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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京师不知道有多久没下过这般大的雪了。
      这时京城万户百姓大多是这般想法。雪没过多久就没过了门窗,低矮的瓦房像是只漏了一片屋顶。街上也看不见几个人。
      家家户户,搂着火炉,都望着窗,期盼着这危若累卵,风雪飘摇的老屋能挺过这个严冬。
      少康十六年十一月,自大军得胜归来,京城的雪便开始下了,缠缠绵绵,下到年关,好不容易消融两日,又如落云一般地下。
      京城飞阁流丹,层层叠叠,金碧辉煌的殿宇,如今化成的披上白布。在京城的最中心,紧挨着紫禁城的靖王府中,空空荡荡的宅院,只有时不时的坠雪声。
      穿过三扇大红门,柳翊一身绯红的官服,端端正正地坐在正堂之上。柳翊静静地看着门外,像是在等着什么降临。
      皑皑的白雪中,泛出一抹血红,那是梅树抖落身上的白雪之后,被无情地扯下的花瓣。
      柳翊长嗟一口气,提笔在写着什么。刚撂下笔,门外便有闯动的声音。柳翊抬眸,便看见几人径直地走进屋来。
      “奉旨,陛下传召。”一个声音居高临下地掉下来,“柳少保,陛下传召,请吧。”
      柳翊看着容恪,又扫了一眼两位拄着刀剑的锦衣卫,缓缓起身说:“有劳公公。”
      柳翊正了正这一身一月前御赐的从一品官服官帽,昂首挺胸往门外走去。
      风雪太大,陛下体恤百官,已经停了一旬的朝。
      柳翊是有幸,是停朝后首位召见的人。午门外,高大的城楼下,远远看去,三个门洞深不见底。
      走进看,才见几个守将顶着风雪守在门前。几人间容恪与柳翊走来,先是对容恪拱手,再对柳翊躬身行礼,“公公,柳少保请进。”
      柳翊点点头说:“辛苦。”说完便义无反顾地往黢黑的门洞走去。
      容恪听着守将的话,看着柳翊,讥讽一句:“柳少保真是令人敬仰啊。”
      柳翊轻笑说:“自是难比容公公。”柳翊的笑,似有若无,却太过澄亮,像是刺了容恪的眼。
      容恪脚步一顿,落到柳翊后面,一会才说:“少保说笑,涿邪称臣,朔方云中等地再度收复,全仰仗少保之功。少保而立之年,便立下这般大功劳,之后前途无量啊。我就皇上身边一奴才,怎比得上少保。”
      柳翊没再说话,独自往深宫走去。
      一路走了半个时辰,才到弘德殿。一片白雪之中,弘德殿金碧辉煌的琉璃外面尤其显眼。
      柳翊回头看着容恪说:“弘德殿百年,也确实该换一换了。”
      容恪大笑说:“是啊,这些日子大雪,这弘德殿被雪压得咯吱作响,怕是撑不住这雪,皇上仁德,怕伤了人,一落雪便叫人清了。”
      柳翊走在内侍众人的目光中,也没在意四周若有若无的焦油味。
      内侍推开建极殿门,小步跑进去说:“陛下,容公公将柳少保带来了。”
      纪昀神思恍惚,被内侍的声音喊回神,慢慢开口说:“带进来吧。”
      柳翊走进去,恭恭敬敬地跪地磕头,说:“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宽大的衣裳伏在柳翊的身躯之上,平素站直的时候,被柳翊挺拔的脊背撑起。现在这般,才发现柳翊单薄的身躯,似乎没有那般合身。
      寂静的大殿也无人说话,柳翊便一直跪着,直到纪昀开口说道:“起来吧。”
      柳翊撑着膝盖站起,膝盖钻心的痛差点让他倒在大殿之上。
      柳翊直视这位年纪与他相差无几的皇帝。或许是日夜操劳,纪昀面色青黑憔悴,明黄色的龙袍耀耀,显得他更加枯槁。
      高高的颧骨耸立,眼睛半睁不睁,眼神挣扎地看着柳翊。不知犹豫了多久,才开口说道:“赐座。”
      一张盘踞得不知如何妖兽的椅子,由两个太监抬到大殿中央。柳翊恭敬言谢,坐下,继续直视着纪昀。
      纪昀却没有觉得冒犯,反而是不敢直视,看向了容恪。
      容恪心领神会,替纪昀开口道:“仰仗陛下文成武德,一月之前涿邪二皇子入京,与我大景签订盟约。
      愿归还朔方,云中,定襄,五原四县以南太宗弃守百万顷土地,并向我大景称臣纳贡,接受大景册封,称恭义王。
      此后邦交敦睦,永不进犯。柳少保征战有功,陛下赏罚分明,此次召你前来,是要赏赐予你。”
      纪昀听着容恪开口,点了点头说:“柳翊,你想要什么赏赐,直接说话,朕无有不应。”
      柳翊看听着容恪冠冕堂皇的话,不由嗤笑。是啊,一旬之前,大景二王子进京,与大景签订盟约,归还土地,俯首称臣。
      可是涿邪进犯大景,不就为俯首称臣吗?开疆拓土,外敌俯首,彪炳史册的功绩,哪位帝王会不动心。
      至于代价,谢迁杨敛几人已经罢官撤职,张桐李延吉几人入狱,如今轮到自己了。
      开放马市,每年只要银一百万两,娟布十万匹,金银玉器不计其数的市赏,并且五县的赋税为涿邪所得。
      当然,还有最便宜划算的就是,自己,还有张桐几人的命,作为这虚伪盟约的代价。
      柳翊早已料到今日之祸了,那日他不顾圣令,一意孤行杀了涿邪大皇子,他便知道了。
      他不后悔,但是他心中还是做不到于少保那般无畏,圣人终是圣人。
      柳翊不想再与几人虚与委蛇,便直接起身,跪地说:“臣父母皆殁,妻陨子无,如今孑然一身,并无所求。并且,臣亦不敢言功。”
      说到这里,纪昀夺声:“卿夫人怎么了。”
      柳翊没有回答,反而是容恪开的口:“回陛下,风云不测,少保夫人一月前偶感重疾,病逝了。”
      柳翊的额头紧贴地面,寒意从地砖传达柳翊全身。
      柳翊闭上了双眼,接着说:“臣请罪,陛下委臣以重,托臣抵御夷敌进犯兴效,而臣无能,致使战事迁延,劳民伤财,此臣罪一;
      臣居功自傲,刚愎自用,战事独断,不敬圣令,此臣罪二;
      臣识人不清,错用奸庸 ,以至千军遇险,万民罹难,此臣罪三;凭此三罪,有死而已。”
      容恪听到柳翊说着这些,虚伪的面容之下是藏不住的笑意。纪昀听到这,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柳翊看着这位有些踌躇的皇帝,心中并无一丝抟还的想法。
      这位已经在皇位上坐了近二十年的少年皇帝,便摆了二十年的软弱和肆意,柳翊已经分不清他这般不忍姿态到底是天真还是城府。
      纪昀看着柳翊,慌乱是真的,要柳翊的命也是真的。召令已经颁布天下了,此时已经无路可退了。
      纪昀不傻,至少他知道柳翊不傻,所以话到了这个地步,也无须再装模作样。
      容恪看了一眼纪昀,就知道是他说话的时机了:“柳少保,陛下赏罚分明,功是功,过为过,少保御敌有功,自当封赏。
      至于少保自行请罪,陛下自会惩戒。少保所求,陛下说了,只要不为过,一一应准。”
      柳翊无动于衷。
      纪昀说:“封太保,前些日子赏了靖王府,便封靖国公吧,世袭罔替。”
      柳翊没有在意纪昀的话。容恪立即附和:“柳太保,大景从开国至今,生前授予三公之位之人,仅有二人。
      柳太保而立之年,便能获此殊荣,可见陛下倚重,柳太保还不谢恩。”
      柳翊说:“臣谢恩。”
      柳翊说完,容恪便急不可待地说:“受赏完毕,那便该论罪处了,太保刚才已经言行呈罪,可还有话说。”
      柳翊说:“回禀陛下,罪臣已经说了,有死而已。臣还有最后几言欲表陛下,望陛下恩准。”
      纪昀声音没有之前那般沉闷,清亮地说了准。
      柳翊说:“张桐李廷吉六人,忠贞为国,出生入死,乃是为臣蛊惑,罪不至死,往陛下看在几人以往功劳,免其死罪。”
      说到这,柳翊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只要臣伏诛,他们会退让的。”
      柳翊看不到纪昀点了点头,容恪替纪昀出了声:“陛下准了。”柳翊抬头看了一眼容恪,再次磕头谢恩。
      柳翊继续说:“五地回归,需有能之人治之,才能使百姓归附,若是人心向背,不时即乱,荆潇参政夏亭怀可堪此任。”
      容恪声音继续传来说:“陛下准了。”
      柳翊接着说:“望陛下能允罪臣回乡与臣妻合葬,罪臣涕零叩谢皇恩。”
      这次纪昀开口了:“起身吧,朕准了,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柳翊撑起膝盖说:“罪臣言毕。”
      容恪长出一口气,看向纪昀,见纪昀手指点了点案台,便立即说道:“太保请吧。”
      柳翊最后看了纪昀一眼,说道:“罪臣告退。”
      转身往殿外走去。柳翊想起十几年前初入这座大殿时的诚惶诚恐,到如今的从容不迫,王侯将相,终究只是一个人罢了。
      柳翊刚走出大殿,便看见几人在殿外行廊上注视着自己。柳翊并未见过这人,但是看其穿着也识出了此人的身份,涿邪二王子元效。
      柳翊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是嘲讽还是欣喜,不过柳翊对此已经无兴趣去揣摩了。
      “柳翊,算起来本王还要感谢你,没有你那一剑,本王此生都无缘也先之位。”元效笑语盈盈,看着柳翊。
      柳翊没有回头,只是停了脚步,平平淡淡地说道:“是吗?在下敬谢不敏,那便预祝王爷早日即位。
      不过,这样看来,是在下要感谢王爷的,有了王爷登基,我大景边疆此后几十年便可安定,甚至能复汉唐之景。
      王爷你说是吧,毕竟无论是我大景,还是涿邪,世人皆知,涿邪诸王,不及大王子,远甚。”
      柳翊对元效如何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并不感兴趣,只是往大殿里走去。
      刚跨过弘德殿的门槛,背后便传来元效咬牙切齿的声音道:“可惜你今日就要死了,尸骨无存,挫骨扬灰。”
      柳翊只是稍稍一停,继续走向殿内。平素摆满装饰大殿,如今搬得空空荡荡,只剩了几张屏风,还有一张木桌孤零零摆在殿中央,桌上安静躺着一把剑。殿内湿漉漉,满是焦油味。
      柳翊打量着这间大殿,心中想着,宫中偏殿众多,何必选这间殿堂与自己陪葬,不过柳翊也无所谓了。
      柳翊走上前去,手抚上剑,刺骨的寒意像滚烫的新铁一般,沿着手臂传到全身上下。
      外面传来容恪的声音:“柳太保请吧。”
      柳翊握住剑柄,猛地一抽,利剑出鞘,剑鞘也被甩到地上。看得出来,是把新刃。
      柳翊看着剑,有些迟疑,他在想是刎颈,还是穿心。
      柳翊喃喃:“剑太短,刎颈死得太难看,还是穿心吧。”话一停,柳翊便只听到利剑刺破血肉的声音。
      黑剑穿膛而过。
      柳翊撑着桌子,缓缓转过身去,外面的人影渐渐看不清了,血滴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也消失。跪到地上,垂下头,柳翊什么知觉也没有了。
      元效走了进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低头单膝跪立的柳翊。从大氅扯些毛伸到他鼻孔前,纹丝未动。
      元效笑出声,回头看了一眼容恪说:“死了。”
      容恪没有笑,冷冷地对元效说:“请吧。”
      几人走出来,容恪从袖子掏出火折,往门内一扔。
      火瞬间窜上门窗,爬上柱梁,奔向殿中的柳翊。浓烟熏黑了这清白的天,在太监宫女走水了的喊声中,百年弘德殿化为废墟。
      容恪看着火扑灭,走进废墟,看着淬血的剑,还有地上的白灰,弓腰捡起。扫视了周围一圈公公婢女:“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有时是要丢命的。”
      又唤来一个小太监说:“你过来,拿着,丢出宫外。”又转身对元效说:“如意?”
      元效说:“公公不也满意吗?”
      两人走进乾清宫,跪地行礼。纪昀愁眉不展,阴沉地坐在龙椅之上。听着容恪汇报,突然大喊:“吴善,吴善呢?”
      容恪连忙说:“奴才这就去喊他。”
      片刻,容恪带着吴善小步跑进来,连忙滑跪在地下。
      纪昀看着吴善说:“上来,过来。”
      吴善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刚走进纪昀案边。纪昀看着吴善,咆哮道,把砚台一砸:“滚。”
      吴善连滚带爬跌出门外。路过容恪的时候,容恪嗅到了一丝焦油味,恍然大悟,连忙磕头认错:“主子息怒,火已经熄了,都结束了。”
      纪昀看着容恪,反问一句:“结束了?”
      元效插了一句嘴:“陛下,结束了。”
      纪昀缓缓神,揉了揉额头说:“结束了,结束了。”
      容恪也说:“结束了。”
      纪昀看向元效,怒气又升了上来说:“结束了就滚回你的涿邪,退出阴山。”
      元效被骂,变了脸色,但也只能忍气吞声。
      纪昀又说:“元宏留下,记得,滚。”
      容恪还跪在殿中,看着纪昀舒缓了些说:“奴一切都安排好了,主子不必忧心,就让奴才服侍主子休息吧。”
      纪昀在容恪的搀扶下,往殿内走去,突然脚步停下说:“谥忠武吧。追赠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师。”
      容恪点头:“陛下……公允。”
      年关将至,京师也被宫中的一把火彻底点燃。
      柳翊第二日便出殡,由同乡秦纶亲自扶灵回乡安葬。京师周围百姓,纷纷自发为柳翊戴孝,夹道相送十里,哭声直上云霄。
      而在皇宫外的另一座王府,宁王纪明一路往王府深处的别院跑去。推门进去,苏酥正坐在庭院之中。
      头顶是堆着雪的萧瑟的枝条。纪明脚步一停,看着她,有些踌躇。苏酥听到他的声音,缓缓起身见礼。
      纪明一把扶起苏酥,沉默片刻问道:“先生知道了。”
      苏酥点头说:“廉士元与我说了。”
      纪明说:“先生节哀。学生定会为老师……复仇。”
      苏酥说:“他那般聪明,应该给我留了话的。”
      纪明摇了摇头说:“我去了老师府邸,老师一字未留。”
      苏酥说:“那便说明,他还活着。”
      两人又长长地僵持下来,直到小厮来报,说宫里有人送东西来。
      一个小公公带着几人,对王府长史说:“陛下赐的。”
      纪明也刚好走过来:“父皇有说什么吗?”
      小公公说:“陛下说柳太保虽是臣下,却也为王爷老师,王爷应当在家居丧守孝七日,过年便不必入宫了。”
      纪明说:“儿臣遵旨。”
      临走之前,小太监看了纪明一眼,袖子拂过箱子,悄无声息放下了什么东西。
      纪明亲自取来,打开一看是一幅画。里面夹了一张纸,写着:“太保托付奴转交给殿下,善。”
      纪明迫不及待地往后院跑,跑的门口有猛然想起苏酥的话。
      不知如何进去,他那风光霁月,算无遗策的老师,这些年真心实意待他的人,好像真的不在了。纪明抹了一把眼泪,推门进去。
      “老师叫我转交给王无咎,应该是想给先生的。”纪明伸手。
      苏酥接过打开,是京城的雪景图,绢布画的。
      苏酥没看画上画着什么,而是取下头上的发钗,挑断画布缝线,取出画轴。便看见了画轴有个小孔,挑开盖子,滑出一张卷起的纸条,是一首诗。

      相逢知是巫山云,云去无踪尤长嗟。
      那岁黄樨幸牵近,此生青鸟断孤遐。
      檀痕遗绛涴山枕,尺素逢青去海涯。
      匪怨寒酥催玉树,明朝覆雪探新芽。①

      纪明走上前问:“老师写了什么。”
      苏酥只是平静地说:“他没有死。”

  •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
    相逢知是巫山云,云去无踪尤长嗟。
    那岁黄樨幸牵近,此生青鸟断孤遐。
    檀痕遗绛涴山枕,尺素逢青去海涯。
    匪怨寒酥催玉树,明朝覆雪探新芽。
    相逢本来就知道像巫山云一般,云散无踪迹却尤为感叹。
    那岁桂花黄时有幸与你相识,此生就如同青鸟有了归宿,断绝孤独浪迹天涯。
    粘上胭脂的泪痕像遗留在雪地的梅花(绛:借代梅花)浸染白枕(又指雪地),书信等到山河回青(青:借代柳叶)替我寄往天涯海角。
    不要怨恨大雪摧毁折了良树,明日覆倒积雪又会发出新芽。
    作者诗词水平有限,诸位读者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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