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覆雪探新芽》有竹影扶

7、淋涔六

　　柳翊确实不知道这件事，他没有听他娘提起过。
　　吴婶越说越伤心，到最后竟然流起眼泪来：“你爹娘多好的人啊！怎么就……”
　　柳翊说：“婶婶莫哭，莫哭。这世道艰难，我爹娘也算去那边享福去了。”
　　吴婶抹了眼泪说：“好，走，回家吃饭。婶婶这懦妇人像，小柳见笑了。”
　　柳翊在吴婶婶待了一天，到了晚上才回去的。柳翊和吴婶婶说，后面他就不再回来了，书肆掌柜仁善，让他留宿在书肆专心致志地抄书。
　　吴婶有些疑问，不过柳翊态度诚恳，吴婶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就是嘱托他要事事小心些，能回来便早回来。
　　柳翊到家中，并没有睡意，又拿出来《谷梁传》开始背默。
　　在院子里一遍一遍地诵读、背诵。等到柳翊反应过来，已经有子时了。柳翊稍稍洗漱，便回房睡觉了，明日寅时便要起来。
　　柳翊也不知自己睡没有睡，不过柳翊现在并不困。明月当空，清晖映竹。
　　柳翊一股脑爬起来，打来一桶水。此时街上并没有几个人。柳翊洗漱完毕，随便拿些干粮垫肚子，便闩门朝相山寺走去。
　　云薄点天青色水，风清叶喊月黄灯。路倒不是远，就是有些黑，不过借着月光，也可以看得见。柳翊很快便到了山脚下，便有一阵花香传来。
　　昨日柳翊来之时便闻到了，不过那花香早已沾上了世俗气。今日见闻之，沁人心脾，使人心旷神怡。
　　柳翊到寺门前，并不意外，寺门紧闭。柳翊在寺门外站着，半山腰之处，视野开阔，不能看清山下人家，却能看远山似墨画。柳翊一直站在寺门前，看着天渐渐浮白。
　　寺内的钟声敲响，深沉悠远，三回九转，遏云绕梁。声音响了半炷香的时间，整个相山寺都被钟声笼罩着。钟声停歇之后，浑厚的鼓声便响起来，亦是半炷香时间左右。山林的飞禽走兽也被悠扬雄浑钟鼓之声吵醒。
　　钟鼓之音落下后，才更觉寂静，万籁俱寂，唯有青山。柳翊一直守在门口，突然便听到了门闩落下的声音，古门推开之声，便是古寺迎客之声。
　　门里走出两位僧人，便看见了驻足门外的柳翊。寒风凛冽，却恭恭敬敬。这两人柳翊昨日便见过了，便是昨日立于门前的两人——本空、本能。
　　本空看着柳翊，有些惊诧，说道：“柳施主几时到此？”
　　柳翊说：“一炷香前，大师说然小子卯时到此，小子不敢逾越。”
　　本空说：“柳施主心诚，必能如愿以偿。柳施主随小僧来吧。”
　　柳翊跟着本空一路走到一座偏殿。
　　本空说：“柳公子，昨日小僧与你说的你可记得。”
　　柳翊说：“莫不敢忘。”
　　这次法事，那富贵人家直接捐了数万供奉，所有抄经生都住在寺里，与僧众同吃斋饭，直到正月五日，法事结束，以表心诚。
　　而柳翊今日，首先要焚香沐浴，先虔诚地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佛说无量寿经》一遍，才能开始抄经，所有抄经生都在一间偏大殿中抄写。
　　等柳翊做完这些时候，本初便领着柳翊进入一座大殿，殿内有数十人正在抄写着经书。
　　柳翊与本初到这，没有一人侧目而视，旁若无人，心无旁骛地抄经。两人走到殿内空出的一案旁，此处便是柳翊抄经之地。
　　柳翊主要负责《心经》与《无量寿经》的抄写，心经八十一遍，《无量寿经》九遍。
　　若提前抄完了，再安排其余经书抄写任务。抄写笔墨纸砚皆由相山寺所供，不同的经书用不同的纸张。
　　不过纸张只供一次，会额外给出一些，若是写错或者把纸张弄脏了，这一页便废掉了，再重抄一页。如是最后纸张不够用了，便需自己添香火兑换纸张。
　　这里的抄经生大多都是以此为生的，多是落榜的生员。像柳翊一般尚在读书的学子，一般也不屑于做这样的事。
　　柳翊虽然年纪尚小，但是到今年已经在书肆整整抄了两年书了，抄起书来速度比起那些人不遑多让。
　　一天下来，柳翊便抄了《心经》二十六遍，几乎没有什么差错。暮鼓响了后，便到了戌时了。
　　今日的抄写时间便到此结束了。这时才能吃晚饭，吃完晚饭后，再要去诵经半个时辰。夜间也会有人抄书，不过柳翊等抄写短经的便不需要再去了。柳翊这些人集中居住在居士林，与柳翊一个房间的共有十二人。
　　“欸，刘兄弟，你今日抄了多少字。”一个人说道。
　　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说：“抄了小半。约有万字吧，王四，你抄了多少了？”
　　这个王四一脸沮丧样：“别说了，今日足足抄错了几十余次。才堪堪八千字而已。”
　　两人有说有笑，平时抄经是要求严肃，虔诚。抄毕也没有太多的要求，只要不在寺里胡乱走动，没有大声喧哗，一般的畅谈说话是被允许的。
　　柳翊也在其中，不过孤零零一个人，并无人与他说话。柳翊也听得见有人在议论自己，不过柳翊并不在意。
　　到居士林的厢房，刚才柳翊听到说话两人也进了这间房，好巧不巧，几人正是舍友。
　　王四看着是并不大，估摸就二十有五六，应该也是正好考取功名的年纪，却不知道为何来此当了一个抄经生。
　　柳翊他人的事没有丝毫兴趣，不过王四好像是个自来熟络的人。
　　王四盘坐在榻上，便开口说道：“哥儿郎，你年岁几何，怎么就来这抄经了。”
　　柳翊虽然性子冷，但是并非不会言谈说话，而且这王四语言之间，并没有什么恶意。
　　柳翊说：“在下姓柳，单字翊。各位大哥称我柳翊即可。”
　　一开口说话了，关系自然一些拉近许多。王四说：“好，我等年长你许多，便称呼你柳小郎，可否？我叫王昌，家中老四。不嫌弃你叫我一句王大哥。”
　　柳翊抱拳说：“王兄。”
　　几人纷纷报了名姓，毕竟同居一舍，不至于名姓皆不相识。
　　“柳小郎，我冒昧问一下，我看你这般斯抬斯敬，应该也是读书人，这般年岁为何就来做着抄经的活。”王四问道。
　　柳翊沉默了一会，才道：“王兄，家中苦寒，父亲尚要科考，母亲病弱，我与大哥只得出来谋求家中生计。
　　小子无所长，唯有读一些书，写的些字。有人告知小子，相山寺近来有大法事，需得大量抄经生，叫我去试上一试。寺中大师慈悲，说我去求于他，或许能给我一份生计。”
　　周围人一片恍然大悟，也是满脸唏嘘，那王四更是长叹一口气。
　　王四说：“这世道，着实太过艰难。”
　　说着话中全是悲哀。其他人纷纷说：“唉，又能如何，如今我等所幸有一日三餐，有方寸之地就寝，能养妻儿老母。而那梁雍建辽州郡之地，百姓已经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成为民不聊生之地了。”这话一出，又是一番感叹唏嘘。
　　刘大又说：“王四，你当真不再考了。何不再尝试几次，如是能中，便是一飞冲天。岂能蜗居在这里苟图衣食。”
　　王四被人说到，却没有恼怒，只是说：“岂非是我不想考，而是如今这科举，还有我等苦寒人家的路吗？”
　　柳翊听到这话，立即来了兴趣，在一旁细细地听。
　　如是别的，柳翊不会过问一句，如今是有关科举，他便不得不冒险问一句了。
　　柳翊如无其事，好奇地问了一句：“王大哥缘何如此心灰意冷。”
　　王四叹了一口气，并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才说：“柳小郎蒙学已过，要读书了吧。”
　　柳翊大大方方地回答：“正是。”
　　王五说：“当初我也如此，即使家中苦寒，也是抱着科举的念想。今年秋闱我便去了，结果名落孙山，你可知我是第几次参加秋闱？”
　　柳翊还没有说出口，旁边的刘大便替他回答了：“三次。今年秋闱是他第三次参加秋闱了。”
　　柳翊表现得很惊讶，他的内心也是这样觉得的。王四看柳翊神情，释然一笑，“我十五岁中了生员，如今我二十有四，确实足足考了三回了。当初十五岁中生员，何等意气风发，风光恣意。想着为官做宰，报效朝廷。各位年轻时何不都是这样的想法。你看现在，何等凄凉。”
　　刘大接着说：“当时王四，童三试，二次案首，亦是廪生。当时桃衣镇谁人不说神童。却是三次落第。
　　当时我也与他是同榜生员，都是吴江县学的学子。我第一次去江宁府参加秋闱的时候，我等才知，吴江县学生员数百，苏州府生员上千，整个江淮生员上万。而像我等这般家境的学子，其实并不多见。
　　不过当时我等也无所畏惧，认为自己寒窗苦读，终有所报。可后面才知道，科举几乎没有我等庶民布衣一席之地了。
　　就去年秋闱张榜，共有百三十五人榜中。你可知我等般布衣之家人家有几何，不足十指之数，中者不是官宦子弟，便是豪绅之家。
　　便是有些人四书五经都背不明白的草包亦能中举，只因他族有中人在朝为官。如此科举，还是为了取士吗？如何不叫人心灰意冷。”
　　柳翊听到后，心里也是大乱，不过面上不显，说道：“王大哥满腹经纶，即使希望渺茫，也该多试上几次。”
　　王四说：“家中困乏，我也是走投无路啊。父母重病缠身，家中上面三个姐姐已出嫁，下面还有小儿幼女，还能有多少支撑我继续科举。”说完长叹一口气。
　　柳翊也没有再问什么。这些人本来也是读书人，若非生活所迫，谁愿成为士人鄙夷的抄经生。
　　柳翊一晚上都没有睡着，王四和刘大说的话给他当头一棒。他想了想王四，自己如何不似这般，或许还不及王四。不知想了多久才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