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命运归宿 ...
-
洞穴中，天穹的光轻洒在枯草沙砾上。那一团一簇的杂草乱枝如同荒野的坟墓，早被遗忘在了无人之地。
枝斐颇有意思地瞧着欢亦，嘴角上勾：“你说，他们要是知道，悲天悯人的神女欢亦实则是该本喊打喊杀的灾神，会怎么做？”
欢亦欲起身，却牵动伤处，只能依靠着身后的石壁。“我不是灾神。”
一道暗光在枝斐眼里闪过，道：“你顶替我的身份入驻长秋，指使其他妖族打压残杀我族，你踩着多少妖的尸骨踏上神台，难道你不清楚吗？”
欢亦依旧道：“我——没有。”
枝斐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转瞬笑意冻结，冷若冰霜，对着角落的荒草残壁道：“出来吧，故事也算是听全了。”
闻言，三人走入洞穴深处。
因为欢亦实在虚弱，以至于她根本没有发觉其他人的存在。她睁大了眼，定定地看向褚师朱柒，可褚师朱柒根本无法与她对视。
她打算穷尽一生辅佐的神女竟是灾神。
枝斐本还抱着坐看好戏的心思，毕竟三人此前一直按兵不动，不就是想听她所说的真相吗。如今他们已经听完了，也该表态了。
不料，一记薄刃叶片擦过她的脖颈，陈青谷和周执生一上来就攻向她。枝斐有些愕然，“你们竟还为欢亦卖命！”
缠斗之际，陈青谷好心回了她一句，“怕你再使手段，所有先把你打趴下，咱再慢慢聊呗。”
不多时，枝斐就被两人制住，绑了起来。
就在所有人以为天陨流火阵的麻烦解决了，开始思考神女和灾神之间的是非时，天际轰隆一声。
长秋城中心的云团有如吞了火红岩浆的猛兽，不断扩张肆虐，吞噬天空。小半的长天血云滚滚，浓烈黑烟混杂在其间，暗赤色接天连地，如同末世降临一般。
所有人都是一惊。
褚师朱柒盯着远际赤暗火云，转而愤怒得像是要碎了枝斐似的。“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已经阻止了吗！我们总共救下了五十余妖。”
枝斐往身后的石壁松坦一靠，那神情，就像是在骂褚师朱柒愚蠢。“你真以为我会没有做好完全准备就引你们来？”
“什么意思！”褚师朱柒双眼通红，就差横刀宰了枝斐。
“自然是等祭品凑够了，在邀请你们来啊。你们送进山的那些妖卫，正巧帮我解决了祭品问题。”
“你去死。”褚师朱柒一剑插在枝斐肩头，刀剑洞穿肩胛骨，血液横流。
枝斐死死收敛住痛苦的颜色，几乎是咬碎了牙偏执道：“怎么，还不带着你们的神女去拯救苍生，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褚师朱柒拔出剑，血溅四方。
“疯子。”
接下来，他们一行人押解着枝斐赶回长秋城。
此刻，长秋城内混乱不堪，大量尸鬼嚣张横行。干涸枯朽却如同钢筋般的肢体挥舞着，能残忍地撕裂血肉。黑色恶臭的血污遍布全身，腐烂的口腔嚷嚷着要饮血啖肉。黑压压的尸鬼们如同洪水倾覆而来。
在洛冕的指挥下，有能力的大妖竭力保护着妖民，紧急转移长秋内无力自保的弱小妖怪。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成千上百万的尸鬼是从何处冒出来的，怎么杀也杀不完。
当陈青谷等人到达长秋城时，流火已然四下。若非是长秋城的护城结界，如今恐怕是火海一片。
无数的尸鬼朝他们涌来，褚师朱柒拎着枝斐的衣领，逼迫她说出破阵之法。
“这阵失传已久，我也不知道怎么破。”枝斐到了如今境况，竟还敢调侃道：“或许，你去问问你的神女大人，她说不定知道。”
褚师朱柒没有功夫陪枝斐耗下去，毫不留情地抛下枝斐。
欢亦现在很虚弱，需要她保护。
本就说了让她不要来，偏要。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褚师朱柒，一剑砍下一颗尸鬼的头，这让陈青谷有种愤怒小鸟的既视感。
时间焦灼，情况紧急。流火迅猛，如猛兽饿虎般撕咬着护城结界。在猛烈的攻击下，结界松动，即是有人加固，也难敌破碎大势。
不过一盏茶时间，尸鬼未灭，流火突破结界，轻而易举就摧毁了高楼华屋。
暖帐燃烧，窗棱焚毁，屋梁被巨大的火蛇缠绕。城里最后一茬彼岸花在无际的火光与哭喊中盛开。它娇艳，美丽，与烈火相交映。繁华富丽的长秋城变成了炼狱。
十年前的天灾再次重演，烈火肆虐，吞屋吐黑。风被烧得滚烫，夹杂了灰飞，让往昔一同蒸发。
再这般下去，长秋城不仅会成为废墟，还会成为那些弱小妖怪的葬身之地。
身在混沌火海中，有的人连自身都难保，哪还有心思管别人。谁都显得有心无力。
一时间，长秋城混乱不堪，仿若风中残烛。陈青谷等人辗转在城内，尽自己所能转移妖民。
无情的流火陨石般砸向空街，一个与父母失散的小孩正在其伤害范围内。危难之际，一道月白光辉闪出。周执生用灵力凝结成小型结界，笼罩住无助的小妖。
待流火被结界挡去，陈青谷赶忙上前安抚住落魄惊慌的小妖，画阵结印，将其转移至城外。
几人竭尽全力拯救即将被流火吞噬的生命，但长秋城实在太大，他们无疑是在与鬼神抢人。
哭喊与求救声破开天际，刺入陈青谷耳中，他面上严肃，眼前危急的情况让眉头锁住难色。因为时刻辗转在烈焰中，素净的衣袍已然沾了些灰尘黑迹，衣摆有几处烧焦的地方。
抬眼尽是残檐烈火，灰飞弥漫。肆虐的火焰如同一群野蛮的火蛇，它们围住在这块富饶的地方，蚕食着安宁富庶，吞噬撕咬着生命。高楼檐屋被暗赤色的毒液腐蚀，留下一块块乌黑的伤疤。
身周的高温让肌肤炽痛，逼得额角出了汗。
陈青谷看见这炼狱般的景象，体内的灵力被一点一点消耗，正如一支逐渐燃尽的蜡烛。当身体感到疲惫，心灵开始变得脆弱敏感。无力感与绝望爬上心头，他顿时感觉天地之大而自己是何等的渺小。
他没有那些救世主的强大能力，阻止不了灾难，根本救不了众生。从头到尾，某些事情惨烈的结局就早已注定。
不论是琮玦越界杀戮续命被宣判死亡，还是如今灾神与神女的恩怨导致的长秋无辜苍生罹难。在这些故事里，有没有他陈青谷，好似都一样。
仿佛能熔化玄铁晶石的高温炙烤着他，手心手背滚烫得好似被烈焰灼烧。他修符道，绘阵制图，到头来即便知道阵眼就在长秋城内，却仍旧只能干看着巨大的天陨流火阵在上空运作，摧毁掉经年累月构造的和平。
他突然不明白系统给他发布的任务意义何在。既然下达指令让他来到这里，难道不是想让他拯救受难的人吗？难道不是想让他更改可能的惨痛结局吗？
可现在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他无能为力，完全没有成为救世主的资格。
虽然他从未想要成为救世主。几息之间发出的一点感慨，也只不过是因为眼前过于沉痛的事实牵动着那点悲悯的良心与骨子的共情。
救世主这种人在某些故事里算是极为可笑、悲催又壮烈的存在。
猛然，趁着疲惫恍惚一瞬，一只尸鬼突破符箓限制，张着血盆大嘴冲向陈青谷。
灵力被消耗的疲惫让思维反应滞留一瞬，陈青谷来不及闪躲，下意识地抬臂护住自己。尸鬼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巨大的咬合力激起剧烈的疼痛，让他痛嗤一声。
下一刻，白色的灵光闪过尸鬼脏乱的脖颈，方才还在张牙舞爪的身体如烂泥轰塌倒在。
周执生一剑解决近处的尸鬼，回身到陈青谷面前，焦灼地捉住他被咬的手臂，眼里含着化不开的担忧。
陈青谷点了几处穴道，抑制住尸毒的扩散，忍着痛故作轻松道：“没事的，小伤，只是被咬了一口而已。”
周执生看着那处被尖牙洞穿的伤口，恶臭的黑血污垢附在上面，血液流出濡湿了衣裳。
混乱的场面几乎不给他们任何喘息，下一息，远处的落单女妖被尸鬼逼到绝境，尖锐的惊呼声刺入耳中。
周执生眼里闪过一瞬的复杂，在对上陈青谷安慰性的眼神那刻，他心间一沉，提剑前去救妖。
尸鬼再一次迅猛涌来，像是阴暗天里永不停歇的海浪不断拍打沙滩。陈青谷朝尸鬼绘出数道符箓，带着明黄灵光的符文刚触碰到实物就嘭的炸开，将尸鬼炸得四分五裂。
陈青谷面上凝着漠色，看着师兄斩杀尸鬼救下女妖。
在他眼里，周执生乃高悬明月之人，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生命被折断。可现下的情况不容乐观，他们继续耗在这里，真的可能会被耗死。
陈青谷操纵着周幽藤缚束住尸鬼，将这些恶心的东西一一解决。
他想，再过一段时间，如果还没有转机，他就带着师兄离开长秋城，即便周执生不愿意。
但陈青谷将周执生想得太过于“善良”了。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周执生反而比他更加冷漠理性，习惯于将生命的利益最大化，并不会意气地将自己的生命轻易交付。他见过很多荒诞血腥的事实，扒开虚伪的表面，人性的腐朽与算计暴露无遗。
可以说，与周执生相比较，陈青谷才算是那个“善良”的人。
＊
此间，枝斐冷眼看着在烈火炙热中扭曲的长秋城，一种诡异的满足感与期待爬进幽暗的深处，滋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
聪明的救世主会选择在愚昧众生绝望哭喊的时候出现。
猛地，枝斐冲破褚师朱柒留在她身上的枷锁，腾空而起，孤身面对流火。黑色的眼眸中倒映着灭世的火焰，那火焚烧的不只是卑贱可怜的生命，还会有过往的一切谎言。
大火过后，一切苦难的灰烬会成为新生的养料。而枝斐现在要做的，就是一如当年以一己之力拯救苍生，终结这场为她而生、为她带来荣耀的灾难。
她筹划了那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刻。在所有妖绝望的时候，给予他们绝处逢生的希望。
这一次，她要所有妖看见，是她枝斐拯救了他们渺小卑微的命。
她要夺回属于自己的神女身份，拿回本属于渡鸦一族的荣耀。
明明她才是神女，凭什么她要背负着灾神的骂名苟且偷生，凭什么她的族人要被压迫四处流浪，凭什么死的是她的萱姐姐。
她要所有妖明白，这十年里，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可笑。
荣耀，信奉，欢亦所拥有的一切本该是她的。
漫天的流火昭昭可怖，暗赤色的浓云里仿佛有吞吐火焰的凶兽在肆虐，席卷整座城池的火焰轻易就能将活物碳化。
枝斐当空而立，蓄力抵抗，凝结出一层薄如蝉翼的结界。她坚信自己就是神女，体内蕴藏的力量会在危难时刻再次助她。
可当她半踏在死亡的边界线上时，上天似乎和她开了一个玩笑。
流火轻而易举就碎了她的结界，简直就跟戳泡泡一样简单。
没有神力出现，她根本不是神女。
极巨的疼痛下，枝斐瞳孔骤缩。
为什么！
我怎么……可能不是！
火焰席卷她的躯体，不甘、愤怒还未尽数滋生而出，就连同十年来苦苦支撑着她的信念，一起销毁泯灭在了她亲手准备的盛典上。
一切显得那么滑稽可笑。
没有人会为了枝斐的死而哀恸，也不会有人铭记这么一个愚昧可憎的人。过了多年，若有后来的妖怪听到了她的事迹，大概也只会评上一句，“又坏又蠢”。
灾神本就是个坏胚，而一个灾神竟妄图成为神女，那她就是彻头彻尾的蠢货。
枝斐被流火彻底吞噬，她死后，欢亦似乎找到了解救长秋的办法。只要逼出神女之力，众人就能走出这水深火热的炼狱。
欢亦试图像枝斐一样，做出那个愚蠢的决定。
褚师朱柒拦住她，骂道：“疯了吗？你是灾神！”
欢亦愕然，这还是十年来，除她和枝斐以外，第三个提醒她是灾神的存在。她脏乱的脸上出现一抹笑，那是决然的笑。
她此刻视死如归。
“我总得要试试。“
欢亦拿下褚师朱柒的手，在难言的目光中，走向自己的命运。
热流穿过城区街巷，呼起她杏仁黄色的裙摆。光线勾勒出她憔悴却坚定的面容轮廓，眼里藏着一团柔软的光。赤色的火光如无尽霞色映照在她身上，好似给她披上一件英雄的烈烈披风。
她确实是灾神，可她也做了十年的神女，或许能骗过天上的诸神呢。
她同十年前的枝斐一样立在夺取生命的灾难前，坚定抬手，企图结束这场灾难。
生死一刻，接下来的事实证明，她确实骗过了。
金光弥漫，细碎的金雪如柳絮如鹅毛轻轻洒下，火焰失去扩张的能力，偃旗息鼓。血色的火云淡去颜色，只留下该属于晚照残云的色彩。赤金的太阳在山河间重新展露，耀目温暖的秋阳令人怀念。
长秋城内无数的尸鬼也没了动静，全然轰塌在地，成了一堆恶臭难耐的烂泥。
这就是所谓的神女的力量吗？
真是强大。
此时的欢亦比神女大典更加耀眼灿烂，西沉的乌金好似成了她的王冠，无边的秋阳是她散布的神辉。
金色的细雪落在陈青谷的肌肤上，他张开滚烫的手心接住所谓神女降下的福泽，微凉的触感让他有些恍惚。目睹了两场不同的归宿后，他觉得真是命运弄人。
冥冥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
所以，枝斐终究还是灾神，不论是否被迫。
而他，不过是目睹救世主拯救苍生的看客。
作者有话说第52章 命运归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