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宜生》袁与年

21、第 21 章

　　那天的后来，两人一直待到了开园时分，逆着最早一批人流向外走。
　　六点，城市正逐渐苏醒。
　　环卫工人开始清理一夜的尘埃，高中的孩子们昏昏欲睡地坐在家长的电动车后座上，偶尔停下来，在路边的早餐车上捎一份早饭。

　　夏时雨的目光从来往行人的面上逐个扫过，一脸正经的表情仿佛在思考些什么，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而陆仰注视着她的面庞，想到了赵琤说过的话。说她这个时期，在她平静的表象下，其实有汹涌的暗潮在翻滚。
　　她看到了什么？她想到了什么？她领悟了什么？她想要突然冲进马路中间被车撞死吗，还是安安静静陪他走完剩下这段路？

　　陆仰微微躬身，扣住了她的手腕。
　　得到她不解的目光，陆仰目不转睛地继续向前：“有车。”

　　夏时雨扭头看去。
　　他走在人行道外侧，于是在看到来往的车流前，她先看到高她一截的肩膀。衣服是正肩的设计，拐角处的走线很细致。
　　顺着向上，先留意的是他的耳朵。很薄，形状却很漂亮，耳骨和耳垂处各有一个不太明显的耳洞。

　　她想起自己上小学时，同街道有个上初中的小混混，戴一耳朵亮闪闪的首饰，会拦住她要钱。
　　当她告诉妈妈自己受欺负了时，妈妈和她说，打耳洞的都是坏男孩，要远离他们。

　　坏男孩，是的，要杀了她的坏男孩。
　　如果当年，她死死捂住书包里的一块五，那个坏男孩手里的棒球棍，真的会抡到她的脑袋上吗？
　　或许，她总会死在一个打耳洞的坏男孩手里。

　　“有车也是先撞你。”夏时雨轻飘飘地将目光从回忆里收回，“你抓住我，我还怎么跑。”
　　陆仰斜她一眼：“小没良心的。”
　　她忽然抿起唇，“哼哼”地笑了起来。

　　最终，他们走进了一家早餐店。
　　铺面不大，墙壁被油烟熏得蜡黄。拢共六张桌子，桌腿长短不一，面对面的两个人得往一处使力，才不致让桌角的油盐酱醋铛铛作响。
　　两人都要了一碗干拌面，五块钱，却是扎扎实实的一碗。没什么花里胡哨的配菜，只掺着几节蒜叶，面条被酱油浸润得油滑透亮。
　　天晓得他在外几年，有多想念家乡的这一口。

　　陆仰没料到她会和自己点一样的，结果她主动道：“小时候，我就很喜欢吃上学路上的一家干拌，那时候只要两块五一碗。妈妈每周会给我五块钱早餐费，但我宁愿选择吃两天干拌，然后饿三天肚子。”

　　陆仰发现，她开始越来越多地和自己分享她的过去。
　　只是她的语气总是很平静，无论是开心的难过的，好的坏的，都波澜不惊，好似在讲别人的故事。

　　倒也没想到，小时候的她还是个小吃货。
　　只是，她为什么宁愿饿着肚子，也不和父母多要点儿钱？
　　他开始不太愉快地倒推，彼时的夏为仕应该还是个中级员工，收入不高也不低，看起来勤勤恳恳，让陆长明难得看错了眼，结果害了自己一生。
　　这么看来，大小姐也不是生来就是大小姐的。

　　“就这么好吃？好吃到宁愿后面都饿肚子？”陆仰不由得发笑。
　　“好吃，但也没有那么好吃。”夏时雨目光下撇，像在回忆，“只是我习惯认定一个吃的，就一直吃到腻为止。”
　　“比如……那个噎死人的苏打饼干？”
　　夏时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真不觉得那玩意儿噎挺得慌？”陆仰好奇。
　　“觉得啊。”夏时雨说，“那你觉不觉得它吃起来的时候很吵？”
　　“是挺吵的，嚼一口感觉我脑骨都在震。”

　　陆仰没觉得这说法有多好笑，但夏时雨微低着头，眼弯弯地笑了好久。
　　末了她说：“我是高三喜欢上它的，那时候容易饿，想找一点顶饱又方便的东西加餐，无意间发现了它。
　　“我喜欢它吃起来吵闹的声音，让我听不见外界的杂音，我也喜欢它吸干我嘴巴里水分的感觉，喜欢强行咽下去时食道的钝痛感。偶尔它还会卡在中间，我会用力按住我的心口上方，感受着食道拼命蠕动，想把它挤下去，却又无能为力，而我不会给它送一滴水。”

　　陆仰努力想象着她所描述的感受，却越听眉头皱得越深。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眼睛好像一点点亮了起来，甚至有一种奇异的自得。
　　就像是，施暴者看向受虐者的目光。
　　然而这两个身份，是同一个人。

　　陆仰忽然觉得喉口发堵，忍不住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等到温润的水流畅通无阻地从喉口流进胃里，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那是自虐。”他说。

　　夏时雨眼里的光亮，又逐渐黯淡下去。
　　她垂下眼，漫不经心地搅着碗里的面。它已经有些坨了，黏成一团，在她的搅动下，像只实心球在碗里砸来砸去。

　　陆仰伸手，近乎是夺过了她的面碗，而后用虾籽酱油掺了点温白开倒进去，重新帮她拌开。
　　他一边拌，一边问：“你是什么时候确诊的？”

　　夏时雨两手空空，无措地把手收到桌面下：“大一开学没多久的时候。”
　　陆仰将拌好的面推回去：“你应该在那之前就生病了。”
　　夏时雨没说话，低头开始吃面。
　　吃着吃着，她的眼泪落进了面碗里。

　　大概是想起她之前的麻木，陆仰开始习惯她总是来得很突然的眼泪。
　　那是她心底的情绪在翻涌，比起用别的方法释放，通过眼泪流出来已是最好的选择。

　　陆仰没有安慰她，只是给她递了一张纸。
　　她似是觉得丢脸，擦得很用力，本就粗糙的纸巾把眼周磨得红通通的。
　　陆仰按下她的手，新抽一张纸叠成小块，在她眼下轻轻按着。
　　速度慢了些，有颗眼泪顺着他的手指滚落，在他手背上留下一道亮晶晶的泪痕。

　　“你的眼睛里住了一只蜗牛。”陆仰突然说。
　　夏时雨抬起红通通的一双眼，奇怪地看向他。
　　陆仰向她展示手背上的泪痕：“现在爬到我这里了。”

　　夏时雨伸出两只手，一左一右抓住他的拇指和小指。
　　她的手看起来好小，两只才抵上他一只，又白又嫩，倒衬得他的手像个粗糙的工艺品，骨节粗大，青筋崎岖。
　　但是就在这上面，留下了蜗牛清晰的行进路线。

　　夏时雨：“那时候我哭了。”
　　她的声音很轻，于是听不出哭腔。
　　“什么？”
　　“在你抱住我的时候，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