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挽你，今日闻道》秦温邻

5、摘官节红丫鬼

　　“山君真是大善人啊！”

　　“咱们想的神家来避难的，谁知道是来灭了咱的。可怕可怕。”

　　“山君真是足智多谋。除了咱山君能当咱黎阴山君，还有谁能当得的！”

　　一众皆兴高采烈，欢声鼓掌。

　　琬理见张璟鹤朝她处看了下，又抚了抚腰间的醉莲仙，那模样挑衅极了。

　　她匆匆往回赶去，一步三回头时，张璟鹤已飞身到了璟鹤阁的三层中。

　　待她回到阁中，张璟鹤坐在堂上宝座，隔一卷帘，身边侍从摇着羽扇卷来凉风舒爽。

　　彼时，已有阁中小官出去应战，通天碑旁厮杀激烈。

　　张璟鹤端起一琉璃盏，送至唇边，轻啜小口，
　　见来人慌张，他舒展开不悦的眉眼，温声道：
　　“琬理，来我身边，我有话说。”

　　周边小侍皆暗暗打量这位贴身跟随山君左右的女子，目光流连在那佳人身上，竟一时失了手里羽扇的分寸，卷起了一阵疾风。

　　登时，一众小侍惊慌失措，纷纷被那风劲刮倒在地，迷了眼睛。

　　山君倒是稳如泰山，只是那腰间的醉莲仙被吹得乱了分寸，迷了阵脚，竟兀自悬空飞起，洒下阵阵迷香，落在了琬理脚边。

　　张璟鹤又饮了小口甘露，细腻舌.尖盘绕在杯中一甜蜜红枣，舔了舔滋味，一圈芬芳疏贯口腔。

　　他放下杯盏，视线看向别处，压抑有些燥热的声音，
　　道：“王副官，你去把那东西捡上来。”

　　“是！”王副官抱拳行礼，火速办事。

　　“哎呀妈呀，我咋突然脸红心跳呢，是谁给我使了绊子！”春欢洞洞主花媚娘捂着.胸口娇滴滴道。

　　“对手厉害厉害，已经开始使用暗器伤人了！”

　　几名洞主纷纷心里惊叹。

　　琬理的脸憋得煞红，紧攥着拳头，看那被王副官捡起的醉莲仙，心头狂颤，抬眸一看时，对上了王副官两颗煞白的眼球。

　　随即，那眼球左右转了两下，重又出现了碧绿的瞳孔。

　　琬理跟在王副官身后，登上御路踩踱，穿过华彩宝珠坠的卷帘，二者一同躬身在前立着。

　　宝座前已经跪满了一众小侍，不，当用匍匐在地更为合适。

　　张璟鹤接过醉莲仙把玩起来，他眉也不抬，道：“琬理。”

　　琬理应声：“琬理在。”

　　王副官退到一侧，几名小侍抓住了副官的大腿，
　　哆哆嗦嗦啜泣道：“王副官，救命，救命。”

　　王副官道：“山君不是魔王，自有分寸。大家又何必怕成这样？”

　　有小侍声细如蚊道：“王副官，我在鬼姻斋时曾和你露水一场。求王副官看在服侍您还算舒服的面上，保我一命。”

　　王副官道：“满口胡言。我何时去过鬼姻斋？”

　　有小侍气若游丝道：“王副官，看在我为您把酒把.命.根的份上，救救我。”

　　王副官道：“我最痛恨酒，不曾饮过酒。你俩满嘴荤话，今日不惹事，明日也生是非，早些得点教训好。”

　　张璟鹤将醉莲仙收进袖里，抬眸道：“琬理，你可知罪？”

　　琬理谦谦言道：“琬理知罪。琬理不该私自跑出璟鹤阁，搅扰是非。但求山君责罚。”

　　张璟鹤道：“你也知是你搅扰了是非？”

　　琬理道：“是。”

　　张璟鹤幽幽道：“我的小侍本来好好替我扇风，你一来，他们全被你吸引了心思，手忙脚乱，不正神风。若是你没有乱跑，而是好好待在阁内，那这疾风也不会起，他们也不会因你受罚。
　　你只知孤身跑出去凑热闹，却不顾同僚死活。罪上加罪，我该怎么处置你好呢？”

　　琬理一头雾水，这扇不扇风的又能和她扯上什么联系。

　　若按这歪理邪说，王副官身为张老妖这糟老怪的大殿副官，却听她胡言，放她出去，岂不是张老妖御下无能，没有选贤任能，他口中那骇人听闻的罪过也该是张璟鹤来担。

　　但琬理一转念，这张老妖都能信口雌黄成这般了，定也会说王副官是受她蛊.惑，事态紧急不得已为之。

　　琬理懊悔当初那个信手拈来的借口，要给山君献物才出的门堂。

　　果不其然，张璟鹤淡淡笑道：“王副官说你是因要给我献物才出的门堂，你说，我需要你给我献什么物？”

　　琬理心跳疯狂，自认倒霉。

　　堂内本议论纷纷观看水镜的各洞主息了声响，将注意力放在了殿上。

　　靠在各水镜旁的人偶娃娃骨碌碌转着眼珠，嘴巴喋喋不休，声音各异，长相各异。但均是棉布棉花所制作。

　　穿红裳的娃娃边哭边笑道：“那白面皮小娃娃真羡慕，他有娘，我没有，他有爹，我没有。”

　　左右脚的虎头鞋反穿的娃娃甜甜道：“春欢洞花媚娘，水涧浑天挠痒.痒。痒.痒挠泳泳游，羞.羞脸哈哈笑。”

　　花媚娘假装去拧小娃娃嫩皮肉，尖声道：“你个小屁孩，说啥呢？”

　　将半截莲藕般圆润的短臂伸进水镜里撩拨的粉娃娃淡淡道：“白玉珠，白玉珠，软软绵绵，像云，像元宵，一个大大的元宵里滚着两种馅儿。”

　　琬理跪在垫上，温顺垂首道：“山君所言极是。看到各位兄弟姊妹身居要职，伴君左右，优酬厚待，互通博学，自是羡煞。但琬理这不顾同僚死活的罪名来得属实冤枉。
　　琬理是初来乍到贵宝地，山君也还未给琬理明令派个闲职，只让当个话伴，琬理自算半个散人游勇。
　　琬理前时对山君不恭敬，扰了迎香殿众者清净的罪名仍傍身，自是应当谦卑克己，哪敢高抬自己，以半个求周全，与大家互称同僚呢？”

　　一众跪地小侍又滴溜溜看向琬理。小侍们眼力见极好，一来二去心里又起了盘算。

　　原本抱着王副官大腿的两三小侍也松了力气，循着这不平常的气味冷静了头脑。

　　一跪在边角远处的小婢低声道：“阿妹，你有闻到香气吗？”

　　另一小婢道：“阿妹妹你嗅到了？”

　　阿妹妹道：“可不是，我鼻子最灵。那女子身上有种不同的香，我也不知是什么。但和山君身上的味道几分相似。像是适才掉在殿堂里那朵花儿的味道。”

　　阿妹妹还想说什么，王副官一道凌厉视线射来，二者噤声。

　　张璟鹤不语，淡淡睥睨着琬理。

　　琬理再道：“要献的物是一个琵琶蕉。这品种的野蕉香甜软糯，吃了对身体甚好，还有排解浊气的功效。
　　方才我看山君在外作战甚是辛苦，又见漫天酸雨气味难耐，唯恐山君有个不是，这才想着将这宝贝拿出去给山君尝尝。
　　只是我出去后才知山君的风范，直叹自己蠢笨。山君又何须我这琵琶蕉消浊排气呢，因此我自己吃了。
　　眼下是没物可献了。山君也可说我是胡编乱造，但琬理真是护主心切，请山君明鉴。”

　　她哪来的什么琵琶蕉啊，琬理心道。

　　琵琶蕉产自迎香峰往东百来里的又晖国，极其娇贵，极难养活。

　　但功效却是极品，有能让将死之人回生，凝魂聚魄的功效。这都是琬理在莲花乡时听叽喳鬼说的。

　　张璟鹤喃喃道：“琵琶蕉？”又微一挑眉，展颜笑出了声。

　　山君这一笑，可慑得堂内众鬼怪妖精不知所措。

　　职位小的洞主本就担心这好不容易争抢来的位置被夺了，耳畔还绕着条案上人偶娃娃的叽叽喳喳，好几个心态不稳。

　　几个能耐大的倒是莞尔一笑。

　　一着竹叶纹样裙挂的洞主起身作揖贺道：“山君好兴致，今日佳节，更是旗开得胜，笑语连连。”言毕，敬了杯酒。

　　张璟鹤道：“迎竹，坐吧。”

　　夏迎竹道：“是。”

　　另一乌发赤甲的将军也躬身道：“我嘴笨，不善言辞，就借迎竹洞主的美言引申一二。
　　恭喜山君得一小婢，通天本事，额，还会把玩琵琶蕉，那纤纤玉手定会销魂术。这小娘子俊俏极了，倒是可去鬼姻斋销销魂，使使劲……”

　　未等赤甲将军说完，
　　旁的一仅有虚无描边的洞主起身笑道：“赤两晦洞主确实嘴笨，把鏖战的号角战鼓颠倒成了喊大街的铜锣。
　　所幸这大街上的铜锣也符合今日热闹的声响，山君也不会觉得聒噪僭越。不然你这嗷嗷嗓子，甚是闹心。”

　　赤两晦哈哈笑开，摸着头脑道：“哈哈，是吗？我这嗓门确实大，没李隐周洞主和夏迎竹洞主清脆，还是不搅扰山君清净了。”

　　琬理心里骂道，好你个烘臭怪，你自个去销魂吧，最好连骨也剁了。

　　张璟鹤只是微微笑着，漫不经心般打量跪在垫上的琬理。

　　他道：“琬理，你来小椅这边坐。好好看看这水镜的打斗。”

　　琬理应：“是。”

　　一双莲花鞋轻巧避开一众跪伏在地的小侍，裙裾摇曳起莲花般的残影。

　　琬理落座张璟鹤宝台边一张条案摆桌前。

　　张璟鹤似有些不甘，道：“十五秒内告诉我，谁会赢。若是答对，就饶了你。”

　　还未等琬理坐定身子心里啐上一句，她便条件反射般快速专注于水镜中。

　　琬理的额间渗出细汗，搭在腿上的双手比划着镜中二者的招式。

　　琬理抬起右手食指，那右边先行出招，一剑刺穿了左边喉头。

　　琬理按下左边五指，那左边的背后来了一群妖怪撕扯起他。

　　“五，四，三，二。”

　　张璟鹤慢条斯理地倒数着。

　　“左边这个。”
　　琬理提高了音量，一众目光聚集，“左边这个会赢。”

　　“果然是鼠目寸光。这左边的奄奄一息，妖怪纷纷抢食他的法力了。”

　　“孩童戏言耳，当什么真。”

　　条案上穿红裳的小娃娃尖声道：“命要绝了！命要绝了！”

　　水镜中。

　　红丫鬼一袭麻衣被几名失了神志的妖怪围困在中间。

　　一位副官执剑，眉心落汗，目光专注地在那群混乱的鬼妖中找出破绽。

　　副官注意到，不知从何时开始，周遭本叫声嚷嚷的小鬼们消失了许多。

　　突然，围困红丫鬼的妖鬼群静了下来，齐齐转身，用闪着红光的瞳眸朝副官看来。

　　“小兄弟，你人模鬼样的我好生喜欢呀！”
　　桃腮白面的美人扭着身子便扑来，扑到一半时又换了大汉粗犷的声音，
　　“怎么了小兄弟，你不喜欢奴家吗？奴家最会讨死人欢心。
　　你要天上的，我就用我的心去换，你要海里的，我就用我的肝去换，你看我一眼喏。”

　　“副官！我，我要你！”一小妖口吐白沫，晃着身子来。

　　“我是，谁？你是，谁？你挡我的，道，你当我的，道。”一莽夫七窍喷血道。

　　“你，好生得意啊，我，好生辛苦啊！清明雨纷纷，我躺在坟冢里好寂寞，好孤独。别家都有纸烧，还焚香哩。嘿嘿，就我没有。”猪刚鬣蓬头垢面，手里的土豆压成了泥，又囫囵抹在了脸上。

　　“不，醒醒。呃，你来陪陪我，好吗？我拜托你，可以，不要那么冷漠吗？”

　　那副官摸不着头脑，眼看越来越多妖和人失了态，一起朝他涌来。

　　璟鹤阁内。

　　花媚娘洞主抱着桌案上的小娃娃，揪掉他两只虎头鞋，又抽出他脚底心的棉絮，惹得娃娃哇哇大哭。

　　她嘻嘻笑道：“你这娃娃，看你刚刚用童谣编排我。你哄我两句，本洞主就饶了你。不然，嘿嘿。”

　　花媚娘指尖点起一团火，佯装要烧了他。

　　小娃娃还挂着两滴珠泪，软软道：“花娘娘最迷人。手段法力顶呱呱，大家夸她美如花。”

　　“甚好，甚好。小娃娃哭什么，我就开个玩笑，又不会真烧了你。”

　　花媚娘拿了个条案上的甜果子塞进了小娃娃嘴里，又将那虎头鞋反穿在他脚上。

　　“这红头发的小鬼有点能耐，使的竟然是阴招，装魂弄鬼。我那副官难敌他。”迎竹道。

　　“装魂弄鬼？那不是千年前北方失传的邪术吗？这红发小鬼怎么有这种路子？”一众纷纷交头接耳。

　　所谓装魂弄鬼，相传是千年前北方的知相国国灭时，万千魂灵无路可去，一走方道人使了个法子让那些无家可归险成厉鬼的亡魂附在了活人和妖上。

　　人本三魂七魄。

　　死后，七魄消失，还于天地。

　　一魂司牌位，一魂入地府，一魂守尸身。

　　传说，知相国亡人的三魂无居无所，走方道人便以亡魂为诱饵，与人妖鬼神均做了交易。

　　身上被附了多重亡魂后，起初大都感觉精力旺盛、力量暴增。

　　可随之肉身便承载不住混乱的能量。那些和亡魂做了交易的，要么自己本身的魂被替代吸收了，要么二者相争，肉身死于非命，亡魂再次轮进市场。

　　后来，所辖知相国的北方寰宇天庭的天尊派了天神前去镇压，这才算平息下来。装魂弄鬼之术也再没听过。

　　张璟鹤轻抬眼皮，见琬理坐在垫上紧张不已的样子，他浅浅一笑，道：“琬理，宽心。”

　　水镜中。

　　副官被一众狂乱的妖鬼人撕扯了衣襟，剜了皮肉。

　　副官惨烈大叫道：“是我输了，我输了！饶命啊，饶命！”

　　一只小鬼扯下副官左手掌心的皮，乖巧荡来递给了红丫鬼。那是副官身上的要物。

　　红丫鬼伸手进.胸口里掏着什么摆件，拿出了一个木头小人从腹中用力往两边掰开，
　　“魂无伤，命无忧，散”。

　　那木人从头至脚，一分为二。

　　那群还在撕扯副官的妖鬼人均停了下来。

　　随即，痛苦不堪，嚎叫出声，妖和人身上被剥离出了一些小鬼，自是晕头转向。看着被虎头兵紧急抬走的副官，不知所以然。

　　红丫鬼用掌心皮将分开的木头人重新合二为一，同栖身在木头人上的小鬼耳语了一二。

　　那辨不清样貌的小鬼青厉厉得渗人，在木讷呆滞的红丫鬼脸上蹭来蹭去，咿咿呀呀不知在言说些什么。

　　末了，不知是看见那如朽木般空洞的眼眸里勉为其难淌下一滴清泪，
　　小鬼亲了亲那滴泪，磨刀声似地笑了笑，伸出一条抖动的“手指”将那泪推回了红丫鬼眼眶。
　　便被木头人背着，飞去了奈可河里。

　　河水漩开一个小窝，收了木人。

　　璟鹤阁中。

　　琬理轻呼一口气，神思凝重，不知开心与否。

　　耳畔一道意味深长的声音传来：“琬理，你赢了。你犯的错事这次就算了。只是以后，你别往险处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