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塞纳河 ...

  •   “哥哥,你忘了给我装巧克力了!”艾洛精致的包子脸鼓起来,气乎乎地质问他。艾利蒙讨好地笑了笑,摘下手臂上的小书包给她背上:“今天哥哥带着巧克力来接你好不好?”
      她哼哼唧唧地答应了。艾利蒙一直站在校门口,直到第一道上课铃打响。

      尤利安坐在草坪上,沐浴在月桂的浓荫下,春毯般绒绒的嫩草间零星分布着一丛丛酢浆草和狗尾巴草。正值炎夏,不期而至的醺风也染上了一丝燥热的气息,捎来喜鹊的啁啾和欧亚鸲的鸣唱。
      赫尔曼躺在月桂树繁茂的枝叶间,洁白的衬衫上盖着两支羽毛般宽大卷曲的欧洲蕨,分叉的枝桠形成天然的吊床。一只羽毛亮蓝的茶腹䴓停在他的肩上,用卷翘的金发精心打磨鸟喙,点点的光斑在婆娑的树影中律动。
      当落日留在肌肤上的最后一点暖意退去后,青绿慵懒的夏日空气里,鸢尾花淡淡的香气开始顺着河流浮泛而上,树上的中校才度过了一个悠悠假日般转醒。
      赫尔曼扯过一片树叶含在嘴里,神采熠熠,容光焕发:“没有比法国更适合养老的地方了。”
      尤利安的膝上摊着翻开的书卷,一本精装的硬皮书,封面上有角弓和盾牌的浅浮雕。他抬起头,眼眸反射着远处的湖光:“你才三十二岁。”
      “好兄弟,”赫尔曼跳下月桂树,光亮的蒲公英从他身上悠悠飘落到草地上:“我只想在普罗旺斯买下一处庄园,好让自己能像现在这样舒舒服服躺着,一觉睡到下一个世纪也无妨。”
      “人生太短,我宁愿及时行乐。”他靠着尤利安坐下:“话说回来,这一个下午你在看什么?它不可能比巴黎的梦境更美妙了。” “奥德赛。”尤利安回答:“你弄丢了我的伊利亚特。”他的语气更多是揶揄而不是责备。
      “没有雅典娜的提示,奥德修斯未必敢踏上伊萨卡的土地。” “你是说他不敢面对求婚者?”尤利安问:“你认为他不够勇敢?” “当然不是,阿开亚人靠了他才攻破特洛伊的城墙,”赫尔曼用那片树叶轻轻吹起了口哨,阳光从他的唇间飞出:“但即便再足智多谋,没有灰眼睛的女神,他如何知晓有人等着他回乡呢?”
      “想想看,裴奈洛佩和忒勒马科斯死了,伊萨卡还是奥德修斯的故乡吗?”他将含在口中的叶子嚼碎咽下去,不经意地说:“要是十年没有你和费因茨的消息,我怕是问都不敢问呢。”尤利安一时默然,目光怔怔地低垂,显然因好友的话陷入了沉思。
      “好了,我的朋友,不管是阿喀琉斯的愤怒还是奥德修斯的游浪,我都只看一遍就等着它被作为我的遗产拍卖,”赫尔曼提议:“记得原来我们经常玩的那个游戏吗?再来一次怎么样?”“嗯。”“老规矩,你先。”
      尤利安松开靴尖勾着的青草,顺着斜坡滑了下去。紧接着赫尔曼屈起一只腿,侧着滑到了他身边,手臂一撑稳稳地罩在他的上方,防止两人落入那群自在悠游的疣鼻天鹅。不到两英寸半处,就是暮色下的塞纳河温柔荡漾的水波。
      他们的金发勾缠在一起,闭目养神的尤利安听到朋友震动的胸膛里滑出一串欢笑,树梢被惊飞的鸟儿簌簌拍打翅膀,他能闻到他身上的那股清冽的雪松味,还有淡淡的烟草和玫瑰的气息。这是1940年的盛夏,也是他们共同度过的漫长假日中的一个,他们深信年年都会如此。
      “赫尔曼。”“哈?”“我改变主意了,等我老了我想和你一起在庄园里躺着。”“好啊,其实我已经买了,”赫尔曼刷地一下掏出支票簿,看他像在看一条终于上钩了的鱼:“麻烦提前结一下租金谢谢。”“……”

      “我不认为应该加固弹痕多的地方,”耐心听完工程师的意见后,艾利蒙接过设计图:“弹痕多证明了坚固性。弹痕少的地方才是战机的薄弱部位。以霍克为例…”刺耳的防空警报淹没了他的声音,瑞德一把推倒他后自己趴下:“见鬼,他们又来了!”
      他回头,见艾利蒙竟然从匍匐的众人间利索地翻身起来,头也不回地向外面跑去:“公爵,你不要命了???!!”
      对方只丢下一句话:“我妹妹还在学校。”
      他很快跑出大楼,一架斯图卡带着横扫一切的磅礴气势,从低空扫掠而下,这样的高度可以精准打击目标,但也同样容易机毁人亡,意味着驾驶它的是一流的飞行员,也是热衷于狩猎游戏的不要命的疯子。
      它从艾利蒙的上方呼啸而过,熟悉的耶利哥号角在雾都阴沉的天空下散布死亡的音讯,它斜飞向东边,扔下了一枚炸弹,那是他妹妹的学校所在的街区。
      熊熊的火光舔舐着天际线,艾利蒙顾不得寻找掩体,为了最快到达那儿,他径直从暴露在轰炸机视野下的街道上横穿了过去。
      赶到的那一刻,他的心一沉,灰眸间浮现出清晰的绝望,学校的教学楼垮塌了一半。奔跑带来的急促的喘息未平,他就隔着四起的烟尘大声呼喊,伴着猛烈的咳嗽,声声喊的都是妹妹的名字。
      “大哥哥。”一个孩子纤细的手指攥住了他的衣角:“你能拉我出来么?”
      他被压在一块巨大的展示牌下,好在牌子不重,砸中他的也不是作支撑的钢筋。艾利蒙很快将他抱出来,继续心神不宁地寻找艾洛,轰炸还在继续,孩子们的父母也还躲在家里。那个率先脱身的男孩则跟在他身后呼唤自己小伙伴的名字。
      “哥哥。”这一声微弱的回应让艾利蒙欣喜若狂,他冲上前,绕到那座雪白的大理石像的背后,终于看见了妹妹。
      他的喜悦瞬间被冲淡,血一分分地冷了下去。艾洛的下半身血肉模糊,根本看不出少女亭亭玉立的腿型,她朝他伸出手:“哥哥,我好疼。”从小到大,哥哥就是她的许愿树,对她有求必应。她乌黑水润的杏眸里倒映着他挺拔颀长的身影,似乎觉得只要向哥哥许愿疼痛就会消失。
      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她才十二岁,我养了她十年,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他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回荡着同一个念头:她这么爱美,以后怎么穿我给她买的小裙子呢?上帝疯了吗?不然为什么和魔鬼站在一起?
      他身形一晃,再也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半跪下来。艾利蒙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
      “哥哥,你的眼睛好好看。”她努力地伸出手去摸他清俊的面庞,拭去他焦糖色的睫毛上挂满的泪珠,小小声地安慰:“其实也没那么疼呀…”
      “别怕,哥哥在这儿,没事的。”艾利蒙颤声回答,抱起她发疯般地向医院跑去。

      船桨搅碎了澄清的水流下潜行的月亮,一艘小船静静地停泊在塞纳河上。
      月光浇在尤利安身上,肌肤发出莹润的珠光,像一株清冷的水仙。赫尔曼躺在他身边,枕着臂弯有一搭没一搭地喝加了苏打水的波尔多葡萄酒:“我们的小莎士比亚又写了些什么?”
      尤利安瞥了他一眼,开始读信,水波轻柔地推送着船只,船舱随水波的荡漾微晃:“亲爱的赫尔曼,我想和你一起在塞纳河边漫步…”
      “亲爱的尤利安,我种下了你寄给我的鸢尾花,我还没有告诉芙罗拉,希望来年给她一个惊喜…”
      “我真高兴你们都安然无恙,而我们又兵不血刃地占领了巴黎…”
      “祝一切顺利,别忘了圣诞节我们的约定。你们忠诚的,费因茨。”
      他读完信后,把信递给了赫尔曼,自己则尝了尝绿色玻璃瓶中的酒。尤利安一只胳膊压在船舷,探身去看群星璀璨的河面。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银河在一圈圈荡开的水纹间流转,仿佛伸手就能触到星团,藏着世间所有钻石的矿脉,一时分不清身处的是河畔还是云端。
      “你喝醉了?”惊觉的赫尔曼上下打量,对方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只是脸颊染上了淡淡的绯色:“…忘了和你说,我还掺了点伏特加。”
      尤利安坐得很端正,轻轻地“嗯”了一身,又迟疑地摇摇头:“我没醉。”
      “我们会是永远的朋友吗?” “你果然喝醉了,”赫尔曼嘴角一抽:“人是会变的,好兄弟。”
      尤利安一言不发,执拗地盯着赫尔曼看。没见过他的人很难相信一个男人会有这样漂亮的眉眼,让人想起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人间风月山海都与他相关。
      赫尔曼若有所思:“你怎么不问费因茨?”“他有芙罗拉了,”他像被抛弃般委屈黯然:“他喜欢她胜过喜欢我。”“嘶…我有那么顶的老婆你也不见我人影。”
      “你发誓。”“好吧,”赫尔曼无奈地许下人间白首的承诺,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船边拖回来躺平摆正:“说不定明天你就不记得了…我们会永远是朋友,尤利安。”
      “酒量这么差,真是没意思,”说着没意思的某人却在浅笑,颊边的酒窝若隐若现:“夜色正好,我的朋友,睡什么觉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