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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许大人,有何吩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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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我还活着,其他的都不重要。
其实如果许凌云是鬼,孟宛反而好应付。守涛师傅现在可在永安宫当着管事的老大,什么鬼都可以请他帮忙,好好的送一送,就算是再花钱做一场送过幽冥河的法事,她就是把另外那五百贴膏药送给守涛师傅,也不是不行啊。
可他若是个人,那控鹤府是什么地方?当年许唤庭是控鹤府元老,他的独子,投靠了六皇子,现在会是什么样的角色?
她一个尧县清心集上的女户,和一个保长开着间豆腐面店,她们就是控鹤府脚都不用伸都能顺便踩死的蚂蚁。
就算是尧山的占昆道长,现在也许在见南皇后能说上几句话,可是尧山二十年来都没有做过皇家的法事了,凭什么,要人家在见皇帝的时候帮她一个山下送豆腐上山的小女子说话?
葛油头在控鹤府那里,除了听命令,就是求他们千万别想起还有自己这条虫。等占昆道长见完了皇帝,拿到了皇家祭祀的身份,在皇帝身边能时不时的进上几句谗言了,那时才有可能让控鹤府有那么几分顾忌。
如果许凌云是人,其实比鬼还要麻烦。
孟宛慢慢让自己定了定神,在身边的凳子坐了下来。她已经三十四岁了,她不再是十六岁的荣孟宛了,不是那个听到他唤一声“宛儿”就会脸红心跳,小鹿乱撞的怀春少女了。不是那个只要看见他的影子,就会欢喜得天地明亮起来的傻子了。
那个会微笑着把心都给了凌公子的宛儿死了,如果时光能重来,孟宛不介意杀了那个只会对着男人傻笑的十六岁自己,一刀剜掉睁眼瞎的眼睛,二刀插进心窝中放干净里面乱跳的蠢血,只要能换回那时的哥哥,她不介意杀死自己一百回。
所以,她熬了十五年,在冰雪里背着粮,倒在地上痛哭的时候,她都活下来了,现在,她还要活下去。如果,给她机会,她可以把每天都扎一百遍的小簪刀,扎到许凌云的胸口上去。
许凌云还是那样身长玉立,只是衣服已经换成了扎实的深蓝。他只留鼻下的两点胡须修得很短,下巴的胡子都贴着脸,仔细修好束成细细一缕在下巴正中垂下。
孟宛看着他走上了青砖地,忽然觉得自己对他的模糊样子竟然已经真的感到陌生。
孟宛轻轻站起来,福了一福,像是对着葛油头时一样恭敬的说道:大人,万福。
千山万水,千言万语,四千多这日夜的分隔,所有恩怨,都只能在相遇时说一句万福而已。
若是十年前,她大约还会像是应对来集上的贵人们一样,再加上一句:夫人可好?家中孩儿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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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许凌云大约是孟宛最大的后悔,商清泉反倒可以说得上是个好人。
孟宛的头发是第三天清晨时,变得花白的。
在那个用水了三遍的床板,甚至还能闻到井水味的床板上过第一夜时,其实也没有想像中可怕。商清泉也不是恶鬼,只是一个味道不好的男人。孟宛觉得自己是一个死去的灵魂,装成还活着的样子,甚至还要强迫自己笑一笑来让场面不要那么沉默。
可是她睡不着,一天二天三天的睡不着,第三天鸡鸣的时候,她坐在床上忽然发现自己的头发彻底变成了花白的样子,自己也不敢相信。
她找到了脸盆,打起了井水,洗了一洗,头发湿了,也是白的。
原来,和朋友们看戏的时候,听到说唱娘子说起的伍子胥为过城关,一夜白头竟是真的。她和他,都为过城关,思虑之下白了头。
天初亮的时候,薜婆婆坐着她的小车带着两个跑腿来到了小院门口。商清泉远远从在院子的井栏边,她走出来的头发,把薜婆婆吓了一跳,她的脸还是那个脸,她的眼眸还如水般可以鉴人,可是若是三天前看见的还是一头黑发的人忽然变成了一头及腰的花白头发,任谁都会吓一跳。
薜婆婆把她的头发拿到手里看了一眼,丢了一个小包给商清泉,勉强说了句:候府支的贺仪,照例是五吊钱。你拿好了。
商清泉起身唱了个诺,他从看到她打水开始,就一直一言不发,只是把她的过所本子放在了桌上。
就算是只为了他的这一善念,她也永远感激商清泉。后来商清泉找来了一个篮子,装着的那两袋干粮与两个果子,帮孟宛熬过了好几日的时光。
后来遇到胡四,宋二婶子,问她家世,她都会说自己相公姓商,是上京的守城门官,可惜京里现在也不知道是谁上了朝,她是逃出京来的。相公和她怕是阴阳永隔了。
那时大家家家都是该挂白绫的,可是穷得只能裱几张白纸写个哀字就当是送了葬。
她就为大家写了好多个“哀”字,有些人会请她给亲人写上名字,有些人,会请她帮忙写《送亡经》去化了。她靠着给路边香客抄《送亡经》,挣了的钱都去买了面粉和六叔家换饼子吃。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穷人的力气是最不值钱的,为了省钱,去镇山拿小车去推麦谷,能省下的真的只是一点点人力钱。胡四那时还断着腿,那匹瘦马后来卖了换钱,她一个人推着车,把卖马的钱换成了几包能给集上这七八口人吃上饭的麦谷,当她摔倒在地上时,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后来还是宋二婶子担心雪大,带着九岁的施家老大来和她一起才把车子给推了回去。然后还张罗着把麦谷用碾子脱了粒,煮了分给大家。
经过那一遭,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真的是太弱了。弱到连杀鸡怕是都要练练,所以她每天每天,都会练扎一百下簪刀。
潘十七教她用刀时说过,只要练,只要认得准,没有扎不断的脉,没有杀不了的人。
潘十七左手断了,可是他是老兵,他们队伍专职就是杀人的尖刀,杀到后来有一种淡淡的倦了的感觉。教她用刀时,倦倦的说的话,她觉得那话特别真,就像是一个老人用一生证明过的真理一样,不服,不信,但那就是真的,因为反抗不了,所以只能倦倦的说出来。
因为是真话,所以她一天都没有停练过。
孟宛抬头看了看面孔已经中年的许大人,她专心的看了看他的脖子,那两侧有两条血脉,破开易死难救。
孟宛行完礼,自顾自的又走到烧火台前,从小木箱子里拿出了一块木碳条,把木碳放进灶中烈火处,确认火焰燃烧得很好,她才回到厅前,脱掉了自己爬山有些脏的靴子,翻出了藏在暖桶被子里的便鞋,轻松的坐到了自己习惯坐的软被暖桶上。
许凌云一直淡淡的站着,站在夕阳照进来的那一抹光边上,像是光照之外的一抹影子。
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孟宛有点开心,她也不急着问事,只管看了看砚滴里还有点水,便愉快的将水倒在了砚台上,然后将砚台拉到自己面前,拿出一块老墨条慢慢的磨着。
空气里吹来春风的味道,带着雨后水气。
山雨已完,而草木尤记,七天,清明。
而只要许凌云敢不说话,她就敢不接音,她才不会自己主动去说一句:许大人,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