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那座福利院》方得

52、第五十二章 人类各怀心事

　　到达警局，路上倒是没发生什么问题。
　　谭婷婷带着阿树和资料去报案，接待的警察表情变幻莫测，说要进行立案审查，请他们等待。
　　于是漫长的等待。
　　七天后等到了立案审查期限延长的通知。
　　继续等待。
　　谭婷婷还去了趟H市，资料被抢走了。
　　继续等待。
　　北弛说展览快搞好了，楚希没有力气应声。
　　徐望的画越来越好，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连不少政客都收藏他的画。
　　谭竹阔仍旧不同意孟潞退学，目前孟潞还在休学状态。
　　高放还在写歌。
　　继续等待。
　　楚希每天和阿树跟着北弛去工作室，接一些线上就能干的碎活，继续到处寻找红楼的线索。阿树自己学习手语，还在努力学写字。
　　三个人晚上一起回家，北弛做好明天一整天的饭，白天在工作室一直忙。
　　楚希被一种空虚笼罩着。和张强缠斗了将近两年，没有任何结果。甚至她发现她一直挥刀而向的目标，调转个身子就是她曾经最依赖的刘香兰。
　　抱着自己的刘香兰，做好吃的饭的刘香兰，凶巴巴经常呼喝但其实心软得不得了的刘香兰。
　　自己也是被拐卖的吗？刘香兰见到自己的时候会想着以后把自己送给谁吗？
　　自己的父母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呢？楚希对他们其实兴趣不大。
　　她和北弛，在九年的漂泊中，成熟、干枯，从顽强的刺沙蓬变成风滚草。随着风，倒也在土里扎了根。可是很快便会面临重复的命运。

　　有的时候，楚希几乎想要放弃。她能做什么呢？她是风滚草，张强是经年的大榕树，气根把泥土和砖地掀翻，所有经过的人与车都被他绊个趔趄。
　　可是她看着阿树。
　　阿树慢慢地经常对着自己笑，有时候还会捉弄楚希，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她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还有张婉，她小的时候沉默到经过都不会有人发现，再相见却乖张凌厉，但是进入大火中，她又像小时候一样安静。
　　还有T国的那些女生，楚希不记得是谁拉了自己一把，大喊往上走。
　　而她们向下走，挡住了妖魔鬼怪，好让楚希爬上去，逃出生天。

　　楚希常常沉默地看着张强在新闻报道上讲述企业初心，张强还会参加一些省市乃至全国的会议。楚希长久地盯着屏幕里的张强，她希望世界上有魔法，能通过人们的目光来判断谁真的可恨然后压缩时空进行攻击。
　　这样的话，目光也能传递爱意。
　　楚希盯着张强的时候，北弛也会看着楚希，他试图劝说，也知道语言无益，所以只是安静地陪伴着楚希。楚希有时候抬头勉强笑笑，让他别担心。

　　目光并不总是可见的，徐望也几乎每天去工作室，他暗暗地看着楚希的背影。
　　他不由得想起记忆的石希，明亮，热闹乃至吵闹，好像永远不会疲倦。但楚希越来越沉默了，有时候徐望跟她聊天，她会走神，然后接上几句话。
　　是因为仇恨吗？还是因为发现自己挥出的拳头甚至扇动不了路边的树叶。
　　徐望明白那种无力感。
　　他以为自己突然失明是莫大的打击，世界向他关闭，他一度失眠，陷入恐惧。但现在他发现再度拥有视力甚至像个诅咒。那些虚与委蛇的面孔，因为他看不见，所以“看见”了最多的坦诚。
　　人无法掌控任何东西，只能承接着迅疾的变化。当你终于适应，变化就会再次发生。
　　想要平静地度过一生吗？
　　不可能。
　　徐望厌弃自己。

　　立案审查期结束了。
　　不予立案。

　　8月底。
　　文山青的生日，他强制所有人到工作室给他过生日。
　　大家从自己的生活里落荒而逃，躲进这间工作室。

　　“我过生日呢，你们一个个能不能别愁眉苦脸的？”文山青高声道，试图唤醒一个个疲惫的灵魂。
　　“高放，你最近干嘛呢？”文山青开启互动环节。
　　“别提了，好不容易上了热搜，词条是难听。”
　　“这么难听吗？难听到连你都能上热搜？”孟潞认真提问。
　　“孟潞骂人有时候还挺脏。”停顿片刻，高放悻悻开口。
　　“什么歌，唱给我们听听，他们不懂欣赏。”楚希试图鼓励高放。
　　“别听了，真的很难听。”星野淡淡地开口。
　　“你不是说好听吗？”高放恶狠狠盯着星野。
　　“好不好听我都会好好听的。”星野咬文嚼字回避问题。
　　“切。”但其实高放也没太苦恼，他相信总有一天可以证明自己。不过他看了眼桌上的蛋糕，“山青呐，怎么连你也这么大了。”
　　“高奶奶怎么感叹起光阴流逝了。”文山青接话。
　　“滚。”高放翻了个白眼。

　　吃了蛋糕和长寿面，送了礼物。
　　大家就开始打牌。
　　但没过多久就哈欠声连天。
　　他们已经到了一个，有点喜欢早睡的年纪。
　　文山青强睁着眼睛招呼大家快点出牌。楚希机械地从隔壁高放的牌里拿了一张，高放也没发现，只感叹自己怎么老是胡不了呢。
　　孟潞在旁边眼睛快闭上了但还是指着高放哈哈哈。高放以为自己幽默功底渐长也跟着哈哈哈，星野偷偷把钱塞到高放的桌垫底下。

　　“我们怎么，变成这样了呢？”大家终于支撑不住在工作室躺下之后，孟潞开口问道。
　　众人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睡着了。
　　“什么样啊？”文山青接话。
　　“死气沉沉。”孟潞说。
　　“因为之前见了太多死人吧，”高放百无禁忌。“啊知道了知道了呸呸呸”。高放被星野拍了一把后闷哼，条件反射避口谶。
　　高放一句话把大家的嘴都堵上了。
　　“北弛哥，徐望，你们的展览怎么样了？”孟潞转移话题。
　　“这次我没有参与，是北弛哥的个人展。”徐望说。
　　“北弛哥你好厉害！”
　　“没有，”北弛开口，“不早了，赶紧睡吧”。
　　工作室安静了下来。
　　但没有人睡着。
　　仿佛总是这样，不能睡觉的时候困得厉害，真躺在床上了又舍不得睡觉。白天似乎全部是别人的，只有被子一盖眼睛一闭，脑海中才徐徐展开个人的生活世界。
　　泡泡蜷缩在孟潞旁边。
　　人类各怀心事，小猫柔软摊开。

　　日子波澜不惊。
　　Y市是没有秋天的，他们仍被湿漉漉的夏天折磨。
　　楚希突然收到了方圆的来电，她心惊肉跳地接起。方圆却没说什么事，只扭扭捏捏要来楚希家里找她。

　　“怎么了？”方圆给楚希倒了茶端来水果之后在她旁边坐下，楚希不免有些心焦，方圆每次出现都没什么好事，像只善良的乌鸦。
　　“没事。”方圆依旧这么说，脸上还微微泛红。
　　？
　　“怎么了，没关系你实话跟我讲，我有心理准备。”楚希已经在脑海中设想了一万种可能。
　　“没，就是我要结婚了。”

　　楚希呆住说不出话来。这比张强死了还让她震惊。
　　“什么？什么时候？和谁？为啥啊？”楚希抛出一连串问题，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是她真正关心的。
　　“我妈年纪大了，没法跟她再争什么个人自由、婚姻制度，她已经老了。”方圆知道楚希想问什么。
　　楚希沉默，她没有一个老去的母亲，她也没有一个可以争执的母亲。
　　“有时候，还挺羡慕你的。”方圆真心实意。
　　楚希冷哼一声，“好啊，那我跟你换，你试试被拐到混账人贩子手上”。
　　“我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做事全靠一股恨意。恨我怎么在到处是抽烟打架的普通中学，恨我要一切都靠自己打拼，恨自己拿奖到手软也还是升不了职。”
　　“那你现在呢？”
　　“现在恨不动了。”方圆喝了一口茶，显示出一种岁月沉淀的从容。
　　“那你还做记者。”
　　“习惯了，习惯的力量是非常可怕的。楚希，不要让你的世界只有仇恨。”
　　“你来找我就是说这些？”楚希有点不明白方圆为何突然大段大段的抒情，不像她的风格。
　　“你有很多，你有哥哥，你有朋友。依我的眼光，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方圆好似没听见楚希的问题。
　　“所以呢？”楚希总觉得方圆憋着什么话。
　　“所以把你哥借我用用呗。”方圆呲牙笑着看楚希。

　　方圆要结婚了×
　　方圆要假装结婚了√
　　方圆的计划是假装和文北弛举行典礼并邀请宾客，以让方圆的妈妈和亲戚们放心，顺便收回礼钱，事成之后分给文北弛一部分。清净一段时间，要有人问起，直接说离婚了就行。

　　他们一行人都来到了婚礼现场，为他们中首个“结婚”的文北弛送上祝福。
　　在门口迎宾时文北弛被他们狠狠开了很久的玩笑。
　　“你们别说，他俩站那儿还挺搭。”文山青跟大家说。
　　“确实，有点像老实懦弱的丈夫和飞扬跋扈的炮仗妻子。”星野搭话。
　　“怎么说我嫂子呢。”楚希给星野后脑勺来了一拳。
　　“你看起来对这个嫂子很满意啊。”文山青开玩笑。
　　“实话说，他俩要真的结婚我也会支持的。”楚希一脸深沉。
　　“真的吗？”孟潞有点惊讶。
　　“怎么可能，我乱说的。”楚希立马澄清。
　　孟潞点点头，“北弛哥应该有喜欢的人吧”。
　　“你怎么知道？”沉默良久的高放突然开口。
　　“不知道，我猜的，一种直觉。”孟潞说。
　　文山青兴致很高的样子，“这么厉害？那你再猜猜我们其他人呢？”
　　“嘘，新娘要入场了。”孟潞示意文山青小点声。

　　所有人把目光投向大门。
　　门开了，方圆穿着白色的吊带婚纱，简简单单，却格外适合方圆。
　　方圆的妈妈挽着方圆的胳膊把她送到文北弛的身边，主持人问话时，方圆的妈妈已经泣不成声。方圆的眼圈也红红的。
　　楚希有一丝难过。她从来没见过方圆穿裙子，甚至有跟的鞋都没有。方圆跟她说她必须保证自己每时每刻都能迅速跑离现场。
　　那天答应把文北弛借给方圆后，楚希问她：你没有想过真的找一个人结婚吗？
　　方圆却只是看着楚希哈哈大笑。
　　今天楚希看着台上的方圆，她对这一切并非无动于衷。事实上她说我愿意时还哽咽了起来。引得文山青偷偷问楚希，方圆是不是暗恋文北弛。
　　但没有人不会在那样的场景下哽咽。
　　漫天花雨，圣洁的装饰，满眼欣慰与动容的宾朋，动人的誓词，互换的戒指。婚姻或许就是靠着这场盛大的典礼，吸引着许多人，使得真有人相信了，婚姻就是那些美好的绚烂的部分。

　　方圆和文北弛最后来给他们这桌敬酒。
　　“祝方圆姐和弛哥哥都事业顺利，一切顺利，健康平安，开心快乐。”孟潞最先说完祝词，干了一小杯。
　　“好！”高放鼓掌，“祝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愿！祝方圆一切顺利！”高放也干了。星野看了高放一眼，给他倒好牛奶，满意地看着高放立马拿起来喝了。
　　“祝弛哥哥健康快乐，顺顺利利。祝方圆姐工作顺利！”徐望也干杯了。
　　“祝北弛展览顺利，一会儿你们结束了咱们得赶紧对一下……”文山青突然聊起了工作。
　　“诶！”文山青被众人喝止住。
　　“跑题了跑题了，祝北弛和方圆都得偿所愿！”文山青干了。
　　“一切顺利。”星野遥遥举杯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阿树也乖巧地比了手语，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喝了一杯果汁。孟潞翻译，阿树说：以后和谁一起，都要幸福。
　　大家的心脏都被轻轻捏了一下。
　　众人看向楚希，楚希举起杯，“祝方圆一条路走到黑然后发现是光明坦途。”方圆大笑。
　　“祝我的哥哥文北弛，章弛，健康、长命千千万万岁，平安快乐，多为自己着想……”楚希说着说着突然有点想哭。
　　“他都千千万万岁了，你为我们着想着想吧，我们都跟蚂蚁似的了。”文山青开玩笑缓解气氛。
　　大家笑起来。

　　节目环节基本是大家吃饭的背景音。
　　高放突然来了兴致，跑上台唱起了原创歌曲。竟然打败热菜和蛋糕，获得男女老少的阵阵欢呼。高放唱得越发忘情，星野穿着他的名贵西装单膝跪在铺满彩带碎屑和垃圾的地板上给他录像。
　　楚希和文山青玩划拳，文山青输了，楚希让他和孟潞对视三十秒，孟潞说他输了为什么惩罚我。于是文山青上台给高放伴舞作惩罚，虽然他跳得挺开心的。
　　文北弛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新女婿，把方圆家的亲戚认得七七八八，还努力跟他们解释为什么所有亲朋好友都应该支持方圆的工作。
　　有间隙的时候方圆开玩笑说要爱上你了文北弛，真结了得了。文北弛淡淡来了句：你和江月的事过去了？
　　于是方圆黑脸到宴会结束。

　　天下无不散之延席。更何况本来就是假扮家家酒。
　　几个人跌跌撞撞离开。
　　为了做戏做全套，方圆也跟文北弛上了同一辆车。
　　“谢谢啊，前面那个路口把我放下就行。”方圆跟司机说。
　　“没事，这么晚了，送你回去吧。”文北弛说。
　　“你可别入戏太深了。”方圆笑笑。
　　“我早就出戏了。”
　　方圆很少吃瘪，但这次安静了。
　　“后排还有人呢，你俩这样我真想叫哥嫂了。”楚希说。
　　“滚。”两个人颇有默契。

　　到家之后楚希累够呛，晕晕乎乎正要进入梦乡。
　　手机铃声响起。
　　“喂，是石希吗？”
　　“你哪位？”楚希瞬间清醒。
　　“我是李沐阳。”
　　楚希反应了一会儿。
　　“你的高一同学。”
　　“啊，我记得，你怎么知道……”
　　“你是不是报过案，关于张强？”
　　“对，你怎么知道？”
　　“现在方便吗，见面谈。”
　　“好，我在……”
　　“我在你家楼下。”对面挂断了电话。
　　这突然的电话让楚希措手不及一头雾水，但奇怪的是，她并不慌乱。
　　她穿上衣服，缓缓走下楼。
　　月亮穿破云层，和寥寥几颗星星相辉映。
　　一辆车打开了车灯。
　　楚希朝那束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