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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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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疗养院后山。
密集的雨点打碎了挂在树上的残叶,又重击在泥地上。
一个披着雨衣的男人一脚踏入泥坑,顿时被溅了满鞋。
“啧!”这一声在雨幕中被冲刷的淡了不少。男人嫌弃地甩了甩鞋,道:“真是晦气。”
同伴没注意到他那边动静,这暴雨无端的让他感到心慌,脚底发凉。
应该是雨水浸入鞋子了。
他扭头提高音量,
“找到了吗?”
“这鬼天气,还怎么找!”
黑衣男人耐心告罄,气急败坏地抱怨着,“我看那疯子死了也活该!”
另一人犹豫:“那,管先生那怎么说?他可是特意吩咐要照顾好…那人。”
“怕什么?这一年来那位可一次都没来过,”男人愈加有底气,他喝了酒,平日忌讳的东西,在现在都口无遮拦地说出,“怕只是因为顶着个夫妻名头,面上要过的去罢了。”
男人又想起今天日子的特殊,算是彻底放下了心中的焦躁,他又道:“你们忘了吗,今天可是管先生的生日,他哪里会来这里。”
最先开口那人眼睛一亮。
“那…回去?”他也开始犹豫。毕竟谁会想要一个疯了的爱人,那位管先生说不定也巴不得他悄无声息地死了呢。
“走了,走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雨点肆虐。
簇簇的草丛下传来几不可闻的喘息声。
燕寻安撑着泥地想要站起,长长了的指甲缝里嵌满了污泥。但刚抬起手臂便卸了力,像没骨头一样。他重新栽回泥水中。
刚才他跑得太急,顺着斜坡翻滚而下,不知道哪处的枯枝在哪里划开了口子,浑身都疼,他分不清。
混杂着血水的污泥刺激着伤口,燕寻安睁不开眼,睫毛像是被粘住了,泪腺好像也被堵住了,明明这么痛,但眼睛干的一点泪都挤不出来。他索性也不再费力。
燕寻安又一使劲摊开身体,身下感受得到血水的粘腻,雨,让血留的更快了。但总算呼吸顺畅了一些。
耳边的尖叫声还没停,刺激着燕寻安的耳膜。
“燕寻安,你这个疯子!!疯子!——快给我爬起来!!爬起——”
又突然静下来,与此同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燕寻安凝神,什么也听不见,不论是雨水的声音,还是……
他应该是聋了。
不,那个东西明明是在脑子里啊,他怎么连这个都忘记了……哪怕聋了,也该听得见的。也许,他死了。
“疯子。”燕寻安喃喃念出这两个字,也不知道念出声了没有,毕竟耳边没有回音。
他们都叫我疯子。燕寻安平静地想。
也许当真是吧,一个可悲的疯子,连自己都分不清是在做戏还是早就疯了。
他突然觉得很好笑,这样想着,便笑了出来。
暴雨太大了,雨水流入喉管,泣出的笑声夹杂着止不住的咳嗽,像阴森的恶鬼一般。
突然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燕寻安想,真恶心。
他吃力地探出手,固执地让手臂向前探,感受着冰凉雨点打上手背,再慢慢地滑入指缝。
粘腻。
窒息。
他想着,死了…应该就是结束。
他想着,那个东西既然会发疯,估计也活不了了。
他想着,至少没有被困死在如囚笼般的疗养院,也算自由……
燕寻安的手指虚抓了一下,像是在黑夜里不甘心地摸索不存在的光明。
*
“嘟嘟”
好冷…
就像泡在水里一样。
胸口发闷,燕寻安的眼睫颤动着,他缓缓睁开眼睛。
视线所及一片纯白。
“嘟嘟”
又是两声。
迷迷糊糊中,燕寻安觉得声音很熟悉。在哪里听过……他像一台生锈的机器,卡顿地运转。
是…疗养院。
燕寻安的神色突然从混沌转向清明,他猛地坐起,他摁着胸口不住地大喘气,新鲜的空气通入肺管,有了活着的滋味。
燕寻安怔住了。
燕寻安这才注意到周围的环境,周围是纯白的墙壁。
是被抓回来了吗?
不对。
视线下移,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穿在他的身上,空荡荡的。
是医院。
燕寻安下了定论。
一家正常的医院。
燕寻安不动声色地用僵木的眼睛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再平常不过。但他还是没有安下心。
燕寻安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这几乎成了习惯。
胸口好闷,恶心的泥水好像还在口鼻间。
燕寻安撑着床坐起,浑身疲软,使这个简单的动作实行起来有些艰难。
奇怪的是,除了乏力,他感觉不到任何伤口,以及…枯木一般的衰颓感。
就像…这副身体还很健康和完好一样。
燕寻安抬起左手,却带动了透明胶管,细针没入苍白的手背上的青筋,上面仔仔细细地粘着几片胶带。
连着的胶管上接着倒挂的药瓶,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燕寻安心头一跳,他直直的盯着针头看。
糟糕的回忆涌上心头。
突然,他猛的伸手捏住针尾处,一用力拔掉了针管,粗暴的动作带出丝丝血来,还有轻微的刺痛。与有着青蓝血管的苍白手背对比鲜明。
干出这一系列诡异行为的人却只是平淡地闭了闭眼,卸力躺回原位。一个猜测悄悄地发了芽,从燕寻安的心头钻出,但他又逃避般不敢去想。
但是发芽的种子自然会吸取一切养分疯长,迅速占据了燕寻安的整个心神。
燕寻安蜷起双腿,侧躺着背对门,下半张脸掩在雪白的被子里,这是一个保护性的动作。
没过一会儿,摩擦被子的声音也消失了。
沉默无声。
病房重归之前的寂静。
“咚——”
铁桶坠地。
盖子没有盖严,在剧烈的冲击下不知道飞到了墙边,打了几个旋,倒扣下。
来人门还没完全推开,就愣在那里,一双美眸圆睁,泄出的粘腻汤水有些溅在黑色裙面上,更多的缓缓地流到精致的高跟鞋下,聚集成小小的一摊。
燕寻安警惕地抬起头,过长的碎发有些遮挡视线,但他还是在一瞬间认出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
他几乎是完全愣住了。
不是,不是……记忆中瘦的脱了相的样子。
“妈……”
燕寻安想要真切地念出这两个字,但嗓音干哑,只发出了一个几不可闻的音节。
………
“寻…安?”
女人小心的话打破了僵持。
燕寻安看见她的双颊几乎是在一瞬间挂上了眼泪。
“寻安!”女人连下滑的包都忘记了向上提一下,蹬着高跟鞋几步上前,把燕寻安结结实实地抱了个满怀。
女人半跪在病床边,两条纤细手臂不断地缩紧,似乎是感受到了硌手的骨头,她心疼的发着抖。勒的蓝白病号服满是褶皱。
“嘟嘟,嘟嘟…”
燕寻安感受到了肩头的湿润,他瞳孔颤动,突然有了聚焦。燕寻安指节僵硬的张开着,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回抱回去。
哪怕是幻想出的,也想要再拥抱一次。
妈妈…我真的,真的……好想你。
**
空空荡荡的病房在医生护士鱼贯而入后一下子变得狭小起来。
医生看到坐在床边的燕母,提醒道:
“赵女士,接下来要进行一系列的检查。”
赵薇岚没动。
“您可能,需要暂时回避一下。” 护士硬着头皮接上医生未说完的话。
燕寻安的手先一步松开了,他的身体微微后倾,脱离了这个怀抱,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来。
燕寻安的心情已经平复了。毕竟他的自我调节能力一向不错。
他黑沉沉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看着赵薇岚。似乎是想要露出温和的眼神,但冰冷的眼瞳怎么做怎么僵硬。
赵薇岚深呼吸几口气,手上卸了力,拭了拭下颌上挂着的泪珠,最终站了起来。
喜极而泣后便只剩下了喜色。
地面已经被清理干净,赵薇岚踩过干净光亮的瓷砖,带上门时还是忍不住说了句:
“寻安,别让妈妈等太久。”这是一句叮嘱,带着母亲的浓浓不舍。
“好的,妈妈。”燕寻安抬起头回答。
门被轻轻掩上了。
似隐似现。
“更衣室在这边,您请。”
燕寻安想起来这是燕家名下的医院。
燕寻安平躺在床上,医生为他测试心电,白色的检查贴带着冰凉的质感。
燕寻安很安静,平静地仰起头。
从这里,以仰视的角度,只能看到一片白色。
滴滴两声,燕寻安的肌肉绷紧了。
“放松。”医生开口提醒。
燕寻安的黑眸有了波荡。他轻声问:
“医生,今天是什么日子?”
“12月。”医生头也没抬,专心操控着仪器。
“我是说,是多少年?”
“嗯?”医生记得清楚,这位燕少爷虽然昏迷时间长,可也不过几个月,怎么连猴年马月都记不清了?
护士估计也想到了一块儿去,但还是回答:“二零三零年。”
“…是这样啊。”燕寻安自言自语般轻叹一声。
无人在意。
原来是二零三零,二十二岁。人生第一次严重偏离轨道的时候。
循环往复日日夜夜麻木了的记忆如同破开了那层浓雾般的膜,连带着痛苦变得清晰了起来。
燕寻安语气平静,但是心率仪上小幅度上下的线,突兀的横冲出一笔,一个刺眼的尖角。
“您现在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医生照例询问。
“没有。我很好。”燕寻安回答。
病房又变的空旷了。
换好衣服的赵薇岚打开门探了下头,又退了出去,听着声音是在门外,应该是在和医生交流。
这也说明,他的父亲,燕京润没有来。
意料之中。
燕寻安发着呆,盯着墙上的钟表看,在心里一个数一个数的数着秒针转动的圈数。
这是他在那个全白的房间消磨白天的方式,以及,记住时间,保持清醒的唯一办法。
相比起清醒的痛苦,浑浑噩噩不分昼夜才是最难捱的。
燕寻安收回视线,暖意晕染下,眼底的寒冰化了些,至少不深深望进去,不会被冷意刺伤。
燕寻安微微侧身,望着窗外。
他调动起全身的感官感受着周遭鲜活的一切。
房间是温暖的,到处都是让人心安的绿色标志。
微风轻敲玻璃,发出嗒嗒嗒的声响,树叶摩擦阳光有温暖的声音。
还有,不知从哪个窗缝钻出来的栀子的清香。
熙熙攘攘,生机盎然。
我回来了。
燕寻安抬手触上窗棂,轻叩两下,玻璃窗振动。轻风带起隐隐。他终于…回到了许久未见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