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输赢 ...

  •   “费因茨。”尤利安一遍遍执拗地呼唤他的名字:“费因茨。”
      “我们都还没送你生日礼物呢。”他不过才三十三岁,正处于人生的盛年,尤利安扶着光滑冰凉的墓碑,想将石头还原成挚友温热的血肉:“马提亚斯给你画了肖像画,我巧克力都给你买好了。”至于赫尔曼,他之前每天盼着你回来送他小火车。
      “费因茨,”尤利安的声音微微哽咽:“你听不见了。”他像一座突然崩塌的宫殿,海浪在白色的石柱间涌现,废墟淹没在平滑如镜的海面,许是蹲得太久,他踉跄了一下。
      赫尔曼把外衣披在墓碑上,他久久注视着墓前的军帽,似乎穿透了时空的界限,看见费因茨正了正帽檐,将枪娴熟地插回枪套,乌黑的刘海上方银质的骷髅头亮得耀眼。
      他是冥河河畔一朵血红的曼陀罗花,让你明知危险却仍忍不住采撷。
      他的墓志铭是“吾之荣誉即忠诚。”是的,忠诚贯穿他短暂的一生,无论对友情,对国家,还是对婚姻。即便没有遗言,赫尔曼和尤利安也明白,他想和爱妻葬在一起。他下葬时胸前挂满了琳琅的勋章,身上包裹着那面至死不愿放弃的旗帜。
      “以后怎么办?”赫尔曼问:“没了你我们怎么过?”他多希望当时他在他身边,这样他就能紧紧抱住他啊。他死在了异国他乡,死在了一个风雪交加的晚上。他们怎么能放他走,怎么能撇下他孤零零地一个人?
      所以他也不要他们,他也抛下他们了。他们相顾无言,谁也不愿先劝对方离开。他们舍不得他。记忆中,那个黑发蓝眸的青年骑着烈火色的骏马,与它融为一体,仿佛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狂飙在骄阳下。他分开瀑布,搀起朋友,回看游隼盘旋俯冲的峭拔山崖。那样桀骜孤高又意气风发,相信整个世界都属于他。
      还有他们友谊的开端。赫尔曼在一次物理考试时遇见了一道难解的题,向尤利安扔了一个纸团,风吹动它偏离方向,恰好落在品学兼优的费因茨脚边。当老师走过来时,他一拨乌黑的刘海,不着痕迹地踩住替他们遮掩,放弃了提前交卷,在座位上端端正正地坐了三十分钟。
      考试结束后尤利安向他道谢。“不用,”猫一样冷淡不群的少年竟难为情地垂下眼帘:“顺手而已。”
      那般热烈美好的生命,原来不过昙花一现。
      ——费因茨,我们的费因茨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变成一个镌刻的名字?
      “费因茨,”他们都已泪痕满面,在晴天朗日下忍受内心的苦刑和挣扎。赫尔曼俯下身,吻在了惨白的大理石上:“这下你真的不要我们了。”

      列昂尼得含了一口伏特加,喷在手中的匕首上。他擦去上面干涸的血迹,刀面重新变得雪亮。处于一种微妙的心理,他把信还了回去,却保留了对手的军刀。
      南风四起,不时有一两声悠扬的鸽哨震颤蓝天白云。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一群年轻的军官们你推我搡,嬉闹着涌到广场的中央,自发地开始跳哥萨克舞。
      他们前呼后拥,脸上洋溢着笑容,先是一段轻快的踢踏,和芭蕾般优美的旋身,穿插有清脆的掌声和靴跟叩响大地的春雷般的闷响,宛如在瞭望侦察,接着是一段行军时归队和出列的动作,一个后排的军官双臂平展,像只矫健的雄鹰,千里跃进般纵身跃出队伍。
      他蹲下身,抱起一只腿,将它当作步枪,仅靠剩下的一只腿支撑,模仿狙击手在草丛中潜伏瞄准,然后漂亮地腾跃而起,作了一个标准的空中劈叉,稳稳落在圆圈中央。
      “你们太胡闹了,”列昂尼得喊了一声:“政委回来有你们受的。”大家顿时不出声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可怜巴巴地一同看着他。
      “再说了,你们跳得什么东西?像弹簧成精,”他一脸嫌弃,拿起搁在一旁的手风琴,戴上宽大的军帽:“看我的。”
      他像一道旋风,力量和张力十足,动作大开大合,踢踏干净利落,腿笔直修长,腰挺拔有力,还不忘拉动怀中的手风琴。这是红色信仰造就的独特美感,健美阳刚,朝气蓬勃。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的结束,他起身,用手一拍靴跟和膝盖。
      一道声音打断了剧烈的喝彩,伊万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长官,政委回来了,他要见您。”
      “列昂尼得同志,你在莫斯科保卫战中的表现非常突出,”米哈伊尔关切地说:“为此,我们决定…” 列昂尼得迫不及待地打断他:“拉多加湖开辟出了通道,我向您恳请过,把我的未婚妻带出那里。” 他有些焦灼:“我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但我还要等多久?我半年前就提交了结婚报告,上级批准了。米兰娜的身份不该成为她撤离的阻碍。” “达瓦里氏,”米哈伊尔长长地叹息一声,觉得难以启齿:“我想和您说的正是这件事。”
      “早在两个月前,瓦连京同志就把他的名额让给了您的未婚妻,但为了照顾伤员,她拒绝了。”
      “她于一个月前由于营养不良去世了。据目击者说,她倒在领配给的路上。我们实在没有多余的人力物力往外运出遗体,只带出了她的日记。请节哀,达瓦里氏。”
      去世。什么叫去世了?他九死一生,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赢得了胜利,就为了再见到她,每次他快撑不下去时,他都一遍遍告诉自己,他要活着回去,他要作为一个英雄去娶她。
      晴天霹雳。列昂尼得一下子瘫软在地,这次他压根没试图站起。从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意识到,他的余生,他活在这个世上的意义,就是为了爱她。他许诺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她。
      他那样娇贵,那样惹人怜爱的未婚妻,饿死在了雪地里。即使再高贵的人,又如何和苦难,和不公的命运抗衡呢?米哈伊尔把手放在少校的肩上,他紧紧抱着米兰娜留下的日记,像只受伤的野兽般蜷缩成一团,发出凄惨绝望的悲鸣。
      “…真可惜,明明是一对璧人…”
      “…没有人力只是政委找的托词,真实情况是她的尸体被…”
      “…那帮人简直是畜生。”
      “别这么说,咱们又不在城里,他们是饿疯了…”
      “不管怎样,人怎么能吃…”
      “我们不比他们高尚,只是没饿到那个份上…”
      “…他还能振作起来吗?”
      “谁知道呢。碰上这事我肯定不行,婚戒都买好了,昨天我还看见他去给她买裙子呢,你没见过长官看未婚妻照片时那痴迷的样子,他本来就爱她爱得走火入魔了…”
      “天意,只能是天意。”

      华灯初上,爵士乐再次响起,她决定在接待第一波客人前去阳台上透透气,浓厚的脂粉让她觉得自己难以呼吸。
      刚下过一场雨。她裹紧皮草披肩,从湿漉漉的栏杆边向下无聊地张望。一个男人从一辆银白色的流线型小轿车上下来,他靠在打开的车门边,点燃一支雪茄,她能看见他的金发,和包围着他的无尽的夜色。
      他稍稍侧头,她认出了那双碧眸,如加了碎冰的鸡尾酒般魅惑,此刻却流出脉脉忧郁。他像一艘巨轮倾覆后,伏在桅杆上,独自在漆黑冰冷的海水中沉浮的水手那样孤独,那样无助,不知道是曙光会到来温暖他,还是寒冷会先期而至夺走他的生命。他几乎是茫然地伫立在那里等待,等待一个人将他接走。她急忙下楼,壮着胆子上前:“您还记得我吗?”“是您,”他回过神,绅士地递烟:“您的舞跳得真好,慕尼黑找不出第二个。”
      “您需要我今晚陪您吗?” “您?”赫尔曼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潇洒风度,玩味地打量了她一番,请她上车:“当然,拒绝美人是失礼的。我别墅里的钻石任您挑选,上次那颗不是最好的。”只要是和美人的春风一度,他都会一掷千金。他握住她纤细的腰肢,轻轻挑起她的下巴。
      “我不收您的钱,”她窘迫地低头,心惊胆颤地攀上他的手臂:“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您对我慷慨大方,又那么光彩照人,可您看上去好像很害怕,虽然我不知道您在害怕什么…您不该一个人。”
      “我身份卑下,”她的眼中泛出珍珠般纯洁的泪水,显得那么美,浓妆艳抹的脸庞散发出圣洁的光辉:“但我同情您。”没有一丝爱与占有欲的掺杂,她看出了没有说出口的悲伤,看出他的心灵正在竭力地突围,她可怜他。
      他需要的正是关心和安慰。他叹息一声,俯身珍重地吻在她的额头上:“谢谢。”
      气温在滑落的汗水中攀升,情欲像张收紧的网将他们俘获,一次酣畅淋漓的倾诉和释放。和赫尔曼欢缠美妙极了,他是最解风情的情人,攻城掠地时不失爱抚和温柔的呢喃轻语,唯独碧眸中没有炙热的侵略性,而失焦于虚空中的某一处。
      “您在想什么?”云雨收歇后,她躺在他的臂弯问。“你不明白,亲爱的,”赫尔曼苦笑了一下,回答:“我身不在此。”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