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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锅焦(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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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门大户,已是潦倒。
一个开赌坊的父亲,一个揽钱财的母亲,轻嘴薄舌,恶稔罪盈。
凡间的道士将他们好一通收拾,却又念在未出世的孩子,饶了其性命。
回到姜午后,天上判的刑罚也等了些时日了。
这一罚,一禁闭,家道便中落了。
而那些年,姜午又还处在谁都还不得不争着出头的时候。
为了再出头,两只狐丹受损再难修炼的狐狸,不知从何处得了个法子,将家族兴旺指望在容貌初开的女儿身上。
但这法子,除了已经到手的勿花花种和勿虫虫卵外,还差一个养料。
于是,那张多余的只会讨饭的嘴,那个自降生时就让夫妇俩吃尽苦头的妹妹,成了养料。
勿花难植,根杂且一多易要命。为能长久地喂养下去,他们只在妹妹的后腰局部栽植勿花。且每隔一段时日,就要连根拔起,用细针挑净细小的残根后,再重新栽植。
这样的日子,过了将近七十年。
这七十年的日子,勿花和勿虫的气味她熟悉得像是刻进了骨。而她的腰上,也总透着一股腐臭的烂土味。
除了喂养勿虫,她不被允许擅自离开这间破败的院子,更未离开过府邸一步。她未见过府外的光景,府外也不知她的存在。
她所见的算得上新鲜的,还是从她身上拔下的勿花。
这日子持续到了她阿姐盛大的百岁宴。
他们在算着那日该雇多少家仆,备何菜式酒水,如何布局摆够桌椅。
他们在忙着谋划攀附哪家,讨多厚的聘礼,往后过何样的日子。
而她也好像达成了存在的意义。早两日勿花被拔下后,再没有新的栽植上身。
没有谁再顾得上她。要不是这府上唯一的家仆双儿,她还抹不上伤药。
她难得自由,也来不及想以后,只觉得这突然轻下来的身子,这吹进院里的风,这把被阿姐换下来的琴,已是足矣。
她没有琴囊,也没有琴箱,这琴她就用自己的一件外衫包着。
取出琴后,她又轻抚了抚,才将琴抱进了院。
……这府里,算得上属于她的,也只有这把琴了。
虽然她得了琴,但她不被准允弹奏。她要弹,得在这间最偏的院里最偏的角落弹,若是被他们听去,等着她的,又会是顿皮肉苦头。
“你谁啊?!”双儿挡在月洞前,试图挡住尉迟颂的视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的,是谁让你来的?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听见没?!”
“不是,我只是迷了路,碰巧听见了……”
“来赴宴的是吧?”双儿的语气不得已和顺起来,“宴席都摆在那儿,快走吧。”
“那,那位……”
“没有那位这位的,快走!”
尉迟颂垂眸揖手,致歉道:“叨扰了。”
确定尉迟颂走远并拐入拐角消失后,双儿才进了院。
“二小姐,他走了。”
双儿扶起躲在枯树后的桑朵,将锅焦递给了她。
“要是他说了出去,怪罪于你……”
“他看起来,不像是会多嘴的……没事儿,我找个机会,向他请个罪,让他别说出去就是了。”
“这样,可以吗?”
早些年为了能少受顿苦,她也是请过罪赔过礼的。可她发现,在这府里,请罪和赔礼,都是无用的。
“可以的,放心吧。”
尉迟颂找回到摆席的院中时,还是尉迟迎的胡迎尘兴冲冲地朝他挥手。狐主和狐主夫人顺着胡迎尘,也瞧见了不见了良久的尉迟颂。
狐主和狐主夫人带尉迟颂来,是为了尉迟颂的婚事。若是他中意桑家姑娘,挑个良辰吉日,他那府邸就能有个女主子了。
狐主和狐主夫人的二儿子尉迟攀一成年,便去了凡间。为尉迟氏,主要是为狐主夫人添雌狐狸的重担,便又压在了尉迟颂一只狐狸的肩上。
但尉迟颂还没什么成婚的心思。
于是想说服又不敢直接说服,试着先拐弯抹角的尉迟颂道:“这女儿缘薄,怕是尉迟氏的命数。若我夫妇也连添三胎雄狐狸,怕是阿娘,愁上加愁。”
“那儿媳也是半个闺女啊!阿娘对你媳妇,定会比对你好。所以你啊就放心地娶,真有个愁啊恼的,阿娘只同你说道。”
“阿娘当真是,和善可亲呐……”
于是尉迟颂就被和善可亲的亲阿娘领来了桑府。
至于胡迎尘……狐主夫人给他拿了块柿饼,示意他老实点,否则就将他送回府,往后也不再带他出来了。
桑家夫妇领着桑芸敬完了最后一桌酒,便让桑芸为宾客弹上一曲。
那是张灵秀的脸,却抹了一层不合宜的浓妆。穿戴珠光宝气的,举手投足带着献谀。
一曲了了。有狐狸喊好的,有狐狸称行的,细嚼慢咽装忙着用饭的尉迟颂也被点到了名字。
“我未涉音律,不懂。”
“随便讲讲嘛大公子!”
各桌的狐狸也都跟着起哄,誓要他憋几句好听的出来。
扛不住起哄的尉迟颂缓缓地先起了个身,不得不对上了望着自己的桑芸,边忖边道:“桑家妹妹的琴技灵动,有如,跃出水的鱼、隐进林的鹿。”
“大公子可喜欢这,灵动的鱼和鹿?”
“不喜。”
“那大公子喜欢什么?”
本要坐下的尉迟颂只得向桑芸又回道:“我喜欢,云间月,雾中花。”
说罢,尉迟颂便坐下了。
方才未能追上尉迟颂的双儿听到这话,不由地一掐手心。察觉到自家女儿情绪不对和周围一股子玩味的桑家夫妇,又连忙去问狐主和狐主夫人领来的另一个儿子。
“我啊……”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家大哥那话是何意的胡迎尘犹豫着向狐主夫人投去一眼,自以为心领意会地自信道,“和我大哥一样!”
各桌的狐狸哄笑了起来。咧着嘴跟着乐的胡迎尘再向狐主夫人投去一眼,随即一怵,收了笑,噤了声。
这场盛大的百岁宴后,再登桑府的,却不见一只。
更别提说亲了。
桑家夫妇又谋划了两日,决定这别家不来登门,那就他们登别家的门。桑芸直言要就要最好的,且她还记着宴席上的隐约其辞,第一个就敲定了尉迟颂。
狐主夫人见他们来,客客气气地迎了。听他们问起尉迟颂,随即叹出一口气来。
“说来是可气又可笑。这小子说自己遇见过一位琴技了得的姑娘,但问起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甚至是相貌哪般,他都答不上来。你们听听,一会儿说遇见过,一会儿又不记得,这不是糊弄我们吗?!本来想着是糊弄也就算了,可他念兹在兹的,非要给我们寻出来,一日寻不到,就一日昏愦。昏愦久了,又念叨起似是远远听过一耳,听得也不真切,许是幻听了。我怕他是被他阿爹逼着修炼,给逼出幻念来了,便让他阿爹陪他出去走走。今日也是,一早来请了安用了饭,又出门去了。”
桑家夫妇听着也荒唐,桑芸是压根不信。
一回府的桑芸径直来了府上最偏的院子,将火气一股脑地全发泄在了桑朵身上。
“琴琴琴,还有这琴!究竟有何好习的?!我习了这么些年,一点用处都没派上!”
桑朵扑在被摔在地的琴上,又挨了数脚。很快,伤还未得愈的腰上就渗出了血来。
“行了。尉迟颂疯不疯,都是他没福气。大不了啊,再去凡间。炊金馔玉的狐狸不好找,愣头磕脑的名公巨卿可是大把抓的。”
“不去!我可不想像你们一样,被什么道士什么神官赶回姜午!”
倚在月洞上的桑夫人入了院,哄逗道:“我的好芸儿,阿娘能在一个坑里跌两回吗?以咱们芸儿的姿色身段,便是天上的仙神,都难招架的~”
桑芸自得一笑,且过了尉迟颂这篇。她低眸瞥见了还呆愣在琴上的的桑朵,又是一脚,泄了那不知道谁家姑娘的愤,才随桑家夫妇走了。
桑家夫妇领着桑芸又登了几家的门,终于迎来了第一位客。
可第一位客不是来说亲的,而是来讨桑朵的。
他知晓了勿花和勿虫,知晓了这花栽植不易,特别是头几回,要在一块“瘠土”,以根自耕。
他猜到了桑朵的存在,重金求他们转让外,还提出要他们离开姜午,再不回来。
他要这姜午,与魔域的往来,只捏在他一只狐狸的手中。
桑家夫妇应下了。
桑芸也称这是段良缘。
他们都很欢跃,甚至都不想等到明日,今夜就将她送出去。
……只有她不愿意。
只有多余的她不愿意。
她想拒抗一次……
逃也好,求也好……
……唯独,没想过杀了他们。
怎么会呢,怎么会……她只是希望他们能放过自己……她只是希望,他们也能给自己一个,过新日子的机会……
“双儿……她,他们……他们是,死了吗?”
双儿伸着颤抖的手,探了探他们的鼻息,艰难地点了下头。
“家中遭了贼,又走了水。”还跌坐在地上的桑朵忽而开了口,像在自言自语,“桑府,只有我侥幸活了下来。”
“……那,明日?”
“那些个讹言谎语,都是莫须有的。说不定,那贼,就是他招来的。”桑朵顿了顿,神情清明起一分来,“我没有应付他的能耐,若他要追查个底,恐怕……今夜,你便逃了罢,逃哪去都好。”
“不,我和大小姐一起。留一起,逃也一起!”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