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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血秋(重逢前的倒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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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绣年意识到自己将与母亲重逢,那是一个凉爽的秋午,病房窗外的满树银杏叶在风中哗啦作响,小女儿在病榻前为她悉心布菜,电视里正低声播放着李绣年常看的午间新闻。
“本台最新消息。经中央纪委、国家监委严肃调查,原XX部高级官员李邺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问题已查明——”
“妈,新闻好无聊啊,我们看电视剧嘛。”
李容妤若无其事地切了频道,仿佛刚才的新闻只是一个错觉。
李绣年擦着枕头扭头,望向窗外的天高云淡。
“妈,别犟啦。我们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好吗?”
老人平静地问道:“你看过我的讣告了吗?”
李容妤舀菜的手一顿,影后小姐笑道:“妈你瞎想什么呀,你身体恢复得很好,不久就能出院了。”
李绣年转过头,目光坚定地望着她:“容妤,转告他们,请把我的事业放在讣告的开头。”
“妈。”
李容妤放轻了声音。
“你别这样。”
哪样?
难道撕破与儿女间最后的体面是一件坏事吗?
久病床前的孝顺儿女啊,谁不想体面地生存?谁又不想安详地永眠?可残酷的现实已经告诉我,体面的代价的谎言,安详的过程是沉默。
过去在崩塌,旧日世界的零星残余终将随着时间成为博物馆的一隅,我也是。属于我的那个理想而又疯狂的年代早已逝去,我驻足于新旧世界的交接线上,蓦然回首,发觉自己与过去唯一的联系只剩下一段段模糊的记忆。
容妤,我的孤独是独自跨越五分之四个世纪的悲凉,是物质财富、哲学书籍都难以消去的伤疤。
容妤,我更怀念母亲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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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州在下雨。
本应在今早被捕的李邺人间蒸发,与他一同失踪的还有同在部里任职的李琼枝中校和李家唯二的玄孙辈。
可怜的父母们晚上在公安局做完笔录,鉴定结果就出来了:李安衾和李玱同时收到的那张照片中的小指系李琰的左手小拇指。
得知消息后,李玱夫妇悲痛欲绝,李安衾亦提心吊胆,中途老刑警出去接了通电话,进门时他面色凝重,握着手机同几名警员耳语了几句,所有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那通来电是公I安I部打来的。
方才,监I委人员上门李邺住处,从李妻李子口中得知李邺借口出差,昨日离家后至今未归。
执行人员最后在李邺的书房内发现了一封坦白信,信中直言:他已与他的养女、同部的一级科员李琼枝绑架了自己的亲侄孙们,看到这封信的人,无论您是谁,请直接联系李促,让他亲自送来两千万美元作为赎金(若非本人,他将拒绝释放人质)。后续的操作和会面地点,他会通过各种方式告知众人,不要耍花样,他会定时发来人质近况,军警监三方稍有花样,他必将撕票。届时会面,请务必让孩子们的父母亲临现场。
此事已经惊动中央,且涉案人员皆身份特殊,公I安I部业已向国I务I院汇报,并成立专案指挥部,由享有“刑侦狄仁杰”美称的某领导亲自挂帅,势必将李邺父女逮捕归案。
老刑警简洁明了地告知李安衾、李玱夫妇,自己听到的内容。话音未落,林南渟先昏了过去,现场一片人仰马翻,李安衾想扶起嫂子,却被精神崩溃的哥哥推开,李玱即使已经被几名反应迅速的警员拉开,可依然对李安衾破口大骂——他已经无处发泄,所以只好将矛头指向陷害过自己的妹妹。
淅淅沥沥的秋雨打窗上,夜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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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质的第一次近况视频是通过秘密邮件准时发布的,画面背景是纯黑的幕布,李琰的左小指包裹着厚厚的纱布,触目惊心,两个孩子都被蒙住双眼,成为绑匪索利和自保的工具。
经过变声器加工的声音刺耳地响起:“下一次发送,在12小时后。”
视频末尾,是一个新的加密哈希值[一],用于验证视频未被篡改。公安部的技术人员确认了视频真实性和时效性,却无法追踪来源IP。
信号如泥牛入海,渺无音讯。
不得不说,李邺的每一道指令,都是以极其狡诈的方式送到阳光下。
网安部门曾多次试图追踪那些秘密邮件的来源,但李邺的奸诈和背后照护的海外势力使结局多以失败告终。不得已,当下在明的专案组只能先被“牵着鼻子”走。
翌日凌晨六点,警方在公园指定的长椅下发现了一个防水密封袋,里面是一个加密U盘。解码后,是赎金交付坐标——位于城郊的化工废厂。
两个小时后,李安衾的手机收到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内容指向《京州晚报》昨日分类广告栏的一个特定位置。
警方依据短信,寻来指定的报纸。
在《京州晚报》密密麻麻的广告中,一则不起眼的“寻狗启事”映入眼帘:
爱犬‘晞琰’,棕色泰迪,于朝阳公园走失,重谢。电话:xxxxxxx5678。
电话是假,关键在于电话尾号。
老领导锐利目光锁定电话尾号“5678”。
“5678”对应经纬度加密算法中的密钥片段。结合U盘坐标和密钥,网安人员算出真正的第一次接触点并非化工厂,而是——某钢铁废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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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州郊外,钢铁废厂。
泥土的腥气和铁锈的味道在此弥漫。
风声呜咽,卷过空荡的厂区,众人眼前是高达十米的废弃筒仓式生料库,直升机位于偌大的库顶中央,在铅灰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颓败。
李家人和谈判专家身前是数名特警精锐,而他们身后百米开外是潜藏在废弃高楼里的狙击手。
库顶的平台上,出现了人影。
李邺穿着精良的防弹装备,腰间别一把手枪,怀里揣着最新的美式步枪,身形瘦削挺拔,眸色中的冷漠依旧。他身侧的李琼枝与他同样装束。
两人中间,正是被绑架的两个人质。
孩子们一见到父母,顿时伤泪盈眶,可一想起这几日受到的对待,便死活不敢哭出声。
谈判专家试图与李邺对话,可是作为百年人精,李邺又怎会在意谈判官所说的一切,他打断刚开口的谈判官,冷冷道:
“钱!”
李促的身影在不远处一辆防弹车旁出现,他提着两个沉重的黑色合金箱,一步步走到库底,将箱子放在指定的位置。
箱子放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李促抬头,死死盯着站在库顶上睥睨一切的李邺,眼里尽是被镇定掩盖的刻骨恨意。
李邺笑了:“李促,你也有今天?”
李促攥紧拳头,保持沉默。
他承认,他往日阴暗扭曲的胜负欲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满足。
从小到大作为次子,他既得不到父母对待长兄那般的厚望,也没有父母对幼妹那般的宠爱,他永远是最透明的孩子,是最容易……被妈妈忘记的孩子。
当年父亲死后,他们与母亲贫苦无依,好不容易得来的两个馒头,母亲却分给了大哥和三妹,明明年幼的他也饿得瘦骨嶙峋,可母亲为什么会那么毫不犹豫?
哪怕李绣年分馒头时再多看他一眼、多安慰他一句,他就不会让怨念萦绕在心中,或许那天晚上他就会因为母亲虚伪的解释强忍下饥饿,就不会半夜偷偷出去觅食……
也就不会被那个健壮的身影拖入一望无际的高粱地里。
秋风飒飒,人间惨淡。
李琼枝押着李琰走下铁梯,每走一步,李琰小小的身躯都在发抖。
昔日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如今被推搡着,怯生生地走到爷爷跟前。
李促一把抱住孙子,紧紧护在身后。
下一秒,黑黢黢的枪口抵在他的额前
“琼枝……你!”
李促声音带着破音,库顶李邺第一次看见大哥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他情不自禁感到嗜血般的兴奋。
“游戏规则,我说了算。”
李邺将目光投向远处躲在特警队伍身后的李安衾,声嘶力竭地喊道。
“李安衾,你上来,换他们三个!”
空气瞬间凝固。
远处的特警频道里传来压抑的呼吸声和指挥官急速的低语。此刻,祖孙俩被李琼枝动作麻利地押上库顶,但李促绝望的眼神和李琰麻木的神色都抵不过平台上晞晞那双蓄满泪水、死死望向李安衾的眼眸
清冷镇定的外表下,有什么炽热的东西在李安衾的内心奔涌。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决绝。
谈判官试图继续与李邺进行友好交涉,但是养父女两人一个眼神,李琼枝便抱着李未晞上了直升机,再回来时,她同李邺将祖孙两人拽到身前,两人各一脚,李邺按着李琰,李琼枝押着李促。
此刻,人质距离十几米高的平台边缘仅剩下半步。
“李安衾,上来!”李邺吼道。
李安衾仰眸,与平台的男子目光交汇之际,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意识到,她的基因里有着独属于李邺的另一半。
李邺,她生物学上的父亲,予她一条烂命,予她那条决定性别的X染色体,予她上等皮囊、下等良心。
特警指挥官急促地低声阻止。
“李小姐,你绝对不能上去,否则——”
砰!
一声突兀、尖锐的枪响,撕裂了风雨声。
血花在李琰的瘦弱的背心处猛然炸开,孩子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般向前扑倒,从平台上跌落,重重砸在泥水里,血肉模糊,再无声息。
与李安衾站在一道的林南渟发出凄厉地尖叫,旁边的特警手疾眼快地拉住欲奔向儿子的母亲,另一旁悲伤到极致的李玱无声地跪在地上抽泣。
高台上,李促一动不动,死一般注视着库底孙子渐渐停止抽搐的尸体。
李安衾死死地看向李邺,他手上的步枪枪口还飘着一缕硝烟,男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彻底碾碎规则的快意。
“意外走火。”
李邺声音不高,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似是有意说给一旁的兄长听。
“也是给那些想耍花样的人一个警告。”
特警指挥官明白,这是一个极端凶险且突破底线的升级态势,绑匪的行为已证明其极度危险且毫无谈判诚意。
此刻更加不可将李安衾送入现场,必须立即采取最高级别的紧急响应措施
这边,谈判专家开始施压:“李邺,你已杀害无辜者,再动人质你将失去所有谈判机会!现在停火我们可以谈出路!”
李邺当然知道,李未晞和李促是她最后的筹码。
作为军校毕业的高材生,他有着在部队长期服役的经验,自然熟悉与亡命之徒对峙的各种流程和话术。他现下就是要装出失去理性的模样,让他们以为存活人质已经陷入极高的死亡风险。
他在拿祖孙俩的命和李安衾的良心赌,赌李安衾没有遗传到他的那份泯灭人性的恶。
在做出叛逃海外的决定后,他已经是一条孤魂野鬼,一切的一切,不足为惧。
“最后一次,李安衾,上来!”
话音刚落,冷冽的声音在偌大的场地内响起。
“好。”
李安衾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极其坚定地解开昂贵大衣的纽扣,女人将大衣脱下,随手扔在泥泞的地上,露出里面贴身的黑色高领羊绒衫。
一名特警严肃地挡在李安衾面前:“对不起,李女士。绑匪已经撕毁交易规则,您上去,等于送死。”
又是一声枪响。
在场所有人皆是一愣,李促的右肩被子弹贯穿,此刻淋漓的鲜血如同妖艳的毒之花在他肩上绽开。
很明显,情况已是万般焦灼,现场指挥官必须立即担责决策,哪怕犹豫一点都是谋杀。
“小王,让她去。”
特警指挥官回首,一字一句,目光坚定。
这个疯狂的举动,在所有特警看来无异于谋杀人质、断送前途。可是,他们的职责是服从上级,所以指挥官话音刚落,所有特警自觉以警戒姿势让出一条道来。
李安衾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毫无武器,然后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出保护圈,走向那通往地狱平台的生锈铁梯。
铁梯的尽头,是废弃库顶的平台。李琼枝押着李促站在平台边缘,直升机内,小女孩被堵着嘴绑住双手,安静的乖小该泪水流了满脸。
李邺站在平台中央,像一尊冷漠的雕像,手中的步枪稳稳地指着正从梯口走上来的李安衾。
“好,识时务。”李邺的声音低沉而稳定。
下一秒,他将李安衾粗暴地拉到自己身前,用她的身体作为完美的肉盾。
“现在,劳驾送我们一程,亲爱的女儿。”
他推搡着李安衾,枪口死死顶住她的后腰,向平台后方边缘那架旋翼仍在缓缓转动的直升机退去。
李琼枝立刻拽起奄奄一息的李促跟上。
李安衾被枪口顶着,踉跄前行。她的目光扫过李琼枝。此刻,李琼枝押着李促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女人嘴唇抿得死白。
一个极其隐晦、几乎不可察觉的眼神在李安衾与李琼枝之间瞬间传递——那里面有无法言说的惨痛,有被胁迫的无奈,更有一丝决绝的微光。
李安衾的心猛地一跳。
“快!”李邺厉声催促,两人拽着人质,谨慎地退到直升机敞开的舱门边。
螺旋桨搅起的狂风抽打在脸上,很疼。
李琼枝先将失血过多、意识模糊的李促塞进后座,用束缚带固定。李邺则粗暴地将李安衾推上副驾驶位置,枪口始终不离她要害。
他最后登机,转身刹那,一颗子弹从远方破风而来,射向李邺暴露在头盔与护颈间隙下的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凭借年轻时在无数次实战中磨砺出的几乎已经融入天性的直觉,李邺猛地偏过头部。
子弹狠狠擦过防弹头盔,拉出一道刺目的火花,随即斜射入机舱内壁,深深嵌入金属中。巨大的冲击力让李邺头盔下的眉骨被擦破,鲜血瞬间染红了眉眼。
关于狙击手的存在,他并非未料到,但这远程射击精准度依然让他心头一颤。
他反应迅速,将已经推入舱内的亲生女儿拉出,死死挡在身前,让她的身体挡住一切可能的射击角度。
冰冷的枪口更深地抵进的后腰,几乎要刺穿衣物。
李安衾咬紧牙关,痛苦地阖目,这一刻她对身上属于身后绑匪的那份血缘的厌恶达到了极致。
“向直升机开火。避开人质。”
无线电中特警指挥官沉稳的声音点燃了沉寂的战场。
枪声如密集的鼓点瞬间响起,库顶边缘、下方掩体后、远处高楼的狙击点,特警们的火力如同狂风暴雨般泼向库顶平台和那架悬停的直升机。
李琼枝在李邺遇袭的瞬间就已做出反应。她迅速占据后座有利位置,冷静地操起步枪,隔着敞开的舱门,精准地朝着下方特警火力点进行压制射击。
这位在部队拿过无数射击类项目冠军的中校枪法极准,几发点射成功将两名试图靠近铁梯的特警暂时逼退。
“上来!”
李琼枝对着舱门外的李邺喊道。
李邺紧贴着李安衾,以她的身体为移动盾牌,一步步倒退向敞开的驾驶舱门。
李安衾被迫踉跄而行,脸色苍白如纸,
枪林弹雨中,李邺终于退到驾驶舱门边,他粗暴地将李安衾推进副驾驶座,自己也矮身钻了进去,反手用力拉上舱门。
几乎在舱门关闭的同时,数发子弹狠狠撞击在厚重的防弹玻璃的角部,留下蛛网般的裂痕和凹痕,但未能击穿。
“坐稳。”
李邺沉着冷静地喊了声,熟练地操作起直升机上的仪表板。
引擎的轰鸣声忽然拔高,旋翼的转速加快,卷起更加狂暴的气流,吹得平台上积年累月的尘埃散漫,让特警们难以瞄准。
“报告,目标已升空。重复,目标已升空。”
地面上,特警总指挥的声音充满了不甘和挫败。
战斗结束,李玱夫妇冲破特警的们束缚,跪在儿子血肉模糊尸体旁嚎嚎大哭,谈判专家颓然放下扩音器,特警们则停止了徒劳的射击,枪口低垂。
机舱内,引擎的轰鸣占据了一切。
李邺抹了一把流到下颚上的血,冷冷地看了一眼下方如同蝼蚁般的人群。他调转枪口,不再指着李安衾,但枪就随意地搁在腿上,手指紧扣扳机。
他熟练地设定航向,目的地指向茫茫大海深处某个预设的坐标点。
李琼枝沉默地在后座,检查李促的伤口,为伯父进行简单的止血包扎。
李未晞瑟缩在直升机角落的位子,安静到近乎呆滞。
轰鸣的直升机载着人质、绑匪和罪孽,冲上灰暗的云层,很快消失在地面众人的视野里。
特警无线电里,只剩下沙沙的电流声和指挥官沉重命令。
“各单位注意,目标逃离。启动B方案,空中及海上追踪,保持最高警戒等级。”
追捕,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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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上显示出他们愈发靠近渤海的位置,李邺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许。
他知道,现在该安抚人质了。
刚逃离了死亡的阴影,李邺的语言系统已经倦怠不已,于是他用机舱内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只要你们全程服从,我会让你们活着——”
话音未落,事故突起。
一个令李邺猝不及防的沉重扳手,带着李琼枝全身的力量和积攒了三十年的痛苦,狠狠砸向他持枪的手腕。
李邺手腕剧痛,手枪脱手飞出,撞在机舱壁上,但他依然反应迅速地躲过又一次攻击,转身又惊又怒道:“你疯了!”
“从你杀害无辜幼童开始,我们之间就只剩血债。”
李琼枝的声音嘶哑,眸中带着决绝。
她根本不给李邺喘息的机会,合身扑上,两人在狭窄的机舱后部瞬间扭打成一团。拳脚撞击着金属舱壁,发出沉闷的声响。
李安衾被束带勒住的手腕因用力而磨出血痕。她死死盯着那团缠斗的身影,看着李琼枝眼中那份不顾一切的悲愤,看着李邺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以及他在激烈的搏斗中,试图去抓腰间另一把备用手枪。
砰!
砰!
砰!
混乱中,不知是谁扣动了扳机,刺耳的枪声响一声,正好打在了主驾驶位前方的仪表盘上。
顷刻间,电火花猛地炸开,玻璃碎片碎裂一地,仪表盘上瞬间黑了大半,直升机内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机舱。
失控的直升机剧烈颠簸起来,犹如一只被折翼的巨鸟,机头不受控制地向下栽去,所有人因为惯性被死死压在座位上。
仪表受损,液压失效。
李琼枝在剧烈的颠簸中拼尽全力推开压在她身上的李邺,而跌跌撞撞地扑到副驾驶位,左手抓住仅存的操纵杆,右手的手指在几个尚能工作的备用按钮上疯□□作。
“警告。尾桨动力丧失,高度急速下降。”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无情地宣告着残酷的事实。
李邺被刚才的颠簸甩到机舱后部,防弹衣救了他的命,但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眩晕。当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到的是李琼枝拼命拉杆试图稳住机身的背影,是舷窗外急速放大的、绿色的湿地。
时隔多年,死亡的恐惧再次真实地攫住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李安衾动了。
尽管双手被绑,但为了搏一把,她趁着直升机再次剧烈倾斜的瞬间,找好角度,借力整个人默默地从座椅上站起,用力撞向刚扶着舱壁站起的李邺。
李邺被撞了个猝不及防,他吃痛地闷哼一声,重重撞在刚才被枪击后本就将近支离破碎的机窗上。
机窗玻璃应声而碎[二],冰冷且强大的气流瞬间涌进整个机舱,巨大的吸力将一切未固定的物品卷向窗外。
李邺的大半截身瞬间被甩出舱外,两只手紧扒着窗框边缘,被参差不齐的玻璃裂片扎得鲜血淋漓。
他半身悬于近千米[三]的高空之上,狂风撕扯着他的衣服和头发,那张向来冷酷严肃的脸上如今只剩下对死亡的无限恐惧。
“救我……安衾。”
“看在……我给了你一条命的分上,救救……爸爸,搭把手吧!”
男人的声音被高空的狂风撕碎,两臂因为使出浑身全力而青筋暴起,手上的鲜血随风甩到他的脸上。
“如果你要杀了我……最好将后座那位还流着血的拖油瓶也推下去!”
李安衾的上半身也被强大的吸力拖拽着探出了舱外,女人满头发丝狂舞,她低头看着悬在下方、徒劳挣扎的李邺,那双清冷的眸子毫无怜悯。
她没有去看李琼枝的方向,只是用尽全力,抬脚朝着李邺死死扒住窗框,指节惨白的右手,狠狠踩了下去。
一声短促凄厉到极致的惨叫,李邺关乎生存的最后希望寄托于那只已经发红涨紫、鲜血淋漓的左手上
“杀了我,你也必须杀了李促!”
李邺怒吼道。
“你十四岁被歹人拐走是李促授意!他早知道你是我的种……现在你能在天盛立稳脚跟……他妈的全靠我暗中保你!”
李安衾迎着巨大的压力差,毫不犹豫地用力扳开机窗边缘最后的五根手指,连同她三世以来承受的所有痛苦和孽缘,在这一世迎来了最后的终结。
那只手,带着它曾经掌握的权力和犯下的罪行彻底脱离了机舱。
她杀死了她生物学上的父亲。
李安衾心怀快慰地看着李邺瞬间被无垠的天空吞噬。
失控的直升机忽然向着大地俯冲。
李安衾被舱内强大的负压猛地吸回,重重摔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
肺部因刚才的窒息和剧烈的撞击而火辣辣地疼。她挣扎着抬起头,视线模糊,只看到副驾驶位上李琼枝在日光照射下的背影。
陆军中校[四]双手青筋暴起,死死抓住那根承载着直升机上所有人性命的操纵杆。
“晞晞,抓紧!”
李安衾一面嘶哑地大喊,一面不顾一切地扑向蜷缩在角落座椅上脸色煞白的女儿,用身体死死护住她,发了疯似的用安全带将两人紧紧绑在一起。
一旁失血过多的李促面色惨败地蜷缩在直升机的后座上,这位高高在上的企业家已然失去往日的尊礼和冷淡,他在眩晕的意识中抓紧安全带,反复呻I吟着母亲的名字。
李安衾已经分不清,是女儿幼小的身体在疯狂地颤抖,还是直升机在剧烈颠簸。
但滔天的母爱战胜了一切,李安衾在与死亡的会面中低头,轻而柔地吻一下孩子脏兮兮的额头。
这一刻,李安衾明白,她怀里的不仅是六岁的李未晞,更是四岁的陆绥[五],十一岁的自己[六]。
一百米高空,李琼枝准备冲击。
她赌上一切,放弃所有复杂操作,将最后一点可控的来自主旋翼的微弱升力,全部压向那片相对柔软且水域遍布的湿地公园腹地。
失控的直升机绝望的呻吟,带着不可阻挡的毁灭性力量,斜斜地撞向松软的湿地。
轰!
“怎么了!”
惊魂未定的朝闻道扭头,看见陆询舟神色痛苦捂住胸口,她身前是被摔碎的热水壶和冒着白气、四下流淌的开水。
朝闻道跨过玻璃碎渣,连忙扶住大口喘气的朋友。
陆询舟气息不稳地抬起头,镜片后的那双眼眸第一次在朝闻道面前露出湿漉漉的忧伤。
“我好像……失去了什么。”
[一]加密哈希值是通过加密算法生成的哈希值?,主要用于验证数据完整性和安全性。
[二]前文提到过,在警匪大战中,有子弹打到了机窗的角部,根据物理学知识,我们可以知道,即使是防弹玻璃,在被特警部队配备的前沿枪械射击到角部时也会有裂缝出现。
[三]直升机最高可以飞至几千米,近千米的高度不算什么。
[四]大部分以为只有空军才有飞行员,实则不然,陆军也有飞行员,李琼枝曾是陆军飞行员,会开直升机纯属正常操作。
[五]陆绥是古代篇中姐姐和小狗的养女,是两人的第一个孩子,小绥四岁那年意外死于马蹄之下。
[六]古代篇说过,公主人生的重要转折点是十一岁,因为目睹李促弑女的全程,故被他恶意推入湖中,被救火的宫人救上来以后,李安衾失去了这辈子所有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