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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议定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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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从东殃送来了合盟书以及一封李厌的亲笔信,随着合盟书一同来的,还有十来个精兵。他们穿着精铁铠甲,身负大剑,为首的那人虽然戴着头盔,但雁灵还是觉得眼熟,细细打量,才发现是当日在东殃边境处接应他们的那队精兵。
信中,李厌先是问了雁灵的近况,随后又提及这十来个人是东殃最好的将士,合盟期间,可供雁灵随意差遣。
北堰的公务是白朔月在处理,军务是白夷雪在处理,但实际掌权的还是白霄。雁灵寻了个合适的时间,亲自带着合盟书前往了白霄的书房。
白霄见到她,先是露出一个与“霸王”名号不符的,慈祥地微笑。
“等你很久了,西肃女君。”白霄先是对雁灵颔首,随后又吩咐身侧的侍女道,“上茶吧。”
不出片刻,侍女便端上了一盅热茶。雁灵揭盖正准备喝上一口,却看见了茶碗中漂浮着的一朵浅白色小花。
北堰是个冷冽之地,能在这万里洁白中盛放的,除了凛霜与蜡梅外,便只剩梨花。凛霜花是神圣的花,并不常见,于是北堰的世家便喜欢摘下梅花与梨花,风干后泡茶。
此时正是梨花的花期,看似温柔细腻,却有着抖落寒峭、独占枝头的傲骨。
见雁灵凝视着茶碗一动不动,白霄心中了然,他笑了笑,道:“听闻女君近日来还是常常为凝儿的事伤神?”
雁灵一愣。近日身体渐愈后,她便常在夜深人静后前往祭祀殿,她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望着凝和的灵位出神,白夷雪有时不在,有时等在门口默不作声。祭祀殿的侍女们向总管汇报此事,最后这事便传入了白朔月与白霄的耳中。
“……”雁灵轻啜一口茶,沉默不语。
“凝儿是个好孩子。”白霄又道,“女君应该知道,在传说中,我们白家拥有凤凰的血脉,沐穆神山,凤凰浴火,涅槃重生,已是老生常谈之事。其实不然,我们只是拥有非常稀薄的一丝血脉,但这丝血脉足够我们拥有较常人要更加长久的寿限,我们死去后会回到沐穆神山,在那里,我们的灵魂会寄托在鸟雀身上,有时也会乘着北风,回荡在这片北地,活着的人们,能听到我们的声音,也会与我们在梦中相遇。”
雁灵想起她重伤昏睡时的那个梦,梦中,凝和带着她走过沐穆神山的凛霜花田,她还趴在她的耳边,同她呢喃低语。
“啊……我梦到过她。”雁灵低声道,“她祝我前路坦荡,再无荆棘;祝我得偿所愿,百战百胜;还祝我无伤无痛,无病无灾。”
白霄道:“死亡于我们而言,从来不是结束。”
“是吗……”雁灵又喝了一口茶碗中那清香的茶汤,半晌后,才道,“多谢北王。”
“你于夷雪有救命重塑之恩,这一路来又照顾朔月与凝儿,我还未开口谢你,你又何谈感谢呢?”白霄笑道,“我知女君此番前来的意思,女君不必担忧,哪怕没有合盟书,只要我白霄还在,北堰便永远会是西肃的盟友。”
雁灵虽心知肚明,哪怕是看在白朔月与白夷雪的面子上,白霄也会答应此次合盟之事,但她没想到的是,白霄居然能主动、坚定地说出如此有重量的一番话。
见雁灵有些诧异,白霄又道:“女君大概不知,你的母亲,前任圣女舒雅,与我有恩。”
“我听闻我阿父说起过一些。”雁灵顿了顿,“是当年……白郡一事?”
“是。”白霄犹豫了片刻,缓缓道,“其实白郡事发前,我的身体就大不如前,我一旦显出弱态,白家那些外戚便虎视眈眈,加之那是中陵与紫朝兵力鼎盛之时,内忧外患,确实难办。白郡是北堰最重要的郡县,那里有大量的铁矿、煤矿,一旦失守,北堰便任人宰割,我与中陵在白郡针锋相对,导致白郡的百姓流离失所,孤儿无处安置。东殃王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与我相邻的便只剩西肃,西肃王是个烂虫,于是我便书信一封,让好友送至早年时碰过几面的圣女那儿,托她替我安置这些可怜的孤儿。
圣女收到信后亲赴白郡,替我安置了这些孤儿与流亡的百姓。那之后,我与中陵又打了两年,打到白郡几乎要变为一片荒芜,后来梁昌亲征白郡,我实是撑不住了,便再次求助她,于是她便让鬼骑的小将军与好友带了鬼骑前来支援。梁昌人多势众,甚至掳走了我的女儿秦歌,怀山为了救回她,殒命岚陵,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梁昌忽然愿意退兵,只要我能将我的两个女儿送到中陵,他便与北堰止戈停战,也再不踏入北堰半步。
我自然是不愿意,是秦歌与秦言为了百姓主动请命,我最终才答应此事。我早知道梁昌与魏流云不会善待她们,秦歌生下朔月后,梁昌便用他们母子来交换铁矿,秦言死后,又要我用一座靠近植穆郡的煤矿,来换回她的尸体。”
在这个故事中,圣女被人暗算,亡于漠里;鬼骑将军遭遇背叛,尸骨无存;百里怀山为救公主,惨死岚陵;白秦歌与白秦言被迫嫁给自己的敌人,被磋磨、利用、抛弃,最终一个命丧中陵,一个魂断北川。
剩下的,只有一个失去爱人、孤独余生的剑士,以及一个失去女儿、满心悔恨的父亲。
除了境与白霄以外的人,都已不在了。他们的死,或多或少都与梁昌有关。
“后来,我又听闻了圣女逝世的消息,心中万分惭愧。什么北堰霸王……哈哈……”思及此,白霄苦笑两声,“我只是个不称职的盟友,愧对女儿的父亲罢了。”
“白王,我相信两位公主并不是这么想的。”雁灵宽慰道,“你只是在那个当下,做了最合适时局的抉择。”
白霄一愣,而后想起秦歌临死前的殷切之语,虽时隔已久,却历历在目,他沧桑的眼眸竟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是啊……她们一直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也一直能体谅于我。”
雁灵又说道:“白王,你也应该听说了合盟之后的计划,合盟书我已带来了,此事落定后,不日,我便带着先锋军前往屠严。”
“从这到屠严,就必须经过紫朝的边境,现如今世道动乱,紫朝边境戒严,女君准备如何过去?”白霄问道。
“屠严的王城与宫殿紧挨着紫朝边境,擒贼先擒王,我准备打一场奇袭战。”雁灵搁下茶碗,“我算过,若快马疾行,走官道,经紫朝到达屠严只要近三个时辰。进入屠严后,直接从城门一路进宫,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好。”白霄应道,“届时,我让朔月带一支军队,在羡林附近弄出点动静,分散兵力。”
事罢,雁灵回到自己的房阁。
她推门而入时,白夷雪正在屋内,他端坐在桌前,看着雁灵走进来。
“阿丽。”他起身喊她。
雁灵走到他的身侧,瞥见桌上用素布盖着的篮子,问他道:“已过正午,怎还未食?”
“我已吃过了,这是留给阿丽的。”他揭开素布,露出下边尚且温热的食物。
这是雁灵再熟悉不过的食物——胡麻炉饼。在西肃,人们用麦粉混以清水或牛羊奶,加上些许粗盐与胡麻,和为面团后擀成饼状,再烤至金黄,以这作为主要食物。她离开西肃后,吃过烧饼、馅饼,虽别有风味,但都并不属于故乡。
雁灵拿起一块饼嗅了嗅。胡麻独有的香气混着一股奶味,仿佛在这个瞬间将她带回了久违的漠里。她紧绷了多日的神色终是缓了下来,脸上露出了一丝罕见的笑意。
“这是你做的?”雁灵已经猜到了,但还是多问了一句。
白夷雪微微点头:“行囊里还剩了些先前从西川带回来的胡麻,早上瞧见宫外送来了今年新磨的麦粉,我便混了羊奶,用铁炉烤了些胡麻饼。我猜,阿丽应该很久没有吃到了。”
“是啊……”雁灵坐到桌边,掰下一块饼咬了一口,忽地笑了起来,“被困在中陵的那两年,我也常常想念这个味道。”她顿了顿,“若我们身处世道太平之时该多好。若世道太平,我可以带着凝和去漠里看月湖的瑰丽之景,再到木拓或王城喝一盏冰镇的酒,吃一块刚出炉的胡麻饼,郦阳、迎戈、云河以及那些鬼骑将士们都还在,他们止戈解甲,共醉长夜,青极不用回到九方家族,业红不用回到观星台,弥月也不会因我而死……”
白夷雪本是想着这些胡麻饼可以讨雁灵欢心,却不想她会是这样的反应。他半跪在雁灵身前,拉着她的手,微微昂首望着她的眼睛,低声唤道:“阿丽……”
“我早知道乱世需要浴血,但有时还是无法接受。”
雁灵凝视着白夷雪苍白冷峻的面容,指尖抚过那条如同山道一般崎岖的伤疤,那一年在雪牧城中,她顺手救下的少年,如今已是这片雪原上最英武的将军了。
“阿桑,我已经失去了很多人,不能再失去你。”她开口道,“所以不论发生什么,你都要活下去,活下去,看看九国共治的太平盛世是何模样。”
雁灵说得平淡,他却从雁灵的话语中听出了别离之意,于是他伏在雁灵的膝头,带着恳求问道:“那一日,阿丽也会在我的身边,陪我一起的,对吗?”
雁灵没有回答,他再次抬头,认真地望着她的脸,几近哀求般地又问了一遍:“阿丽,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雁灵抚了抚他脑袋,既不应允,也不反驳。
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他哽咽了一声,垂头埋在雁灵的腿上:“阿丽,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拥有可以追随你的力量。你要我打前锋,我便冲锋陷阵,死不旋踵,你要我守后方,我便以身作盾,替你挡明枪暗箭……”他低声恳求道,“不论怎么样都好……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
屋内,是少年充满哀切的低语。屋外,白朔月放下了正欲推门而入的手,悄悄转身离去。
西肃那端,境收到雁灵的信笺后,便猜到了雁灵的下一步计划,他与元旖精心挑选了三百余名天狼与猎鹰将士,携千匹西川骏马,由元旖手下的副将青宿带队前往北堰。
巧的是,他们刚到远林,便碰上了南昆来的军队。
南昆的军队约五百余人,其中还有数名息甲来的年轻医师,半个月前由南月八骑的枪与镰带领,走水路来到宵山。双方初碰面时剑拔弩张,在探清对方来意后,两方人马迅速集结一块,一同沿着远林去往北堰。
青宿刚见到雁灵时,体会到了什么是怵目惊心,若不是那依然艳丽的绯色长发,他实在无法将眼前那面色苍白、眸色死寂的女子与圣女联想在一处。
青宿想起了元旖,她送别他时交代的最后一句话,是让他看看她的主公是否安好。他们的主公此时披着素色的大氅,站在初夏带着些许暖意的风中,消瘦得仿佛一株将要开到颓败的花。
她并不像信中所言的那般顺遂。
思及此,青宿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在接到青宿等人后的一个月里,雁灵与白夷雪都在教场练兵。
四方大国的将士风格均是不同,虽个个都是好手,但凑在一块还需磨合。雁灵在摸清了东殃、北堰与南昆将士们的特性后,重新分支成先锋骑、侧翼骑、后守骑、游击骑,这四支骑队,除却分配的任务不同外,均由雁灵统领。
除此以外,雁灵还设立了合盟轻骑的秩序。
军中将士若在战中有兵武盔甲磨损的情况,可换领新的兵武;若在战中受伤,会有军中医官进行医治,待伤好后再返前线,如重伤或残疾,痊愈后可选择领一笔恤钱自行回乡;若有将士异国阵亡,会有人妥善安葬,衣冠遗物归家,并送恤钱一笔,米粮两斗,没有父母妻女的,除特殊要求外,衣冠遗物会葬入西肃的将士陵墓,日后由雁灵手下的人进行祭拜。
很多将士听闻了这般为他们而立的秩序,忽然懂得了为何数十年过去,只有她能成功合纵连横,走到如今这个地方。
横征暴虐得了钱财,仁爱宽容却得人心。
北堰的夏总是来得很晚,又过了一月,梨花凋落,盛夏始。
此时,北堰的原野褪去冰雪,生出一层细软的新绿草皮,正是出征的好时机。雁灵带着合盟轻骑一路向东,在脱骨岭下的莲川村与李厌会合。
乱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