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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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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学思并未成家,程景筠在府邸当晚就地遣散了府中姬妾,连夜带姜学思入都。
姜学思一路又是哭爹又是喊娘,朝骁卫要纸要笔,抹把鼻涕喊冤,说要亲自奏疏,以表冤屈,程景筠被吵得头疼,命人塞了嘴,捆了手。
入都当晚,程景筠迫不及待地先去了诏狱,姜学思一路颠回来了,骨头都要散架了,姜学思下了囚车,身形摇摇欲坠一推就倒,程景筠懒得多看一眼,不耐烦地摆摆手。
靖王王府里嬉闹不断,程景筠敲开门,程景灼遣了一院姬妾,将最小的儿子抱起。
程景筠瞧逗儿子玩的程景灼说:“三哥,人抓回来了。”
程景灼瞟了一眼说:“只你一人回来了?”
“...是”程景筠顿了片刻,道:“舒华清,死了。”
话音方落,程景灼小儿子‘——哇’地哭了起来,程景灼打掉程景筠伸过来的手,自己抱起儿子安抚。
程景筠无奈地站在原地。
程景灼停在兵器架前,“你是靖王府小公子,哭鼻子怎么顶天立地啊。”程景灼指着兵器架说:“这都是爹的宝贝,日后我儿想学什么就使什么,想使什么就学什么,爹教你。”
小公子看见长刀利刃哭的更大声了,奶婆子闻声赶来,“哎呦王爷啊,小公子娇贵,兵器重煞,惊着了。”
程景灼不理她,奶婆子追着说:“王爷,将小公子给奴婢吧,外头风大再给吹病了。”
“本王的儿子哪有那么娇弱!”程景灼手上哄着孩子,怒道:“一丁点风吹草动你们就着急忙慌的,给公子的娘说,惯大的孩子程家已经有一位了,靖王府丢不起这个人。”
奶婆子点头应着,抱过公子,程景灼忽然回身道:“他娘是...算了去吧,传到便是”
程景灼怕奶婆子糊弄了事,差计水跟着去了。
程景灼提袍进屋说:“四弟呀,三哥就知这事儿交给你办,我放心!”拍着程景筠的肩,“舒华清,本也没想留他。”
程景筠忧心地问:“三哥啊,舒华清事小,魏德泉事大啊。”
程景灼抢到:“怕什么?怕那魏德泉反咬我一口?莫怕,他走上歧路完全是他自己的选择,睡在棺材里伸手。”他又说:“几月前,他邀我一叙,想让我将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魏肃保下。魏德泉对你三哥我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呢。”
程景筠挑眉道:“他不是东宫的人吗?”
“他?他明面上是东宫的人,只为一个好名头,跟着东宫有什么好?除了名什么都没有,四弟呀,在这朝堂之上,明殿之前,名有了,也不就剩下财了。并且,运粮之事,早已令户部头疼不已,年年扎帐帐不平,他在这个位置,上领一个驭下不严,下领一个能不称官。”
程景筠道:“三哥你说他为财?”
“那倒也不是,没什么能比坐稳御史大夫高位更值得他豁,若是他连运粮之事都平不了,别说名和财了,连他这御史大夫的椅子都得换人来坐。”程景灼说:“只是啊,位置坐的久了,魏德泉松了劲,将自己的脑袋亲手奉上,怨的了谁呢。”
程景筠日夜兼程赶回郢都,从诏狱出来来不及回府换衣便忙不停歇地来靖王府。
程景灼差人端来面盆让程景筠先洗洗,程景灼道:“想好折子怎么写了吗。”
程景筠擦了手,“来的路上我拟了份你看看。”
程景灼接过折子,翻了几页,高兴地说:“马屁得你拍才响。”程景灼合上说:“老四,你说以前多好,一家人有什么事坐在饭桌上,你一口我一口事就说完了,现在好了,办完了差先拟折子上奏,允准了还要沐浴更衣体体面面才能入宫觐见,麻烦。”
“章程还是要走的。”程景筠喝下茶道:“虽说舒华清上任不久,但前些日子跟程铮在朝上的唇枪舌战百官可都看见了,现下这人没了,怕是不好糊弄。”
“没了,跟你我有什么关系,你只需写清楚这人没了就成。”程景灼抱手道:“此次带兵赶往代州,你我两兄弟是为了大事,最多算先斩后奏,而且姜学思又没死,怎么看都算是功劳一件,那些个大臣挑不出错儿,程铮走前把禁军事务全权交给了卫宸,怎么看也算偷跑去的。”
“还有一件事。”程景筠看了看门外,低声说:“程铮查到了奴役。”
“——哦?”程景灼挑起一边眉看向程景筠,道:“一向骄纵奢靡,目中无人的程铮竟学会遮掩了,官场的明暗浮沉他倒学得快。”
程景筠摆弄着茶杯道:“...折子不好写啊。”
程景灼笑着起身,指了指程景筠,道:“老四,奴役是韩家的事,渎职是魏家的事,舒华清是太子妃舒家的事,那日与舒华清在朝上斗嘴的又不是你我,老爹的性子我最清楚,三件事放在一起,你说咱爹会如何办。”
程景筠一下子如释重负,“我就知道今晚儿来对了,不然臣弟这心阿,砰砰砰的。不过,我们为什么要替程铮遮掩。”
“死一个舒华清不重要,重要的是该在什么时候炸,这件事捏在我手里,我说了算。”
程景筠道:“这崽子不知道从哪得知我们要派兵去代州,好死不死地碰上了奴役,瞎猫碰到死耗子,算他运气好,不然,禁军的腰牌此刻就该在三哥枕边了。”
程景灼皱眉‘啧’一声,“说的好像你三哥日夜惦记他手里那点兵。”程景灼屈指敲着案几,道:“出息点成吗,放桌上。”
程景筠点头哈腰道:“成,成!”
计水将靖王小世子抱回屋,程景筠已经离府,他走到程景灼身侧斟了杯茶,说:“王爷。”
程景灼知道他想说什么,叹道:“我这弟弟啊,程家最小的儿子,原以为老爷子会将老大老二的疼爱多分他一些,谁曾想,最小的他,竟是最不得宠。也是,他没老大仁德,没老二聪慧,‘多余’两字,我替老爷子说了!”
计水一听,垂下眸,又说:“王爷,您说楚王聪慧怎的还...”
程景灼笑道:“哈哈哈...我这二哥,什么都好,独独死心眼的紧,不然老爷子也不会囚他这些年,他呀,是把聪慧用到别处。父皇是曾属意他...说是老爷子囚他,不如说自囚,当年的事谁都过得去,偏他过不去。”
计水看了眼门外,说:“王爷说的是,魏大人府上听差送来一封信。”
程景灼看完拿到烛前,计水赶忙上前用手接着,“听差说没说在哪。”
计水托着掌道:“听差只说,由王爷定夺。”
程景灼哼笑一声,信笺化了灰,手指一送,轻飘飘地掉进计水掌中。
“回了那听差,就说皇上近几日龙体微恙。”程景灼拾起小儿子的鞋,吹了吹灰,道:“让魏大人稍安。”///
马蹄从城外踏月而来,池凌云两耳一动,率先冲到门口,一见是他们少主回来了,便转头喊道:“少主回来了,少主回来了。”
池术翻身下马,被门人拥着进了门,鞋差点被踩到一只。
一进门便觉耳边七嘴八舌,絮絮喋喋。
古晨自知他少主心中有事,便拦下众人说:“别吵别吵,让少主休息去,啊对了,少主啊给你们带了好些东西呢,我去拿。”
王虎在众人身后举起手说:“俺去俺去,俺陪古晨老弟去。”
池术一回来王虎就觉得怪怪的,王虎牵过缰绳,试探着说:“古晨老弟,少主咋了,我咋瞧着那么不对劲呢。”
“哪不对劲。”古晨继续着手里的活,卸下包袱。
王虎笃定地说:“不对,绝对有事。”古晨并未理会,王虎凑到跟前,悄悄地说:“你和少主吵架了?”
古晨停下活,缓缓直起身,抬眼看向王虎,质问道:“你到底是不是来帮忙的。”
“俺是啊。”王虎晃了晃手里的缰绳,“...不明显吗。”
“就算你不牵绳,我也能卸行李。”古晨瞥一眼道:“现眼!”
王虎瘪着嘴,左右各挎着行李,跟着古晨进了院。
古晨分发着说:“这是...王虎的话本,这是李二的果子,这是梁勇的,这是李森的...少主不知其他人都喜欢什么,便什么都买了些,你们都过来挑吧,下次想要什么,提前打条子啊,别抢别抢,都有都有啊。”
池凌云在人群一角缓缓歪下头,皱着眉。
古晨无意中瞧见他这幅神情,便笑了,说:“怎么啦,瞧你这模样。”说着刮了下他的鼻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奇物,说:“这是少主买给你的,还专门托我安置好,免得颠簸弄坏了。”
池凌云瞬时散去眼中黯然,弯起嘴角,两手兴奋地接过,左右翻弄着道:“这是什么呀。”
古晨敲着他脑袋说:“这个啊,我也不甚清楚,只是少主说,这个可以解开,有百十种解法呢,等你解开的那日就是带你出任务之时。”
“哇,真的吗?”
古晨朝他点点头。
得到了肯定地回答,池凌云便是这院中最欣喜的。
入夜后,池凌云小心的端着一个食盘,敲开池术的门,他见池术从凌乱的书案前起身,池凌云难掩欢喜地将食盘放好,“少主,尝尝吧。”
池凌云从来袒露过池术很好看这件事,他不记得第一次见池术是什么时候了,但他知道,是个春日风和的午后。
那时他问过葛叔一个问题,世上为何会有如此好看的男子。
葛叔笑他少见多怪,然后抱着池凌云讲了高门里一位小公子的故事,池凌云枕着午后的暖阳,葛叔还在讲着,他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池术拢去发丝,说:“桂花糕?古晨买的?怎的唤你跑腿。”
“哎呀,不是...”池凌云红着脸说。
突然门外哄杂,“是池凌云亲手做的!”
池凌云一听,简直要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好,转身便关了门。
池术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笑,池凌云见他拿起一块,反复的瞧。
池凌云心都要跳出来了,期待着又害怕着。
池术捏起一块,浅尝一口,便觉口齿生香,阵阵桂花萦绕。
池术自小喜好甜食,池术的大哥操练回府时总不忘给池术带一串糖葫芦,池术其实不喜糖葫芦,因为糖葫芦带了酸,换言之,他不喜欢的并不是糖葫芦,而是酸。
可人生哪会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前行,越喜欢越得不到,越讨厌越时刻缠绕。
有些时候池术自己会陷入一种怀疑,是命运让他如此,人生走过一遭,老天就为了让他明白两字‘接受’。
他站在郢都殿宇前,回首不见归路。
宫门沉锁拦下了他所有的呼喊。
他不接受这样的命,他的命不该如此。
酸涩苦楚,冷暖自知。
仿佛要用一生的苦去换那浅尝辄止一瞬的甜。
池凌云见池术满意的点头,他开心地便说:“少主,以后古晨哥哥便不用去走马街了,我做给你吃,可好?”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池术。
池术迎上他那炙热的目光,池术在这样的目光中仿佛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只顿了片刻,池术微微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总算是没有白费,乌金箸众人这些日子没有白费。
难为这群五谷不分的杀手了。
葛叔从暮色中端着药碗进屋,池术心想,怎么总是一甜一苦。
想归想,但他还是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眉头都不皱一下。
池术指腹抹去嘴角的药渍,说:“葛叔,此行带的药材古晨可有交与?”
葛叔笑道:“有有有,难为少主两人两马,带这许多。”
池术将药碗放下说:“哪里话,葛叔这些年辛苦温养我这副身子,星河这些算得了什么。”
葛叔老了,两鬓斑白,肉眼可见的老,池术从未感叹过时光飞逝,每一寸留不下的日光,他都为之内疚。
噩梦像是追逐自己的催命符,一边言语着为何不去死,一边谴责着为何不报仇。
这两种梦语像是被黑白阎罗拽着他左右两端,在这种极尽撕扯下,绝望迅速将他淹没。
他在这一刻,不得不承认,他是个脆弱的人。
葛叔瞧凌云这孩子闹人,便带着池凌云散了众人。凌云临走时还不忘回头可怜巴巴的望了望池术。
池术拿起腰佩,手指轻轻拂过雕工精美的水梭花。
没人知道此时的他在想些什么。
啾啾鸟鸣风起云散。
池术熄了烛,将水梭置于枕边,从第一日起,他便夜夜将腰佩置于枕边,在他不知不觉中习惯了。
程铮回到王府已经是几日后了,其实走到半路,便没了银子,之前在代州城内割半块墨玉换的银钱,也因安置流民们,花的七七八八了。
程铮来不及换身干净衣裳,便一头冲进佛堂。
推开门,一个背影凄苦、手敲木鱼的人跪坐佛前。
他垂下头,弓着背,佛堂空荡,风吹动了幡。
十年了,将军府的突变和池昌旭的暴毙,他的歉仄没有因为十年之久而瓦解云散。
这十年间,池昌旭那晚的自戕,一幕幕滋养着拔地而起的愧,这些记忆宛如斧钺一般,劈碎了楚王的傲骨,斩断了他的脊梁。
悔愧早已化水为冰,嵌入一寸又一寸的血肉中,不得救赎。
时间带走了他的铮骨,留下的便是那日益疯长的愧。
程铮深瞧那背影,原本浮乱的心,沉了下去。
从那年被囚起,心中多少是怨的。这种怨,随着日月翻转,变成了压在身上直不起腰的石。
世子这个尊荣,因为楚王的勾结谋逆、皇家的不忍褫夺,最终变成了一个带着戏谑意味的称谓。
早就名存实亡了。
幡动了良久,停了下来,他说:“父王。”
那人闻声,缓缓回过头,曾经意气风发、笔墨天地的少年早已不见,面前的是布满沟壑,发丝散乱勾挂,一根竹簪斜悬于侧的苍山。
透着帘前的发丝,程景清直直打量着眼前的人,红了双眼,似是窥见了时光秘闻,真是像极了自己。
半晌,程景清微动嘴唇,道:“川儿,你肯来了。”
程铮瞧见了时间裂缝,当年的气宇轩昂在裂痕中穿到了如今的老态龙钟。
对于程铮来说,不过十年尔尔,怎么就这样了呢。
他转去首,手指抹掉即将落下的泪。
略微颤声地说:“父亲,当年...池昌旭被判谋逆......是你吗?”
程景清淡然地说:“是我如何,不是如何,跪坐佛前的终是我。”
程铮强忍泪水,抿着嘴,眨动着眼,试图将泪水收回。
半晌后,程铮怀揣着不安,道:“...是你吗!”
自天昌九年,池昌旭身死之日起,大街小巷、朝堂内外、六州各郡传着两种不同的声音。
一种是池昌旭咎由自取。
一种是程景清欲壑难填。
不论哪种,程铮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追根究底。
他曾以为,程铮心里是信的。
后来,程铮便不再见他。
他想,程铮是不信的。
再后来,他觉得——程铮是在怨他。
程景清闭起苍眸,良久,他说:“你见过他了?”
程铮一怔,他不觉得多年未见的父亲可堪破。
他们父子二人已有八九年未见了,程景清关上这道门,彻底将他二人隔绝两地。
程铮不可置信道:“你说的,他...是谁?”
程景清哼笑一声,道:“你今日为谁来,我说的便是谁。”
程景清见他眼神左右飘忽,像是拿不定主意。
他垂眸低笑,敛着袖袍转过身,再度跪回佛前,拿起他的木槌,声音回荡在佛堂。
“唤他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