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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魂消之二 ...

  •   明明是初夏,屋外却又起了风,眼瞧着霜雪将至。
      白夷雪身着战铠,又扯了件大氅披在身上,随后翻上马背,低头对自己的医官与侍女说:“我先回宫了,这几日我都会留在那儿守灵,她便托付给你们了。”他顿了顿,“若她问起我,便说我去和兄长议事了,她应不会再多问。”
      “遵命。”
      就着夜色与微雪,白夷雪一拉缰绳,策马往北堰王城的方向行去。
      他走后没多久,众人便各自忙活,医官在厨屋里守着炉子煎药,其中一个圆脸的小侍女刚扫完屋前的薄雪,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推门进屋,想往香炉中再添些药末。她忙完,走到雁灵榻边,刚想给她掖紧毯子,却倏地被抓住了手腕。
      她低头,看见雁灵已经睁开眼,望着她所在的方向。雁灵的眼神仍然空洞,但她手上的力气却丝毫没有减弱。
      “女……女君?”
      “咳咳……”雁灵轻咳了两声,一手拽着她,一手支起身子,开口问她道,“他为谁守灵?”
      侍女瞬间感觉自己浑身冒出了冷汗,原来先前屋外将军所说的话她都已经听到了,于是小侍女支支吾吾许久,不知道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雁灵又问道:“是凝和吗?”
      她的语气异常平静,不像是询问,更像是在自我确认。
      小侍女想挣脱开,但雁灵的力气十分大,将她死死遏制在身侧。她们僵持了半晌,雁灵开口说到:“我要去北堰王宫,我知道你不能抗命,但我看不见,找不到路,所以你得短暂地当我的眼睛。”
      “女君,不行……被白将军知道了,我一定会被他绑在马后拖死的。”小侍女恳求道。
      这北堰还有谁不知道白夷雪的威名?自他回到北堰后,白家内部几乎都被清理了个干净,那些个世家贵族无一不被打得服服帖帖,几乎连气都不敢喘。昨夜植穆郡有中陵的人带队往前锋军营放了把火,他从丹门一路策马疾行,孤身杀入植穆郡,将那儿的驻扎军营屠得干干净净,屠完后他才回来让人带兵前去将所有的粮草辎重运回来,将那儿洗劫一空。
      在这个北堰,白夷雪三个字得跟阎王爷平起平坐。
      “他不会的。”雁灵笃定道,“我一会掐着你的脖子,你装出被我威胁的样子,带我去马棚。”
      “女君……”小侍女抽抽搭搭起来。
      眼前这个女子也不是什么善类,她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活下来,香炉中成倍的香末,对她也开始不起作用,白将军固然可怕,但在她面前也同如同被驯化了的家犬,温顺的骇人。
      见小侍女犹犹豫豫,左右为难,雁灵便压低了声音,轻声道:“拜托你了,她……是我非常重要的人,我必须送她……最后一程……”
      小侍女看着雁灵的模样,犹豫许久,才下定了决心,她扶起雁灵,轻声细语道:“就按您说的吧,我带您去马棚。”
      雁灵比小侍女高了很多,她起身,站在小侍女身后,伸手轻扼住她的脖子,随后在她耳边低声道:“多谢。”
      她们推门而出。
      此时已是深夜,屋外人烟稀少,只有几个巡逻的将士,他们看见雁灵挟持着小侍女出来,瞬间乱了起来。
      “女君!”
      “别动,我不想伤害任何人。”雁灵平静地说到,“给我一匹马,再给我一把刀,放我离开这儿。”
      “女君,非我等故意为难,只是将军离去时下了军令。”其中一个将士单膝点地,对雁灵恳求道,“还请女君留下。”
      “你叫什么名字?”雁灵忽地低头,问身前的小侍女道。
      “回女君,我叫荐春。”小侍女回答道。
      “好,荐春。”雁灵复述了一遍,抬头望向那将士,“你听着,是我挟持了荐春,并且威胁了你们,并非你们违抗军令,若你们的将军要因此降罪于你们,自有我同他论述。所以,现在给我刀与马。”
      将士们面面相觑,片刻后,还是牵来了一匹较为温顺的军马,并为她递上了一把短刀以及一顶厚实的斗篷。
      雁灵摸了摸马背,随后翻身上马,又拉着荐春爬了上来。她拽着缰绳,驾驭着马儿原地走了几步,随后对几个将士道:“是我执意要外出,此事与你们无关,我必不会让此事牵连于你们。”
      说罢,在荐春的提醒下,雁灵一拉缰绳,驾驭着马儿朝着北边疾驰而去。
      风愈来愈烈,雪也愈下愈大,雁灵一路顶着风雪策马疾行。她虽然看不见前方的路,但此时的冰冷,却让她想起那一日在雪晨山间,她沉默了许久,问身前的荐春道:“她……是如何去世的?”
      荐春停顿片刻,才答道:“那日将军从雪晨山将二位带回来,公主被主公接回王宫,您则被将军带回丹门。我最初是在王宫中照看公主的,医官说公主身上的刀伤只是看起来骇人,真正致命的是毒,且毒已入骨,无力回天了。那之后公主又撑了十来日,期间断断续续清醒过几次,醒来后就一直喊着雁灵。直到三日前,公主薨逝,棺木在王宫的祭祀殿里停灵三日,而我则被将军带到丹门来照看您。”
      雁灵听完后,未再说话。
      这一路行去,入眼的除了黑暗,还有一阵冰雪带来的刺痛感。北堰境内大部分地方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偶尔需要穿过树林,在荐春的指引下,雁灵避开了难行的山林,在平原上策马疾行了近三个时辰,才到了北堰王宫。
      因为公主的死,这座古老的宫殿被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雁灵行至宫门,翻身下马。守卫隔着风雪,先是望见一片绯红,而后才看清来人,他们立刻拔刀围了过来,荐春见状,立刻掏出宫中的身份牌,喊到:“住手!住手!我是闻雪殿的宫人!”
      其中一个守卫走近了些,认出她是凝和的侍女,便问道:“你怎么在这?”
      “前几日我被白将军调度去了丹门……啊!这位是白将军的客人,还请诸位给予放行。”
      守卫闻言,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随后,那名认出了荐春的守卫对她说到:“今日大丧,白王与主公下了命令,不允许外人进宫,还请莫要为难我们。”
      “咳咳……”雁灵胸腹处的内伤还未愈,上马下马,又疾行了几个时辰,似乎牵扯到了伤处,她忍不住咳了几声,随后顺势用手掩住了口鼻,悄悄拭去鼻腔与唇角涌出的鲜血。
      “啊……女君!”荐春立刻又回到了雁灵身边,看着她袖口上的殷红急得手足无措。
      “没事。”雁灵深吸两口气,缓了缓气息,随后对守卫道,“你们派一个人去请你们的主公或将军,我就在门外等着。”
      守卫们互相对视一眼,低声交流了几句,最后还是派了一个人进宫去请人。
      “女君,要不到宫门下的避风处等?”荐春问道。
      雁灵摇了摇头,沉默半晌后,她忽地问荐春道:“雪……下得很大吗?”
      荐春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她想起雁灵此时看不见,便又回道:“回女君,雪下得很大。”
      “是北风吗?”
      “现在是东风。”荐春答道。
      “咳咳……”雁灵又咳了几声,随后习惯性地再次擦去鼻腔中渗下的血流,轻声道,“那还来得及……”
      守卫先是将雁灵的事报给了宫内的总管,总管匆匆忙忙穿过长廊,准备将此事报给白朔月的近卫时,恰好迎面碰上了白夷雪。白夷雪见他慌慌张张,便顺嘴问了句,在得知此事后,他立刻便奔向宫门。
      远远地,他便看见了雁灵,此时她笔直地站在宫门前等着,仿佛一尊被拢在风雪之中的,寂静的雕塑。
      “阿丽!”他三两步来到雁灵身前,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她的身上,“你怎么……”
      雁灵抬眸,平静地望了他一眼,他却能从那仿若深潭似的眸子里察觉出冷漠。雁灵咽下喉头的腥甜,缓了片刻后,才对他道:“你离开时,我听见你与他们的对话了。所以,我威胁了你手下的人,又让她带我前来。”
      “我知道了,我不会为难他们。”白夷雪当然听得懂雁灵话中之意,于是他轻叹了一口气,睨了荐春一眼,对雁灵道,“阿丽,我带你进去吧。”
      说罢,白夷雪搀着雁灵走进宫门,荐春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们身后,不敢再出言打扰。
      凝和的棺椁落在宫中的祭祀殿。
      那是间古朴的大殿,用于供奉白家先祖的灵位,白家人逝去后,其尸骨归于沐穆神山,灵位供于这里。这间殿内常年不间断地燃着数百盏宫灯,每日都有专门的侍女入殿洒扫、添灯油,白秦歌与白秦言去世后,灵位也供奉在了这里。
      白夷雪带着雁灵走到祭坛门口,彼时,白朔月正在殿内,他的余光瞥见雁灵的身影,先是一愣,随后立刻迎了过来。
      雁灵看不见,他也不说话,只是用眼神询问了白夷雪一番,白夷雪摇了摇头,对他比画了两个手势,白朔月便猜出了一二。
      雁灵推开挡在她身前的二人,凭直觉摸索着往前走,走了几步,她摸到了那雕着暗纹的冰冷棺木,她沿着描摹着金漆的花纹往上,触碰到了棺木的边缘。
      她短短地停顿了片刻,继续伸手,小心地摸向棺木内。
      最先摸到的,是凝和交叠在身前的手,她的指尖冰冷而僵硬,枯槁的如同林中被雪冻坏的枝木,可以想象在最后的那些日子中,她忍受了什么样的痛苦。雁灵继续往她的掌中探去,随后摸到了那条细细的伤疤。
      那是凝和挡在她的背后,徒手接下江看刀刃而留下的伤口。
      雁灵呼吸一滞,立刻又感觉到喉口那股腥甜感,她用力一咽,忍住不让白夷雪与白朔月看出端倪。
      北堰的公主,都枯萎在了盛放的年纪。
      “我名叫凝和,你病了好些时日,高烧不退,我是特意来照顾你的。”
      “北堰有个说法,说逝去之人的灵魂会化作风,每当你感觉到有风吹过时,那是故人在拥抱着你。”
      “在西川,逝者如沙;在北地,逝者如风;在东荒,逝者如水;在南境,逝者如木。你所将行之路,总会见到风沙水木,终有一日,你也会成那风沙水木。”
      “……”
      这几句话反复回荡在她的耳边,她脑海嗡鸣,胸口一阵绞痛,忍不住后退两步,用衣袖捂住口鼻,猛烈地咳出几口血。她生怕自己的血溅在凝和的棺木上,便手忙脚乱地拉过衣摆擦拭,最后擦着擦着,她哽咽一声,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白夷雪静静地站在殿门处,垂头悄悄拭去眼角的泪花。
      他那温柔坚强的长姐,此时正躺在那冰冷的棺木里,他那向来孤高强大的师父,如今竟凄绝无助地跪坐在地。
      “我一定……要将魏流云剥皮剔骨,悬于城门,以平此恨……”他咬牙切齿,含泪的双眸中潋滟着疯狂与憎恶的光。
      殿外忽地响起了铜钟之声,古老的铜钟一连敲响十九下,洪重的声音回荡在这个冰雪北国。上一次,铜钟一连敲响二十三声,送走了凝和的母亲与姨母,这一次铜钟一连敲响十九声,送走年仅十九岁的她。
      钟声停,北风起,该启程了。
      白夷雪走进殿内,轻轻将雁灵扶了起来,雁灵借着他的力量,才勉强起身,稳住身子。
      这时,侍卫推着一个满头花白的老者走了进来,老者身形消瘦,且腿脚似乎不便,此时是坐着轮椅进来的。白朔月看见后,立刻向他抱拳行了个礼,唤道:“外祖。”
      这老者正是曾经大名鼎鼎的北国霸王——白霄。
      白霄一眼望见了被白夷雪护在身侧的雁灵,雁灵与他记忆中的那位女君生得几乎是一模一样,当年白郡事变,他告信一封求助于那位女君,正因有她的帮助,他才能用最小的代价保住北堰。如今,她的女儿又倾力相助,使得他的这些孩子可以跨过坎坷,归于故乡。
      此时并非说话叙旧的良机,于是他停顿片刻,对白朔月道:“封棺起灵吧。”
      在白朔月的示意下,几个白家的亲卫走了进来,将棺盖缓缓合上,随后,他们又敲入了几颗长长的木钉。伴随着这些沉重而刺耳的声音,这个可怜的公主被封在了这一方狭窄的黑暗中,再不见天日。
      亲卫们扛着棺椁,启程前往沐穆神山。
      在北堰没有所谓的国丧,对于白家人来说,死亡并不代表别离,他们会化作北风,会化作鸟雀,自由地生活在沐穆神山之上,俯瞰整片北地。
      沐穆神山是外人无法踏入的圣山,雁灵自然无法再多送一程。白朔月离开前特意吩咐侍女准备了一间宽敞暖和的房阁,又暗暗吩咐了宫内的总管,去丹门把近期医治她的医官喊来。
      一众人离开后,雁灵将侍女都遣了出去。她摸索着走到窗边,支起窗户。
      北堰的夏季非常短暂,今年更是迟迟没有冰消雪退的迹象,屋外的院子里似乎有树木开了花,小小的花儿随着北风飞入窗中,贴在雁灵的脸上。雁灵伸手接住那朵花,用指尖轻轻抚过,分辨出那是一朵梨花。
      “将行之路,总会见到风沙水木……终有一日,也会成那风沙水木……”雁灵重复着老木匠说过的话。
      这一路走来,她失去了很多人,母亲、血亲、同胞、挚友、下属。她已经从悲痛中抽身而出无数次,也早知道,悲痛不能解决困境。
      若继续萎靡不振,只会失去更多人。
      “咳咳……”她猛地又咳了几声,口鼻再次涌出血丝,她懒得再擦拭,摸索着走到门口,推开门对门外候着的侍女们道,“劳烦你们替我唤来先前照看凝和的那位医官,我有话要问他。”
      “是……是!”
      侍女们拥了进来,又遣了她们之中腿脚最快的小侍女去喊医官,其余的人则将雁灵搀到床上,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拭去口鼻处的血迹。
      先前为凝和医治的老医官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到屋里。这老医官名为张济远,出身息甲世家,年少时游历北堰,承蒙白霄搭救,之后便一直守着白家。先前白霄中毒,一直靠着他才能吊住命,后来凝和送回海珠,白霄虽得以续命,但双腿已废。
      他看见雁灵,先是一愣,随后心中猜想这便是公主逝世前都还一直呼唤着的人,便将语气放得恭敬而温和:“女君。”
      雁灵循着声音望向他的方向,微微颔首,随后道:“医官,公主中的是何种毒,从哪处伤口开始恶化的?”
      张济远按实答道:“老臣见到公主时,毒便已自左臂那道刀口蔓延入骨,因此很难判断具体是哪一种毒。不过,公主中毒后面色无虞,五脏六腑却逐渐销蚀,此种症状,倒是像……像……”
      “九方家族的毒。”
      张济远顿了顿,随后叹了口气,继续道:“女君英明。老臣说来惭愧,白将军带回了四具尸首,除却百里少主与另一位将士,另外两具皆未验出毒物。”
      “不对……应是五具。”雁灵道,“除去百里延与弥月,还有三具尸体。”
      “确实只有两具。”张济远回道,“在白将军之后,主公又派人上山了一次,第二次什么都未找到。”
      “咳咳……”雁灵轻咳两声,又问道,“那你说的那两具尸体有何特征?”
      “其中一具尸体摔得面目全非,不过他并非脸着地,可以看出他左眼塌陷,是个半瞎。另一具带着炉灰色的鬼面,致命伤在脖颈处,那刀口并不干脆,看起来像新手所为。”
      他们一行四人上了雪晨山,最后只活下她一人,有关于山顶发生的事,她已无法同那些逝去的人求证。不过听闻了医官的这些话,她已心中有数。
      “好,我知道……咳咳咳……”雁灵话还未说完,便一连咳了许多声。
      这一咳,血便又从鼻腔与口中流了出来,荐春连忙递上一块干净的帕子,又伸手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女君伤得太重,依老臣之见,先养好身子才是当前要事。”张济远拱了拱手,劝道。
      雁灵抓过帕子,擦去脸上的鲜血,平静地道:“只要四肢健在,身上的伤便无碍,过些时日自然会痊愈。但是我的眼睛无法视物,瞎子可没办法上战场,有什么法子可以治愈吗?”
      “女君,大部分遭受重大打击而失明的人,只要解开心结,静心修养,便会自愈。”张济远回道,“若女君信得过老臣,老臣便为您开几副宁神静气的药,您服药后多加休息,莫忧思多虑,劳神动气,不出半月便会好转。”
      “好,劳烦医官了。”雁灵微微颔首,对着张济远表示感谢。
      虽然知道雁灵看不见,但张济远还是拱了拱手,退至偏殿去写药方了。
      雁灵望向北风荡来的方向,闻着风中袭来的浅淡花香,片刻后,问荐春道:“荐春,屋外的梨花开得如何?”
      “梨花?”荐春顺着雁灵的方向窗外,遥见院中那棵开在风中,被雪压得疲惫的梨木,她思索半晌,温声对雁灵道,“女君,今年梨花开得迟,还有半月才到花季,此时树上大多还是花蕾呢,您喜欢这花,要不我折下几枝放在您的床头?”
      “……”雁灵沉默片刻,轻声道,“白梨不绝,朱颜难留,佳人已经不在了,折下这花又能赠予谁呢?就让它……在那里开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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