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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枉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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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春节,“天穹计划”迎来重大突破。
内有陈总工的申请报告,外加恩师宋老的肯定推荐,2026年1月底,陆询舟被破格提拔为研究员级高级工程师——两级三类中的正高级职称。
当那份承载着国家认可的证书跨越千山万水送到陆询舟手上时,她用细腻的指尖轻抚过上面冷硬的钢印,感受着这份沉甸甸的殊荣。
这一年,她二十四岁。
这份荣誉,源于十几天前那场不眠之夜。当知天命之年的总工审阅完陆询舟提交的厚达百页的演算草稿后,陈老总激动得拍案而起。
事后在他的推动下,科研团队依据陆询舟修正的模型,连夜对设备进行机械改装与升级。一周后,改良版的原子干涉引力波探测器在选定的反应堆外围部署完毕,实验验证随之展开。
结果可喜至极。
聚变脉冲期间,人们探测到短暂微渺的空间应变,与预测的度规扰动一致。
这意味着,人类首次在实验中证实:核过程能产生可测时空效应。
从这一刻起,时空理论正式从理论成功达成迈向实践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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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西伯利亚寒流席卷西北大地,年关将至,中央难得批了一周年假期给基地全体人员们。
然而,作为新晋高工,陆询舟的工作才刚刚起步。
虽被提拔为高工,但她对高工的工作并不熟练,这些日子里,她虚心地跟着主任安排的师父学习,又因报名了基地除夕晚会的节目,所以下工后还要赶往礼堂排练两小时,待回到宿舍洗漱完毕,往往还要挑灯撰写论文,可谓日日忙碌至极。
除夕的大清早,朝闻道从食堂回来的路上顺带拐去物资中心领了福字和春联,宿舍里陆询舟最高,她遂知会了正在洗漱的陆询舟一声,然后将东西放在陆工的桌上。
占着放年假,熬完夜的陆询舟罕见地犯了拖延症,拖到柯蕤张姐去吃早饭、朝工下楼溜达以后,这才慢慢悠悠地开始忙活贴春联的事情。
她麻利地拆出对联,下一刻蹙起眉头,发现两条春联之间似乎还夹着什么。
陆询舟抽出中间折叠成与春联一般形状的纸张,指尖传来的触感告诉她,这是一张作画的宣纸。
展开宣纸的那一刻,干净的镜片迎着宿舍内明亮的灯光闪了一下,方才温柔平和的眼神在转瞬之间变得冷静淡然。
这是一副《地狱变相图》。
但见血雾弥漫的深渊中有刀山血池,无数亡魂倒悬于铁索之下,锈迹斑斑的铁刃穿胸,无数焦黑躯体被鬼卒撕扯着,翻腾的烈焰扬起万丈火光,映照出受难者们扭曲面孔。
陆询舟少时丧亲,监护人卿许晏工作繁忙,所以她过去大部分时光是和爷爷待在一起的。
每周末,卿延松会带着年幼的她前往山中古寺拜访住持老友。那时的陆询舟曾在寺中的某处华殿亲睹吴道子《地狱变相图》的清代摹本[一]。
而如今她手上的这副残图,正是佛教地狱中的第十四层地狱——枉死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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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小年那天,李安衾带着女儿从深圳飞回京州时天色已暗。
机场外寒风凛冽,蔡薇前去机场的宠物托管处接小猫布丁,人潮里李未晞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机器人小礼跟在她身后,好奇地左顾右盼着。
李安衾弯腰,一边系紧女儿的小兔子围巾,一边关切地问道:“冷吗?”
李未晞摇头,仰着脸问:“妈妈,我们这次回来是要见到爷爷他们吗?”
李安衾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手替她拢了拢衣领,淡淡道:“嗯。”
前来接送的专车内暖气充足,车窗外的霓虹灯影掠过李安衾清冷漠然的侧脸。特助蔡薇抱着平板,凑过来低声道:“boss,二房来了消息,约您明晚八点XX会所见。”
李安衾微微颔首,目光投向车窗外华灯初上的兰亭公府。
李家的宅邸虽然灯火通明,但气氛却比京州的冬夜更冷。
李安衾踏入正厅时,李玱正倚在沙发里和妻儿说笑,见她进门,笑意微深:“妹妹难得回来呐。”
李安衾没接话,而是带着女儿径直上楼走向父亲的私人书房,敲了三下虚掩的门,待那声“进”响起后,方才走进书房。
李促正伏案批改文件,见她进来,抬了抬眼:“回来了?”
“嗯。”
一份报表被放在桌上,李安衾言简意赅道。
“深圳分部第四季度的数据,比预期高12%。”
李促终于肯抬头打量女儿一眼,男人的目光最终落在躲在妈妈身后的小孙女身上,天盛董事长面色缓了些,语气和蔼道:
“好久不见,晞晞长高了。”
“爷爷好~”晞晞甜甜道。
李促听罢忍俊不禁,眼角的皱纹挤到一处。
“晞晞过来,爷爷给你压岁钱。”
“好!”
李安衾默不作声地看着这出祖孙情深的戏码。待女儿拿着鼓鼓的红包和她走出书房时,李未晞高兴道:“妈妈妈妈,爷爷说,我的压岁钱比李琰多一千诶。”
女人无奈,在楼梯口弯腰点了点小奶娃的额头:“要叫堂哥。”
“喔。”小奶娃嘟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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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晚上八点整,李安衾独自踏入兰亭会所。
这是一家隐于胡同深处的私人会馆,只接待特定客人。侍者引她穿过回廊,最终停在一间茶室前。李安衾推门而入,茶香氤氲,叔父李邺正坐在矮几旁沏茶,见她进来,微微一笑:“安衾,坐。”
她没动,目光扫过房间天花板角落的监控摄像头,语气冷淡:“您有话直说吧。”
李邺笑意不减,推过一杯茶:“先喝杯茶再说。”
无形的下马威,但李安衾全然不在乎,她在二叔对面的蒲团上坐下,没动那杯茶。
半晌,李邺叹了一口气,抬眸眼神深邃,地望向李安衾。
“安衾,于礼,你该唤我一声‘父亲’。”
话音刚落,包厢内一片寂静。
李邺神色不变,淡定地轻叩了几下矮几,身侧西装革履的秘书立马将一份文件放到她面前。
“看看吧。”李邺说。
李安衾垂眸,文件上是天盛集团近五年的税务漏洞,以及李促与几位高官的密会记录。
“这些东西流出去,天盛的股票就只能绿到底了吧。”
李邺语气平和。
“但如果你愿意合作,它们将永不见光。”
李安衾波澜不惊:“条件?”
“我要天盛20%的股权。”
李邺利落地拂去新茶上漂浮的白气。
“而你,可以拿回应得的东西——你本就是我女儿,李家的产业,该有你一份。”
李安衾淡淡地注视着她,忽然笑了:“那您呢?”
她从不打无准备之战,早在前年回到李家时,便已着手将家族中的每一个人里外透彻地调查过去。
“走私,洗钱,境外资产转移,”女人一字一句道,“这些够您判几次?”
对面的长者又饮了半盏茶,随后“砰”的一声将茶杯置于矮几上,这明显是他不悦的信号。
李邺面色从容:“你想怎样?”
“两件事。”女人的声音冷冽如雪,“第一,万科能源的独立运营权,天盛不得干涉。第二——”
“我要近期贵部新能源项目的优先合作权。”
李邺眯起眼:“你对那个项目感兴趣?”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她语气平静。
房间陷入沉寂,只有茶壶里的水微微沸腾的声音。
良久,李邺缓缓笑了。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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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询舟将那张描绘着“枉死地狱”的残图夹进工作笔记本。画的边缘很整齐,像是被人精心裁下的。地狱中受苦的灵魂面目扭曲,火焰缠绕着他们的肢体,与记忆中古寺里那幅清代摹本如出一辙。
她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桌上的电子钟显示16:06,距离除夕晚会开始还有一小时五十四分钟。
陆询舟将笔记本锁进抽屉后发了一会呆,安娜斯塔西娅的话语依旧回荡在她耳边。
“辰辰如果想活命的话,最好不要声张此事。”
陆询舟将《地狱变相图》折起,冷声质问:
“您其实也不是我的生母,对吗?”
“那真是——”
安娜斯塔西娅的声音忽然从和蔼温柔的女声变为冰冷无情的机械音。
“难为陆小姐陪我们表演了这么久。”
年轻的工程师深吸一口气。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关键的难道不是在于今晚会有人会进入‘枉死地狱’吗?亲爱的陆工,您最好不要上报军方,您只要知道,我是您这位楚门的世界里的上帝,我、不——是我们,可以是任何人。”
“看到那个水晶球了吗?”
陆询舟将惊恐的目光投向书桌,哪儿正摆着女儿送给她的水晶球,于是她亲眼目睹了一件工艺品是如何彻底沦为废品。
“我们随时都可以毁灭这个世界。”
“而您,如果希望能保全您的家人们——包括你的前妻在内,那最好就安安分分地过完今晚。”
混沌的思绪回到当下。
陆询舟扶了扶眼镜,默默看向窗外。
她承认自己近期不只一次萌生过自杀的念头,可当死亡真正降临在她身边时,她却畏惧不前,使无能为力成为最大的败笔。
我要怎样,才能挽救这一切?
17:48,基地礼堂。
礼堂被人民子弟兵们装饰得很节日气氛,到处增添了不少新年的元素。
陆询舟到达现场时,礼堂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们大多是科研人员和后勤保障团队。
“询舟!这边!”
朝闻道站在不远处向她招手。
陆询舟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朝闻道和柯蕤之间落座。这排坐了好几位熟人,有舍友,也有项目组的同事。礼堂座位的折叠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食物:有几盒饺子,还有食堂自酿的果酒——以及一盘造型精致的曲奇饼干。
“询舟你尝尝,柳医生的手艺,超级棒哦!”朝工扒拉出陆询舟的折叠桌,随后将同事们传来的饼干放到陆询舟面前,“听说她留学时在一家开糕点铺的人家寄宿,期间学了不少手艺呢。”
陆询舟拿起一块饼干。黄油香气混合着淡淡的香草味,确实不像基地食堂出品的点心。她环顾四周,在舞台前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柳夏今天穿了件浅灰色高领毛衣,正低头与同事交谈,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傍晚六点整,晚会开始。
在楚少将和陈老总简短致辞之后,是各个部门准备的节目。陆询舟心不在焉地看着,思绪又回到那张残图上,直到被柯蕤用肘部捅了一下,她这才如梦初醒。
“去后台。”柯小姐惜字如金道。
朝闻道朝陆询舟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新年快乐!陆工我们看好你的表演哦。”
同排的同事们默契地收了小桌板,纷纷在陆询舟经过他们时送上真挚的祝福。
约莫十几分钟过去后,待舞台上的相声表演结束后,女主持人用如沐春风的声音播报道:
“下面让我们有请反应堆物理项目组的陆询舟同志,为我们带来尤克里里独奏——《小秦淮河》!”
这并非陆询舟第一次上台表演,但她还是像以往一样,将这件事作为最后一次来认真对待。
如春雷般的掌声将她拉回现实。
陆询舟在台上的塑料椅上坐下,耀眼的白光照她身上,骨感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熟悉的旋律流淌而出。
这是卿许晏教她的第一首曲子。
年少时,每次姑母回家总会坐在阳台上弹这首曲子。陆询舟闭上眼睛,让手指自动寻找着和弦。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热烈的掌声再次响起。
陆询舟鞠躬下台,回到座位时张姐赞叹道:“没想到小陆你还有这手艺!”
“小时候学过一点。”陆询舟笑着,余光却注意到有人正向她这边走来。
纤细袅娜的身影在她身侧停下,陆询舟知道是柳医生站在她的身侧。
“陆工。”
柳夏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陆询舟读不懂的情绪。
“能借一步说话吗?”
[一]清代摹本一说系杜撰。
[二]此曲系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