚他在长安近乎泥里打滚,如今直接被传送过来,自然也称不得干净。
眼前寒风卷着珠帘,绿瞳少年卧在在白玉似的床上,风一过来,热汗凉透,浑身冰冷,他环顾四周,猝然意识到,这里不是三十三万重天离恨天,而是第一重天的云外宫!
解离之立刻一个打滚爬起来,撒腿就往外跑。
这云外宫他熟悉——或者说,太过熟悉了。
他在这里,在昆仑,认认真真,一步一个脚印的从练气,修炼到到筑基——他那时候对仙人有着蓬勃的期望,他是真觉得他能借仙人之力,获得漫漫长生。但谁曾想……
解离之咬牙,不愿回忆。
他跌跌撞撞跑出了云外宫,眼前豁然一亮——
是日朝阳初生,漫天雪云被旭日撕开,漏下闪耀的碎金,撒在漫山之上,瑰丽至极。云下覆雪三千山脉,云上亦见山外之山,而一座座云中宫殿犹如琉璃,漂浮其上,流光溢彩。
他所在的,就是其中一座云外琉璃宫。
解离之神情一瞬恍惚,此情此景,令他不由得回忆起了很多很多年前,他第一次来昆仑时候——
那时候,大齐未灭,他身为大齐最受宠的小皇子,踌躇满志,跋涉千山万水,来此昆仑,为父皇谋图长生之道。
昆仑在极北之地,从长安到昆仑,足足三千里路。
大齐最娇贵的小皇子解离之,自然不必像普通的求仙人那般历经跋山涉水的苦楚。一个传送符,他就能去往昆仑仙山。
本该如此,奈何中间出了点差错。
糊涂道士拿错了传送仙符,将本应到昆仑的解离之稀里糊涂的送到了东海蓬莱。
远在东海的解离之传急信回长安,可把解必渊急坏了,把那道士凌迟处死后,解必渊再也不信什么道士乱七八糟的传送符了,又派了仪仗队来,亲自从东海蓬莱将解离之送往了昆仑山。
中间几经波折不提,总归半年以后,解离之灰头土脸的,半传送半跋涉的,总是来到了这凡人难得一见的仙山昆仑。
凛冽的雪风刀子一样刮人,积雪堆山,连绵不绝,玫瑰色的云边浮动着光彩斐然的三十三座琉璃宫殿,白色的雪山映着瑰丽的霞光,好似与云连成一片,穿梭于昆仑山与琉璃殿的修士们御剑飞行,速度极快,好似一道道绚丽的雪中虹影。
解离之从来没见过这样华丽奇诡的景象和建筑,也从未见过如此多会飞的修士,他小脸通红,一半是激动的,一半是冻得。
上山路遥雪冷,但他一点也不怕,一路上,碧玺似的眼眸闪闪发亮,风再冷,也只觉出无边快活。
“阿远阿岚,这天上仙人,会喜欢我吗?”
他一边走,一边问自己的两个贴身书童。
阿远是个圆脸小书童,胖乎乎的,笑起来很喜庆,“那当然了,您是护佑大齐的祥瑞,仙人肯定喜欢您。”
解离之喜滋滋:“对,对,我觉得也是……阿岚呢?”
阿岚是个武童,见解离之问他,他才点点头。
解离之是大齐最年幼最受宠的皇子,也是祥瑞,昆仑上的修道者们自然也不会轻待了他。
听说大齐皇子要来,昆仑山的所有弟子都聚到了昆仑殿,就等他上来。
他上山之后,在满堂弟子歆羡的眼神里,得到了昆仑主教的亲自接见——
昆仑主教的是一位布衣老人,须发皆白,名叫葛术,字尘栾,自称隐云道者。
他拂尘在手,问解离之来有何求。
解离之意气昂扬:“我从长安来,要拜这里最厉害的神仙做师父!”
少年一双绿眸翠绿如翡,锦帽貂裘,腰间悬着昭昭日佩,说话的时候带着骄傲神气。
他说完,就听见四周的弟子里,有人发出了闷闷的低笑。
解离之听见了隐晦的嘲笑声,却也只是大大方方地偏偏头,不以为怵。
老人也笑了,又见他年纪轻轻便落落大方,有此气度,心中暗赞,末了,又沉吟半晌,道:“那你随我来罢。”
阿远和阿岚也想跟过去,老人却摇摇头,对解离之说:“仙人祠堂,容不得闲杂人等。”
阿岚手搭在腰间剑上,眉头皱起,“殿下若有危险……”
“没事啦,你们在这等着。”解离之摆摆手,绿眸眯起:“我去见见这个厉害仙人!”
阿岚听令默然而退,阿远叮嘱道:“殿下,诸事小心。”
葛竹又叫了两个弟子,便带着解离之,踏过覆满新雪的山道,来到了一处祠堂。
这祠堂在掩映在山雪和层云中,乌瓦白墙里,是一尊巨大的仙人像。这仙人像高约八米,白衣云履,左手抚着一面巨大的镜子,流泻的黑发如瀑,被玉冠雅致地束起,身周缠绕祥云,清雅而飘逸,仿佛从古画中踏步而出。仙人微微垂头,似是对镜沉思,然而他脸上却缠绕着朦胧云烟,深深浅浅,瞧不清楚。
解离之睁眼望去,想看清仙人的脸,偏偏怎样努力,都是徒劳。
整个塑像的气质都格外的飘逸清冷,左手抚着那块镜子,修长白皙的右手指尖,偏偏拈着一枝鲜艳的桃花。
这枝花色红艳胜火,与他仙风道骨的气质格格不入。然而恰是这一点红火,令整个寡淡冰冷的雕塑整个都生动起来。
解离之:“这是……”
“这便是我们的昆仑仙人。”老人道:“入我昆仑的修道者,都要虔诚拜会,行三跪九叩之礼。”
三跪九叩之礼?
这在大齐可是大礼,只有祭祖的时候,解离之才拜。
解离之站那不动,心中欢欣高兴之情凉了大半,眉头反而皱起:“我拜了他,就能成为仙人了吗?”
老人失笑:“拜仙便能成仙,拜神便能成神,这世上,哪里来这么便宜的事儿?”
“成仙一道,道阻且长,拜了仙人,也只是入门罢了。”
解离之眉头挑起,抬了抬下颌,不满道:“拜他不能成仙,还要我三跪九叩?”
葛术说:“你拜他,可能成仙,你不拜,便成不了仙。”
解离之哼了一声:“我父皇是统一中原的人皇,都没有让我这样跪过,若是叩拜能成仙也就罢了——一尊破石头烂泥塑,脸都瞧不见,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野神仙,就要骗我大齐皇子三跪九叩?这么狂,不怕折寿呀!”
“我要三跪九叩了,他要么让我立地成仙,要么让我长生不老,两样都做不到,我就让人砸了他的镜子,砍了他的头,让他再也不敢在大齐治下装神弄鬼,如此这般糊弄凡人!”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令一旁随从弟子眼神骤变,沉沉上前两步,葛术抬抬手,笑道:“童言无忌,无妨无妨。”
解离之最恨别人把他当小孩,他啧了一声:“反正我不跪这破雕塑烂石头——你们还不许我入昆仑不成?”
“跪拜不过虚礼,山高路远方见诚心。”
葛术不动声色:“……长安至昆仑三千里路,殿下金尊玉贵,又跋山涉水,此心赤诚,天地昭昭。自然可入我昆仑求仙修道。”
两名弟子闻言,对视一眼,后退一步,默然以对。
——修道者本不讲究俗世身份,然而大齐却非比寻常,开国皇帝解必渊一统了中原,太子又开通了前往异域的锦绣天路,而在女将军沈周解甲归田后,少年将军燕琢异军突起,更是驰骋边疆,一匹银龙马,一把红缨枪,夜斩妖族三万,血洗十万伏龙山,立下赫赫功名。大齐兵肥马壮,财帛灵石数不胜数,能人异士更是不同寻常。有人玩笑道,大齐威势,哪怕天上仙人,都要礼让三分。
看似玩笑,却也是一个时代的写照。
解离之如此,便留在了昆仑。
因为解离之的身份,他住得是昆仑山最好的云外宫,甚至因为他是凡人,上不了云外宫,主教还亲自派筑基修士,为他建了登上云外宫的扶云梯。
……
这云外天宫哪哪都好,就是人家都是嗖嗖御剑飞上去的,只解离之是从扶云梯上爬上去的。
云外宫离昆仑大概得有个三十米的高度,好似徒步爬二十层楼,给解离之累得直呼呼喘气。
解离之明面上来昆仑求道是跋山涉水,实际上在二十人的轿子里高床软枕,天天吃了睡睡了玩,没事儿爬轿子上面看看山看看水,偶尔还拿石头弹个鸟窝,偷阿岚的弓射个大雁,这也就罢了——半夜人家都睡了,少年玩心不死,偷溜出去把大雁捡回来拔干净毛,在那搓小箭玩儿,搓累了倒头就在野外睡着了,给找不着小皇子的仪仗队吓得魂飞天外,分头找到夜尽天明,结果在一个山沟沟里发现死不瞑目的大雁,可怜的大雁被烤得黢黑如同焦炭,少年在熄灭的火堆旁,抱着一堆大雁毛做的七零八落的小木箭,睡得口水拉拉到地上,“啊……大雁……真香呐……”
碳烤大雁在少年的呓语中,缓缓冒出几缕轻烟。
“。”
是以,解离之哪里来的体力爬二十层楼?
……甭管小皇子多不靠谱,总归阿远和阿岚是实实在在的一路走来,身体素质高,所以扶云梯对他们来说不算挑战。
“云外宫干嘛建这么高!”解离之爬得满头大汗,早没了一开始的逸致闲情,气得小脸通红:“这设计宫殿的工匠,脑有疾否——斩了,统统给本皇子斩了!”
阿岚和阿远假装没听见。
解离之如此这般早就在他们耳边口嗨惯了,做不得真——有次小皇子口嗨,不小心被他爹听到,真要拖了那仆人斩头,解离之又哭哭闹闹十几天不得好。
当初开国帝王解必渊训起太子,可谓言之凿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帝王之言,更比铁令如山,你朝令夕改,如何取信臣民,统御这大齐江山!”
当初百城闹饥荒,部下一笔写错,误报城了白城,太子因为部下失误,朝令夕改,在祖庙罚跪了整整三天,水米未进。
太子低声道:“可是父皇,错了,就是错了。”
解必渊只冷冷道:“解危楼,帝王不会犯错。”
……
然而解必渊这不管是驷马追不上的一言还是如山的铁令,在解离之浸透了泪水的碧玺眼瞳里,一摆手,统统化作了——“好好好,好好好,都听我们小岁闲的,不斩,不斩了!”
“……”
后来解离之再提什么斩首啊,诛九族,诛十足的,阿岚和阿远如过耳旁之风,只当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