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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抉择 ...

  •   “沉业,你来了。”

      “……嗯。”沉业提了提手里的荷包,道,“我找来了新的花种。”

      单琼将伸着爪子非要来自己怀里的朏朏从羬羊的背上抱了下来,带着一分歉意的神色,又对沉业道:“先进屋吧。”

      沉业点了头,跟着单琼进了木屋。

      单琼的木屋很小,原只有一张案几、一张榻。后沉业给她稍稍扩建了一番,分出了客堂与卧房。

      单琼温了应入梦。沉业接过酒杯,又将放在了桌边的荷包推了推。

      花种,是单琼许多年前一句无心的话。当时,她说这单琼山除了雪就是冰,确是乏趣了些,但无奈世间也没什么花草,能在这终年冰雪里成活。

      “多谢。”单琼拿起荷包,犹豫道,“其实……”其实沉业没必要每每亲自送这花种来。沉业是谛君,本就繁忙,再为了这点事劳心劳力一劳多年,实在是她这闲散师姐的不该了。

      “我随便找的,你随便种着。就当,讨个趣。”

      “……好。”

      朏朏叼着玉梳,在单琼腿间落座。

      于是,单琼在梳毛,沉业在看火。外头寒风瑟瑟,吹了檐下的羬羊半身的雪。

      “这花栽植的方式,和以前那些不一样。我教你吧?”

      “嗯?好。”

      沉业起了身,单琼便将朏朏放下也起了身。

      他们一齐走出了屋。单琼在屋旁另支了一张桌,摆着各式花盆。

      “半盆土,一层雪,放上花种后,再半盆土和一层雪。”

      单琼点头,依旧应着“好”。

      沉业看着单琼栽植花种的模样,良久才开口道:“关于,重现古时的设想……”

      口开到一半的沉业忽又没了声,但单琼知道他想说什么。

      毕竟自沉业今时来这单琼山起,与她聊起的,就都是这个。

      “如你所言,我不出单琼山两千余年,确是很难理解你所愿的那些。只是,万般皆有定数,因果自有其理,你若算清了、想明了,那便,去做罢。”

      “……但其实,我发现我的设想,还缺一个祭品。无论最终成败,这个祭品,都会从这个世间被抹除。就算回到古时,也不再存在了。”

      “这样啊……那你,选好了吗?”

      “……还没有。”

      单琼将栽植了新花种的花盆与先前的那些摆在一起。一阵寒风过,单琼山的雪便打在了两位穿着单薄的上神身上。

      “风大,先回屋吧。先前你说喜欢阿嬗那件斗篷,正巧前几日做好了,你试试合不合身。”

      “好……”

      “……今日呢,也什么都不肯说吗?”

      “小狐狸崽子又接回来了,魔域的大小姐也又安顿好了?”

      应佚不气不恼,他倒也习惯了。

      习惯了的应佚一手覆在了一口空棺上。

      那是单琼预留的冰棺。有阿嬗的,有沉业的,也有单琼自己的。

      至于龙王那些兽,一旦彻底身死,就算是在单琼山,壳也无法存留下来。故而单琼有心给他们做,他们也没什么机会用。

      “不想谈当下的,那咱们聊聊过去的?”

      沉业仍是阖着眼盘坐着,嘴却接了下去。

      “你就直说,想再从我这儿问出些什么。”

      应佚朝他迈了一步,看着他坐在群棺之中的模样,良久才开口道:“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你与单琼鲜少来往,该是谈不到仇怨的。但为何,会是单琼呢?难道就是因她常年闭关,不易被我们察觉了去吗?”

      沉业失笑一声,道:“是啊,你们就是没能察觉了去。而且,还是两次。”沉业缓缓睁了眼,缓缓对上了应佚的目光,“阿嬗不管山外事,你也只顾得上阿嬗。可怜了单琼,不就只能,落到我手里了吗?”

      “……我不信。如你在鬼界所言的,真要论一个不易被我们察觉了去的,该是白泽。”

      沉业叹了叹气,反倒问道:“师兄,还记得我与你谈起古时,你怎么同我说的吗?”应佚答不上来,沉业替他答道,“你说,如今,也好。那你知道单琼是怎么答的吗?”应佚答不上来,沉业却得逞地笑道,“她什么都没答。”

      应佚看着笑得停不下来的沉业,半晌无言。

      “神人一战,天上换了一个样,地上也换了一个样,龙王建了龙宫,阿嬗有了新的兽,只有这单琼山,至今,都还是我第一次来时的光景。

      “单琼,也还是我第一次见时的姿态。

      “她不问世事,世事也不问她。于是,我忌恨她,再于是,我生出了要将她拉入这世间的念头来。”

      “你原是,这般荒唐的吗?”

      “荒唐?”沉业再次对上了应佚的目光,阔笑道,“是啊,我原就是这般,荒唐的神。”

      “天帝呢?你对他下手,除了单琼难以承载两次的鬼魇以外,还有什么因由,也是因为忌恨吗?”

      “他本就是要死的。”沉业的神情重新变得淡然起来,“只是这一次,我成了他死去的因由罢了。忌恨,也是有的,毕竟他一个天帝,世间最尊贵最高高在上的存在,却怯懦怕事,同样是在神人一战中,没沾上过一滴血的神……最开始的你也是,在众神之后,弹着你那破琴,一副悲天悯人的上神姿态。真正在战的,是上仙,是阿嬗!你该庆幸,要不是你后来出了剑,打了些胜仗,否则,祭天轨的,就该是你了!”

      应佚躲开了沉业的视线。

      沉业说得没错。

      神,特别是上神,自诩清心寡欲,实则贪生怕死。没有神敢冲在前头,能躲在上仙身后的躲在上仙身后,能让弟子冲锋的让弟子冲锋。

      他也是,阿嬗在众神之前时,他依旧在众神之后,只是看着,只是盼着。

      “天帝的仙体,是你要献给天轨的新祭品。”应佚抬脚,从沉业的身边走过,迈向高位的冰棺,“这里正巧就有天帝的仙体。我猜,你对天帝的忌恨,要甚过对单琼的。所以,这是单琼,对吗?”

      沉业没有起身,没有作答。他重新阖上了眼,一副淡然。

      “看来,我猜对了。”

      “是啊,恭喜你,恭喜你找到了单琼的仙体。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呢?”

      “自然是将单琼安顿回木屋,立个结界,免得被你再藏了去。”

      说着,应佚便要破了沉业施在仙体上的障目之术。

      “那你可要守好了。这仙术一解,单琼的魂魄就会领着无数鬼魇齐来,顺我意,应我令。就算没有阿嬗和天帝身上的,也够开这天轨了。天轨一开,古时一现,一切,就能重来了。”

      应佚抬到一半的手,犹犹豫豫地,还是放下了。

      沉业大笑起来。他很少大笑,就算是古时也不会大笑些什么,今日几次大笑,几次皆是难看。

      “扶奂啊扶奂,你口口声声为了阿嬗,可每每舍弃的,总又是阿嬗!”沉业哼笑了一声,“可偏偏,每每回到阿嬗身边的,却还是你。”

      “是阿嬗希望……”

      “阿嬗希望的是那只狐狸飞升为神,是为你偿了你欠那只狐的账!而你呢?多活这千年,还是只会躲在自己弟子身后的神,是不敢以真身示阿嬗的兽罢了!”

      “……账?什么账?!”

      “呵,告诉你吧,如果当年没有神人一战,如果一切顺应天轨所设的数来,那么那些兽,迟早都会飞升为神。”

      “若这就是天定的数……”

      “无所谓,是吗?那当年当日,那只狐擅入了你的书房,擅动了你的琴,你气什么,又恼什么呢?是因为你知道啊,你知道你的琴迟早有一日会是它的,你的阿嬗,也会是它的。且不仅是它的,还得是你拱手相让于它的!你不愿看到那一切发生,你不愿承认它会夺走你所拥有的可能,于是,你开始真正地厌恶起它来,甚至开始期盼,它彻底身死的那一日。”

      “够了……”

      “我再告诉你,天轨想要的世间,是什么样的世间——是一个没有神的世间!我们,神,这世间最初的存在,却要被创造出我们的天轨抹消掉。我们拥有的一切,我们的天界,我们的世间,最终,都会是那些人的!于是,天帝和师尊开始害怕了,他们学会了阳奉阴违,他们让本该成为世间真正主宰的人,供奉他们,瞻仰他们!”

      “……”

      “阿嬗也同你说过吧,这世间的数,是自她出现,才开始乱的。但她呢,是因何而现世的?是因为神做得不够好吗,是天后悔了曾经的决断吗?不,不是,是你,是你将她带到这世间的!”

      “我知道……”

      “对,你知道,阿嬗的存在,一开始就是为了成全你,于是你也轻易地选择舍了她。一次没舍成,就舍第二次。只有阿嬗入了九重塔,你们才能……”

      “够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无非就剩你那点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的性子罢了!”

      应佚慢了,沉业的剑抵在了应佚的喉间。

      看着应佚捂着伤口的模样,沉业又笑道:“师尊说过,这把一障,要比长吟适合你。但可惜,你已经有长吟了,也无意接下谛君之位。瞧瞧你如今的样子,再瞧瞧如今的世间,真要论起来,要怪你选错了,也爱错了。”

      “……”刚来就被两位上神注意到的龙王举了举手,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问道,“要帮忙吗?”

      沉业收起了手里的剑,应佚放下了捂着伤口的手。

      龙王又道:“跛三和豺狼嗅到埋天帝仙体的位置了,正挖着呢。”

      这次是沉业没来得及反应,应佚一道结界便立了下来。

      他彻底没了可以活动的范围,而且一点仙术都施展不出来了。

      应佚将“天帝”的仙体从冰棺取出,要离开神陵之际,又停下步子侧着身,对沉业道:“也许你是对的,也许你能做到。但是,沉业,这代价太大了。而且,随之而生的变数,其实,你也从未算清过,对吧?”

      “……”

      “这个世间,不论今时还是古时,皆会覆灭,对吧?”

      “……”

      “……单琼,”沉业向以背示自己的单琼迈去一步,在她要回身之际,握住了她交叠在身前的手,“你的神结,也在这里,对吗?”

      单琼没来得及作答,一剑刺过半身。

      在短暂的停顿后,是剩下的半身。

      她最后是在沉业怀里。短暂的寒风的冷,短暂的斗篷的暖。

      往后不明年月,混沌四下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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