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出逃后》九瓜瓜

30、外室

　　未时三刻，一位头戴黑纱帏帽的女子身影遥遥出现在了院外。

　　只看那身影，就能想象到这是一位绝世佳人。

　　恰有微风袭过，吹起她烟青色的裙摆，宛如仙女一般风姿绰约。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钱夫人走进院中后，一股馥郁芳香袅袅袭来，浓郁却不刺鼻的馨香令明珠都有些沉醉了。

　　“好香……”她实在没忍住，轻轻呢喃出声。

　　说话时，钱夫人距离明珠还有四五步的距离，她的声音又低到几乎只有自己能听清。

　　连在她身后的宋婆子都没听见她的呢喃，可那带着纱帽的女子身形却微微一顿。

　　钱夫人抬起葱白如玉的手，搭在了自己的帽沿上，却没取下纱帽。

　　“姑娘可真有趣。”清脆如黄鹂鸟的悦耳女声从纱帽里传出，叫明珠怔了一怔。

　　她不解问道：“钱夫人何出此言？”

　　那搭在帽沿上的纤长手指微微曲起，但仍是没有下一步动作，“若是你见到我的脸，还会有这样的感慨吗？”

　　钱夫人的声音有些冷了下来，语调暗含着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厌弃，却被明珠捕捉到了。

　　她见过许多病人，或许大家染上的病症各不相同，可若是丧失了信心，那说话的语调总是差不离的。

　　这钱夫人现下的说话方式便是如此。

　　明珠眼神微动，却不揭穿，只顺着对方的话道：“难道这香味是随着夫人的容颜变化而瞬息变化的奇香？”

　　“那倒不是。”明珠的话逗笑了本已陷入低落的钱夫人，她终于取下了纱帽。

　　一张与她婀娜身姿、馥郁体香和悦耳脆声完全匹配不上的面容展露在了明珠面前——

　　不能说难看，只是非常、非常、非常的普通。

　　普通到空气中的芬芳，似乎真的都淡了下来。

　　见明珠没有说话，钱夫人露出了了然又讽刺的笑：“看来有趣的姑娘也不能幸免。”

　　她似乎已经失望了，又打算带起纱帽，也不准备再往前走，好像准备告辞了一样。

　　却在下一瞬，被明珠的话强行留住了脚步。

　　她说：“旁人的想法如何，对夫人又有什么影响呢？毕竟夫人总是一如既往地爱着自己。”

　　钱夫人再度放下了刚刚捏住纱帽的手，长长的黑纱拖迤在地，却不再被它的主人关注。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钱夫人的语速紧促了起来，带着明显的希冀，似乎希望从明珠口中得到确切的回答。

　　明珠也没有让她失望，温柔又坚定地点了点头，“夫人心中早有定夺，我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好啊……”钱夫人得了这样的回答，突然放声笑了起来，一点仪态都不顾忌了。

　　她清脆的声音在大笑时，也与常人不甚相同，听着总是干脆许多，还格外有节奏，让听见的人无不染上同样的笑意。

　　大笑的表情为她寡淡到一点记忆点都没有的面容注入了灵动的生机，把这张淡得出奇的脸染得无比生动。

　　她身边的芳香突然又浓郁了起来。

　　“夫人将自己养的很好。”看见她重新染上鲜艳色彩的面容，明珠由衷地感慨了起来。

　　钱夫人说她有趣，可叫她说，这位钱夫人，才是真正的有趣之人。

　　看似对自己普通的面容无比在意，甚至是厌弃，可动起来的每一瞬，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个灰暗自卑的女子。

　　自我欣赏和反感的矛盾情绪同时集中在她身上，反而碰撞出神秘的色彩，让人很想一探究竟。

　　“你这个人，说话可真好听。”钱夫人停了小，快步走到明珠面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搭在了她下巴上。

　　手指微微用力，将明珠的脸抬了起来。

　　明珠这才发现，这位钱夫人的身量格外高，比她整整高出半个头。

　　有些泛冷的手指在明珠下巴轻轻摩挲了下，转而移到她的脸侧，轻轻捏了捏她还未消退的软软颊肉。

　　“钱夫人？”明珠后退半步，退出了钱夫人伸手能触及的范围，逃开了她越界的行为。

　　虽然她莫名对这位钱夫人的观感很好，但一见面就捏她的脸……？

　　被躲开了，钱夫人也没有难堪，反而又笑出了声：“不好意思，年纪大了，看到可爱的小姑娘，总是忍不住。”

　　明珠站在原地，眼中缓缓浮起了强烈的不解——

　　年纪……大了？

　　她没说话，但脸上的疑惑却再明显不过。

　　钱夫人笑意不减，只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你猜猜看，我年岁几何？”

　　她问的爽快，明珠也就没多想，试探着给出了自己的猜测：“二十岁？”

　　钱夫人摇了摇头，笑容却深了一分：“再猜猜，我可没这么年轻。”

　　明珠冥思苦想，大胆地给了一个她自己觉得不可能的答案：“二十四？”

　　再多，她实在不信了，毕竟钱夫人看起来，也就比她虚长几岁，二十四已经是她想象中的极限了。

　　可钱夫人还是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钱夫人，你别卖关子了，直接告诉我吧。”

　　钱夫人没说话，只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明珠瞪大了双眼，仔仔细细地看了钱夫人许久，还是不太相信眼前的女人已经三十岁的事实。

　　她这样子彻底把钱夫人逗乐了，女人又笑得花枝乱颤，从淡淡的水墨画一下变成了颜色艳丽的工笔画。

　　她拾起明珠的手，像是在自己家里一般放松地牵着明珠往屋里走去，“你不是说有扬州米糕吗？我还没吃过，快带我去尝尝。”

　　一进屋，立刻就将房门关上，把除了她们二人以外的所有人都关在了门外。

　　明珠从前没有让人伺候的习惯，宋婆子没跟进来，也不觉得奇怪。

　　但这么一点小细节，却透露出很多信息。

　　至少这位钱夫人，眼中就闪过若有所思的微光。

　　一直被观察着的明珠毫无所觉，听钱夫人对她的米糕有兴趣，兴致勃勃地牵着她去向偏间桌前，掀开了罩在米糕上的竹盖。

　　清冽的甜味米香扑鼻而来，萦满二人周身。

　　米糕被捏制成了圆乎乎的形状，颜色是少见的淡紫色，像是夜幕降临前天边最后一抹的霞光。

　　糕点上缀着晾制好的黄色干花，恍若霞光与星光交错了。

　　钱夫人在桌边坐下，率先捻起了一块。

　　糕点被递到自己唇边，却没有直接咬下，又像一开始见到明珠时，搭着纱帽边缘却不取下纱帽时的停顿一样。

　　“姑娘是扬州府城人氏？”问完这句话，她轻轻咬了一口米糕，留下一个秀气的缺口。

　　明珠也拿了一块，不像钱夫人那样秀气，一口直接咬掉了一半，咽下去后，才回答道：“不是，我是扬州府下祁县人氏。”

　　“原是祁县人……扬州府距盛京近千里，这一来，可不知何时才有机会与亲人团聚了。”许是糕点太干，钱夫人又端起清茶，啜饮一口。

　　这个话题，让明珠有些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沉默地将剩下半块米糕又咬了一半。

　　钱夫人也不在意，眼神落在一旁的窗上，不知是叹息还是如何，“你莫要觉得我多嘴，不过是离开家乡十几年，听见类似的境遇，有感而发罢了。”

　　明珠转过了头，小心问了句：“夫人是哪里人？”

　　被问的女人掏出手绢轻轻擦了擦刚刚捏过糕点的手指，也转回了头，用刚刚擦过的手指支在了自己颊边，唇角微微勾起：“本想再让你猜猜，但这确实有些难为人了，姐姐便直说了吧，我原是岭南人氏，十五岁背井离乡，如今竟已十五年。”

　　不等明珠对她的话做出反应，她突然极其直白地问了一句：“姑娘此番，并非因婚嫁而离乡的吧？”

　　这问题太过尖锐，明珠不敢回答，可一瞬间下意识的惊慌又怎么骗得过眼前的女人？

　　她唇边的笑变成了了然的讽刺，却不是针对明珠的。在讽刺谁，明珠也不敢问。

　　“那混蛋怎么哄骗的你？”还是钱夫人在说话，语气却渐渐转向了冷然。

　　“我……我没有被哄骗……”因为对方实在是太过肯定，明珠的语气被衬得低落了下来，但她还是努力为她与老爷正名，“我只是暂居于此，等我爹来。”

　　“没有被哄骗？”钱夫人嗤笑一声，“你初来乍到，并不知晓真相，今日就由姐姐来当这个坏人。”

　　“你可知这一带，都是哪些人在住着？”

　　明珠摇了摇头，她怎么会知道这里是哪，只不过是老爷安排她住这里罢了。

　　“都是像我这样的人，零零散散住在这一片，再安排些普通人家，勉强混淆下耳目罢了！”钱夫人的情绪陡然激动了起来，连胸脯的起伏都明显变大了。

　　明珠偏了下头，眼中又流露出未经世事的少女纯然的疑惑。

　　这份纯然却没有平息女人的怒火，反而让她更生气了起来。

　　“外室，我只是一个外室，这破名头，跟了我十五年。”可气极过后，她又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颓然地闭上双眼，脊背却一点也没弯下来。

　　似乎但凡弯了一点，最后的一点心气也要全散了。

　　低沉的一句话，把少女惊得打翻了手边的清茶。

　　但谁都没有去收拾摊撒在桌面的茶水，两个女人的眼中都只容得下彼此。

　　明珠的心中已经在翻江倒海，她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

　　外室？！

　　这一片住着的都是外室？！

　　那她……那她算什么？

　　她不是，由爹爹托付给老爷暂为照顾的吗？为什么会被安置在这样的地方？

　　老爷心中……到底是怎么看待她的？

　　明珠陷入了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