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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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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除了柳家人以外,再没人知道这个如野草般坚韧的女孩是谁,经历了什么,又拥有过怎样不堪的人生。不过,这对江声来说,从来都不重要,她在乎的,只有柳烟烟而已。
柳家私生女的身份,终究是定时炸弹,指不定某日就会被有心人捅破,占据热搜引爆舆论,而江声唯一能做的,就是趁无人发现时,尽可能多地搜寻线索和信息,验证贺知行和“TA”的关系。
于是,江声只得压抑从心底深处不断泛起的恶心,几乎用了整夜,去搜集了贺知行在网络上展示出的相关讯息,那如海浪般的报道和评论总结起来无非就几点:横空出世的商业奇才、高学历高智商的社会精英、杀伐果断的决策者、以及四处留情的浪荡子。
其中,关于贺知行的花边新闻,几乎是以压倒性的趋势,被各大领域的媒体争相报道。他们总是不厌其烦地写着贺知行在某日某时与某女伴亲密地交往着,又用大篇幅的文字去挖掘女伴的个人信息,试图探寻贺知行挑选女伴的偏好,以证明他的情场有多么的得意。
偶尔,还会有几条与柳烟烟相关联的讯息,不过,大多都是在她死后发布的。推文里,撰稿者总以八卦的口吻,先是吹嘘贺知行处处留情的事迹,而后带着无穷的恶意,又从妻子不满丈夫出轨的角度,去揣度、猜测柳烟烟的死因。
在这场网络媒体的盛大“狂欢”中,柳烟烟似乎从不是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而是某个剧场走个过场的女配角,无论她生,或者她死,永远都只为了身为男主角的贺知行服务。
柳烟烟的一切,对于这些人来说,只是个值得讨论的剧情转折,她的死,让剧情达到了最高潮,而这个高潮在转折过后,也只是为了贺知行的再度登场埋下伏笔,引据焦点。
所以,在浏览完相关推文和讯息后,江声只觉得讽刺与不甘。
她愤懑,这个世界总是不公,身为男性似乎天生便可占据世界的中央,无论他们是否有所建树,都不会因为情感生活成为众矢之的。甚至当男性跻身成功之列,他们对婚姻的不忠反倒成为最好的谈资。
就像贺知行,他的“风流韵事”总被津津乐道,人们绝不会批判他背叛婚姻的行为,反而会感慨财富与权力的美好,似乎拥有了这些,便可以随心所欲,就连身为富家千金的妻子都没有说出一个“不”字的权利。
而柳烟烟,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便不再是个真正的人,她的主体性早已在婚姻中被剥离。就算她始终忠诚于婚姻,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成为人们指责讥讽的对象。他们会嘲笑她留不住丈夫的心,会猜测她如怨妇般整日哭啼,就连她的死,也只是个值得猜测讨论的笑柄。
总之,对他们来说,柳烟烟是依附在贺知行左右的菟丝花,她的一颦一笑,一怒一喜,都只能为了贺知行而存在。哪怕她已死去,人们谈论最多的,依旧是贺知行的情史,以及她和贺知行之间不对等的婚姻关系。
想到这里,江声强忍着愤怒,尽力让自己以毫不相关的第三者视角,一点一滴地去了解贺知行,从别人口中、从网络上、甚至是从回忆里,她把那些如碎片般繁琐的信息整合起来,逐渐拼凑成一个看似完整却又朦胧的贺知行:一个毋庸置疑的天才,一个千真万确的烂人。
此刻,江声的心中生出无限苦涩,她不会忘记柳烟烟谈起贺知行时幸福的神情,更不会忘记她在幸福之余,眼里总是夹杂着一闪而过的忧虑。
也是此刻,她很想问柳烟烟一句:姐姐,你是否自始至终都察觉到了贺知行的真实面目,而你的死,是否真的和他有关?
可惜江声的疑问,已经永远不会再得到答案。
江声合上电脑,却发现一番搜索下来并没有得到太多的有效信息,无论是关于姐姐的,还是贺知行的,总是绕不开他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
江声明白,要想知道贺知行到底是不是姐姐口中说的“TA”,光靠从别人口中获取信息是绝对行不通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接近贺知行,只有深入虎穴,才能了解到最真实的情况。
江声拿出手机,打开某博,却发现首页推送的,正是有关柳云生和贺知行的博文。她没有点开,但两人的面容却始终烙印在她的心底。
江声想起照片里柳云生布满血丝的双眼,不禁冷笑一声,只觉得他的悲伤虚伪无比,一个为了利益连女儿都舍得交换去商业联姻的父亲,又算是什么好东西。他的哭泣,不过是鳄鱼假惺惺的眼泪,贪婪又狡诈。
而贺知行,更不是什么善茬,不仅用情不专见异思迁,就连陪伴自己十年的伴侣去世,都能做到如此无动于衷、毫不伤怀。他的狠辣恶毒,远比柳云生更甚,说是豺狼虎豹都不为过。
此刻,脑海中两人的面容,在江声心底逐渐变得扭曲起来,就像是被火焰灼烧过的假面一般,肮脏又阴暗,散发着刺鼻的恶臭腥味。
江声不由觉得反胃,站起身走向窗前,看着远处明暗交错的灯光,心中恍然间生出一些不真实感,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境。
在一夜的静谧中,江声挣扎许久,最终还是在通讯录里按下了林闻景的名字。彼时,作为安和大学新闻系的毕业生,林闻景入职安和日报不久便展现出惊人的才能,如今已是记者部独当一面的新锐。
江声本不愿将林闻景牵扯其中,但凌瑞集团作为安和市最根深蒂固的资本力量,贺知行妻子去世这样的爆炸新闻,安和日报没有不派遣工作人员前来的道理。
而林闻景作为安和日报记者部的头部人员,参与采访报道的可能性极大。所以,借着林闻景的关系牵线搭桥,江声便名正言顺有进入追悼会的理由。
电话那头,林闻景在得知江声希望随行参与这次采访时,他没问原由,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并许诺江声可以作为他的实习助理“林媛”跟随葬礼全程。
江声长吁一口气,挂断电话,起身为几个小时后的追悼会做起准备。她扭头看向被随意扔在床头的背包,一些未拆封过的化妆品散落在侧,那是柳烟烟送给她的礼物。
她朝床铺的方向走去,坐在床沿,一件一件地拆开塑封,学着当初柳烟烟教她的那样,细致地上着妆。
她还记得,柳烟烟曾说眼线要像手术刀般精准,现在她终于明白,有些伪装确实需要见血。
江声想用最美的一面,去见姐姐最后一眼,可这妆,总是在上到一半时就被泪水模糊,她只好一次次卸下又重化,直至临近天将明时。
窗外是薄雾一片,现在已是清晨七点,安和殡仪馆门前早早围满前来获取一手咨询的记者和各家媒体。毫不例外地,林闻景也在其中。
江声拨开人群,寻找林闻景的踪迹,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江声强颜欢笑着,装作很是平常的神情同他打着招呼,有些不太自在地寒暄。
她那时已记不得林闻景说了什么,只是从他手中接过记者证,挂在脖颈上,证件上油墨打印的“实习助理–林媛”字样被刻意折出一道皱痕。
她扣低鸭舌帽,混在晨间涌入的媒体队伍中,呼吸变得有些许不畅,任由殡仪馆内传来的消毒水气味侵蚀鼻腔。
终于临近十点,江声被拥挤的人潮裹挟进入悼厅,抬眼一望,便是柳烟烟的水晶棺。
那副水晶棺被放置在悼厅正中央,像块剔透的琥珀,而柳烟烟穿着白色长裙躺在其中,无数百合摆满她的周身,将她包裹至中心。
那一刻,柳烟烟一如沉睡般宁静,恍若童话中被鲜花拥簇的公主,美丽而善良,似乎不日就会苏醒。
也是在那一刻,江声的视网膜被狠狠刺痛,她竭力地控制情绪,将记者证狠狠攥在手心,塑封边缘扎进她的整个掌心,直到林闻景轻轻拍打她的左肩,她才从虚幻中返回现实。
江声接过林闻景递来的白菊,指尖陷进裹着塑料纸的花茎。礼堂回旋的哀乐里混着香烛燃烧的哔剥声,水晶棺四周堆叠的花圈像某种艳丽真菌,正从柳烟烟苍白的脚踝处向上攀爬。
她将白菊捧在胸口,低下头,同所有人一起默哀,只是不知不觉间,她的脸颊竟爬满了泪水。她不敢抽泣,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能趁人们没发现时拭去泪水。
片刻后,哀悼结束,司仪机械的嗓音在扩音器里炸响:
“请媒体朋友移步采访区。”
江声正欲往转身,却被后退的人潮挤出中心,后腰撞上香案台,白菊与挽联纷纷坠落。她踉跄着扶住廊柱,眼前的光亮被一道黑色身影遮挡。
江声抬起头,却发现贺知行正冷漠地俯视她,他的视线转向她被擦出鲜血的手背,缓缓开口:
“当心。”
江声的声带像被冰棱封住,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是点了点头。
贺知行的目光又转向江声那被捏得发皱的记者证,在姓名栏停留了几秒,他忽然摘下白玫瑰胸针别在江声的领口,笑着说:
“林小姐,沾到香灰了。”
在金属针尖刺破衬衫领口的刹那,江声听见脊椎碎裂的脆响。不是幻觉,是水晶棺正在合盖的声音。贺知行冷笑一声,指尖轻轻掸去她左肩的灰烬,那里有颗与柳烟烟位置相同的朱砂痣。
在这瞬间,吊唁厅的电子钟跳至十点整,哀乐骤然轰鸣。江声望着贺知行消失在帷幔后的背影,喉咙泛起铁锈味。她摸到口袋里录音笔仍在工作,刚才那声冷笑与柳烟烟最后的喘息,在电流声里融成某种同频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