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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常和巍 ...

  •   如小单所说,这个梦是不可控制的,因为他们一打开木屋的门,就没了意识。

      浑浊的液体包裹着脑浆,在一个老沉的声音中,他们的记忆被颠覆。

      天道究竟是什么?老夫想了近百年也未想透。

      老夫二十有四时,也曾是科举高中的榜首。入朝为官,头顶乌纱帽。

      那时,三公主和大皇子不过七岁和十岁。陛下为了培养他们,早早便令他们站在身侧,与万臣共朝。

      三公主安静淑文,大皇子明烨良善。我垂头看着他们羞怯而笔直地立在陛下左右,我从未想过两位贵主会因主位产生纠葛。

      更不曾料,大皇子何时变了副模样。

      他仍站在陛下身侧,石青的长袍,暗金流绣。长白碧玉束挂在蛇蟒腰带上,那是白皇后赠与他的生辰礼,在他从南部回来后。

      他去了那多久,仔细算算,有两年了吧。他帮陛下寻回流落民间的皇弟嘉平王,又亲眼看着陛下赐死了那个人。

      大皇子笑了,眼眸朗阔月明。

      “父皇,儿臣还为您寻到一处药方,无需翎呇之力便可长生不老。”

      陛下拍案高笑,手落在大皇子的肩上。

      陛下把这个年仅十三岁的皇子从身边推开,又拉了回来。

      “常副相请留步,殿下有私事想请副相谈谈。”我的视线掠过仆从,大皇子站在门槛后,或明或暗,手抚着长白碧玉。

      我隐隐意识到大皇子想谈什么,但我仍不住地走向他,我朝他做了揖。

      “副相是个聪明人,我便开门见山了。您觉得,我与皇妹,谁更有望成为下一代主位。”他带着笑意看我惶恐的样子,想耍弄无法逃脱的玩物。

      那时陛下才过不惑之年,谈及主位继承实是大忌中的大忌。何况嘉平王……

      我忍住哆嗦的唇角,微微拱手:“殿下…你何苦为难臣下…臣…”

      “常副相在说什么,父皇服了长生不老药,我与皇妹自然成不了主位,一句玩笑话罢了,哪来的何苦?”

      我一愣,迷茫地抬头,大皇子的目光映进眼里。我猛地后退一步,被仆从扯住手,腿几乎要瘫了。“殿下…殿下!”我挣扎地喃喃,他却像听不得这个称呼,立马收敛笑意,那双眸子忽然离得好远。

      “常副相怕是病了,我会与父皇说的。”他冷冷道,话梢转而扬笑,“病了。”他品味着这两个字,转身离开。

      背影烨然秀颀,翩翩如玉。

      仅一夜,陛下体危的消息无风而起,人们竟开始议论主位继承。遍地是蓄意的狼野,有什么东西在这宫中的暗处生根发芽了。

      第二年,奎家二公子受诏入宫,奎三公子紧随其后。三公主不再听朝,我很少在宫中见到她。我看着陛下的眼眶凹了下去,在他的身侧,大皇子依旧离龙椅半寸。只是头抬了起来,目光探视着,恍恍似深宫的烛火。

      我以为他只是有了野心,不甘将主位让给三公主。我以为他固执而艳明的眉眼,只是一个孩子渴望展现自己的幼稚与倔强。我以为他还是那个,会因为羞涩抿嘴,牵住三公主小手的大皇子。

      但为何哭声惊惧了殿宇,嘶哑静寂了黑夜。无数蹿动的人在看着,被血洇红的地毯上,三公主金灿的华服毫无章法地散开,黑发凌乱。

      我木讷地站在原地,在她早已花掉的玉面红妆里,我看见了曾经白衣的小女孩。明明爱笑,却总是淡淡的,杏眼安静地盯着地面,向她的名字般轻柔拂山岚。

      我听到远处低低的笑吟,有也许没笑。因为当我对上那人时,我的心里响起他无数次清亮的笑声……大皇子正混在人群里,手中摸着白玉,面无表情。

      他很自然地注意到我的视线,怔住几秒,一滴泪掉了下来,随即是癫狂的嗤笑。没有声音,却晃扯着我的神经。

      大皇子的眸子是极黑的,甚至比这沉郁的夜要渗得更深。

      “殿下啊……殿下啊……殿下啊……”我颤抖地嗫嚅,忽然明白他那日暗下的神色。

      殿下厌恶这个身份,厌恶自己无法摒弃的情感。

      但是殿下啊,你为什么要丢掉情感呢,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的耳边,哭与笑交叠。

      陛下的身子日益衰败,眼看着阴晕从眼角漫至全身,朝堂内回荡着陛下沉闷的咳声。那些如枝桠疯长的传言再也压不住,纷泊地传进陛下的耳里。

      他枯瘦的手骨握紧龙椅,咳出了混着积痰的污血。颈部暴起扭曲的青筋。

      众臣惶急地扑地而跪,头死定在地上,不敢泄出一丝气。

      陛下嗓里冒出一句低呜呜的话:“退朝,常和巍,你留下。”

      我惊愕地伏身,直到最后一位老臣踏出,殿门“轰”地关上。

      “常和巍…”不知是不是错觉,殿内似乎昏暗起来,殿下沉着声,连带上案台烛火摇曳。我缓缓抬眼,低视着陛下的金纹龙袍,以及龙袍边的石青衣摆。

      “大皇子说你病了…病的不轻啊…”

      我拱着手,努力稳住声音:“微臣…只是小恙,劳烦陛下和大皇子关切。”

      许久,陛下没有出声,空气中似绷紧无数的弦。

      “臣…”我犹疑地上移视线,与陛下发直的眼睛撞上,那双深凹的瞳孔张弛着诡异的形状,深深凝视着我。“你是没病…”陛下的嘴一张一合,身体往前弓倾,“可是孤有……”

      我一瞬怔住,头随即狠狠撞地:“陛下…气带祥瑞,必能福寿万疆!”

      “常和巍!你把头抬起来!”

      “陛下!”

      “孤叫你把头抬起来!”一只无形的手扣住我的发顶,硬生掰起我的脑袋,一个想法溜过:我的脖子暴露出来了。我吞了下口水,是制镜……谁的?

      幽幽烛火飘乎,渲染开昏黄的晕影,映在陛下瘦削的面孔,而陛下纹丝不动。

      终于,大皇子开口了:“常和巍…”他轻笑道。我极力抑制恐惧,喉咙被堵塞住。我早该意识到,陛下怎会只留他一人待在身边,昭昭殿宇又怎需小烛秉明。是制镜啊,大皇子的制镜——“相烛”

      “陛下……陛下!”无人回应,大皇子满眼讥笑,“陛下,陛下—”

      眼前的人突然萎缩,如同水分被榨干,成了条灰焦的枯木。金纹龙袍空空摊在龙椅上,大皇子一捻手,枯木便在指尖碎成粉末。

      “常和巍。”

      我的唇颤抖着发不出声,那只手松开我的脑袋。我只觉肚子绞痛,撑在地上干呕。“咳…咳咳…哕…咳咳…哕…”

      “你的病还没好呢。”大皇子缓缓停在我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长白碧玉的摩挲声贴伏在我的耳边。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你不是为难吗?你瞧,现在还为难吗?”

      “常和巍,我念你有才留你性命,你不磕大头感激我吗……把头抬起来!”这次,双手锢住我的脖子,指头有力地按住我脆弱的颈侧,逼迫我怕与他对视。

      眼眸刺骨彻寒,隐约透着幽幽烛光。

      我索性闭了眼,那些清亮的笑声再次响起,殿下偏头瞧着紧张的三公主,悄悄伸手拉她的衣袖,不小心被陛下发现。“华禛,殿堂之上可不准胡闹…常和巍,你继续说。”“是,父皇。”殿下朝三公主嘻嘻地笑,收回手站好。石青色的衣袍整齐贴束小身板。他冲我眨眨眼,“常和巍…你说呀。”

      “常和巍,你怎么不说了?”

      “常和巍!”

      颈间的窒息感一捻一捻加深,我几乎要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了。嘴里弥漫着淡淡的血味。我的手攀上乌纱帽檐。

      让一切结束吧。笑声变得歇斯底里。

      手抑止不住颤抖地,挣扎地,乌纱帽被端放在膝前。

      “常和巍…”“臣!”我破嗓高喊,泪流了下来,脖子上的力猛然收回。

      “臣自问无愧于陛下,无愧于佚莱,但臣…却有愧于殿下!”

      “臣不该在殿下离开时不加劝阻,不该在殿下归来时,没有护主嘉平王,臣不该让殿下一个人…一个人站在殿堂上。”喑哑的哽咽也罢,撕扯的叫吼也罢,我已然泣不成声。

      但是殿下…回头吧,回头看看曾经年少意气的儿郎。他永远不会松开三公主的小手,他的眼里永远亮着光。我们总说他是天道赐给佚莱的最宝贵的殿下。我们看他,皞朗沉月,烨明流金。

      我匍匐在地上,呜咽的哭声挤满了喉咙。什么都没用了……

      制镜被踏碎,烛火熄灭。

      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道,我迷茫地抬头,是那年十三岁的殿下。“常和巍,你走。”他固执地瞅着我,眼睛很亮很亮,“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眼皮撑开,四周是无尽的黑暗。林漫漫甚至看不到自己的手和身体。“贺阿柳?”他下意识喊道,嘴里没发出一丝声音,连同他的记忆,被黑暗吞噬得干净。“我刚才喊的是谁?这里是?”他摸索着爬起,四肢没有实感地浮在虚空,仿佛只剩意识在孤零零地飘荡,忘记了去处和来处。他的感知逐渐模糊。

      “副相!”有人在身后唤他,声音如同涟漪扩散。随后是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于黑暗中泛起海藻般的微光。林漫漫回过头去,一个少年正仰头望他,两手攥着书卷。

      “他在叫我吗?他是谁?我是谁?”林漫漫想。少年自顾敞开书卷,把折角的一面举给他看。林慢慢瞧不清,凑近了些,字仍是一团团糊。唯有一块被朱墨圈出,应该是少年所为。少年巴巴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认真道:“古书上常讲天道,我不明白,天道是什么?”林漫漫开不了口,也无法回答,只留少年一人继续问:“常副相,天道究竟是何物,我有些看不透世道了。”

      不知是不是没有得到回应,少年的眼里流露出沮丧。他石青色的长袍漫漫没出黑暗,身板修长。林漫漫感到奇怪,自己有这么高吗…竟能俯视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有吗…

      远处传来明亮的笑声,眼前的少年跑开了,脚落到的地方溅起金色的水花,再淡然褪去。林漫漫呆住几秒,只得看向笑声的方向,却什么也没有。

      笑声由远及近地漫来,越来越大,铺天盖地地裹挟住他,弥伸至每一寸肌肤。熟悉的粘稠感令他错愕,就好像他一直混沌着,从未解脱。

      他想起殿宇的高堂,深宫的幽烛,那双煌如明火的眸子。一刻不停地注视着他,痛苦地低咽:“父皇为什么要杀嘉平王,为什么?副相,我不明白,世道究竟是怎样的?”殿下立在龙椅旁,声音久久回荡。

      那个三月,夭艳的桃风灼然盛放,从阳城吹到了皇宫,数十个女子身托芙蓉衣,腰细藕丝浅带,鬓发纤纤成云。她们唱起悠扬的花朝曲,飞溅的鲜血随歌声染红了霞光。殿下笑啊笑啊,泪笑了下来,“可那些女子是无辜的!”

      他独自对着殿堂嘶吼,永远得不到回应。烛火微弱的光晕在黑夜中,渺小而可笑。

      “殿下…”悲愤终于吞没了他,犹如陷进深不见底地泥潭。他缓缓闭上眼,放弃了挣扎,“我愧对殿下…”

      黑暗的边缘,被镶上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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