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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山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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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风峡的风,如同无数冰刀在呼啸,裹挟着未化的积雪和灰烬的焦糊味,狠狠抽打在宁珺莞的脸上。
她勒马立于峡谷入口的高坡之上,绯红的斗篷在狂风中翻卷如血旗,猎猎作响。
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
峡谷狭窄的通道内,一片狼藉。
被烧得焦黑扭曲的车架散落一地,如同巨兽的残骸。焦糊的粮食混着融化的雪水,在地上凝结成一片片污浊的、散发着怪异气味的泥泞。
几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静静躺在冰冷的雪地上,其中一具,身形魁梧,正是那位忠心耿耿的押运官。
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焦炭和未散尽的油脂燃烧后的刺鼻气味。
赵明诚脸色铁青,蹲在一具焦尸旁,仔细查验着残骸上致命的刀口。
林清源则指挥着幸存的兵卒和临时调来的府兵,清理现场,搜寻可能的线索,面色凝重如铁。
“殿下,”
赵明诚站起身,声音因愤怒和寒冷而微微发颤,“不是山匪!是精锐!下手狠辣,目标明确,只烧粮,不留活口!押运的兵卒几乎被屠戮殆尽!这手法……是军中老手!”
宁珺莞的目光扫过那些焦黑的残骸,扫过雪地上刺目的暗红冰凌,最后落在远处峡谷两侧陡峭嶙峋、如同恶鬼獠牙的山崖上。
那里,是绝佳的伏击地点。她的手紧紧攥着冰冷的马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股冰冷的怒焰在胸腔里无声地燃烧、咆哮。
报复!
赤裸裸的报复!
为了“粮窟”案,为了她触动的盐税命脉!
他们竟敢用北境数十万灾民的性命做筹码,用如此血腥卑劣的手段,向她示威!
“查!”
她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断钢铁的决绝,“从兵部最近的调防记录查!查所有与黑风峡驻军、乃至附近州府驻军有往来的将官、世家!查所有可能接触到这批粮车行进路线的人!一个都不要放过!”
“是!”
赵明诚和林清源齐声应诺,眼神同样燃烧着怒火。
风雪稍歇,宁珺莞带着一身寒气和浓重的血腥焦糊味回到京城,没有回钦差行辕,而是径直入宫求见皇帝。
紫宸殿的地龙烧得暖意融融,驱散了身上的寒气,却驱不散心头的冰封。
宁珺莞跪在御前,清晰而冷静地禀报了黑风峡的惨状、初步的勘察结果以及她后续的追查方向。
皇帝宁胤坐在龙椅上,听着女儿的陈述,脸上惯常的深沉渐渐被一种沉郁的怒火取代。
他手中的朱笔,笔尖饱蘸的朱砂,一滴一滴沉重地落在御案的明黄锦缎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猩红,如同凝固的血。
“砰!”
皇帝猛地将朱笔拍在案上,声音低沉却蕴含着雷霆之怒,“好!好一个‘山匪’!好一个军中老手!真当朕是瞎子聋子了吗?!”
他胸膛起伏,目光如炬,扫过下方垂首肃立的太子宁宸和侍立一旁的陶文远。
太子脸色煞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陶文远垂着眼睑,面色沉静,仿佛一尊石雕,但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一丝极淡的紧绷。
“珺莞!”
皇帝的目光最终落在宁珺莞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帝王对臣子的审视,而是父亲对女儿的心疼与一种……
托付江山的沉重,“你受委屈了。此事,朕必给你,给北境冻饿的百姓一个交代!”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斩钉截铁,“你放手去查!朕倒要看看,是谁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行此丧心病狂、动摇国本之事!朕赐你临机专断之权,凡涉案者,无论身份,可就地锁拿!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四个字,如同四记重锤,狠狠砸在寂静的大殿之上,也砸在太子和陶文远的心头!
“儿臣,领旨!谢父皇!”
宁珺莞重重叩首,声音铿锵有力。
父皇的信任和支持,如同冰冷的权杖,沉重地压在她肩上,更如同燃烧的火把,照亮了她前路更深的黑暗。
她抬起头,目光掠过脸色惨白的太子,掠过不动声色的陶文远,最后迎上皇帝那双蕴含着复杂情绪的眼睛——
那里有痛心,有愤怒,更有一种深沉的期许。
她知道,父皇看到了她的能力,更看到了她所做一切的初衷——
不是为了私欲的权柄,而是为了这风雨飘摇的天下。
接下来的日子,京城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
宁珺莞以雷霆之势,借着皇帝赋予的“格杀勿论”之权,将黑风峡的追查风暴刮向了更深、更险的漩涡。
兵部、京畿卫所、乃至与几大世家关系密切的将门,都笼罩在钦差行辕森冷的刀锋之下。
不断有中低层将官被锁拿下狱,严刑拷问。
虽然还未触及最核心的阴影,但整个京城已是风声鹤唳。
与此同时,北境在第二批、第三批赈灾粮草陆续抵达后,灾情终于开始得到初步遏制。
虽然仍有冻饿,但大规模的死亡恐慌被压了下去。
宁珺莞“铁血赈灾、不畏强权”的名声,在朝野民间达到了顶峰。
百姓称她为“救苦救难的珺莞菩萨”,寒门士子视她为打破世家垄断的希望之光。
权力的天平,在无声中悄然倾斜。
这一日,宁珺莞奉召入宫。并非在肃穆的紫宸殿,而是在御花园深处,一座临水的暖阁内。
阁内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温暖如春,几盆开得正盛的绿萼梅散发出清冷的幽香,冲淡了殿外凛冽的寒气。
皇帝宁胤只穿着常服,坐在铺着厚厚软垫的榻上,面前摆着一盘残局。
他招手让宁珺莞近前,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坐。陪朕手谈一局。”
皇帝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难得的闲适,仿佛只是寻常父女间的消遣。
宁珺莞依言坐下,目光扫过棋盘。
黑白交错,局势胶着,杀机四伏。
“珺莞,”
皇帝执起一枚黑子,并未落下,目光却落在宁珺莞沉静的眉眼上,“北境之事,你做得很好。比朕想象的……还要好。”
他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开皇仓,平粮价,查粮窟,雷霆手段震慑宵小。黑风峡一案,虽未竟全功,但锋芒已露,敲山震虎。如今朝野上下,你的声望,已不亚于朕的几个皇子了。”
他话锋一转,带着深意,“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宁珺莞心头微凛,面上却依旧平静,落下一枚白子:
“儿臣所为,皆是本分。为父皇分忧,为黎民解困。至于声望……儿臣不敢当。”
“不敢当?”
皇帝轻轻一笑,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感慨,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沧桑。
他缓缓将黑子落下,堵住了白棋一条大龙的气眼。
“朕的几个儿子……太子敦厚有余,锐气不足,且易被身边人左右;老三心思深沉,却失之阴鸷,格局太小。”
他抬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宁珺莞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唯有你,珺莞。既有杀伐决断的魄力,又有心系苍生的胸怀。你之所为,非为一己权欲,朕……看得清楚。”
暖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皇帝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宁珺莞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父皇不仅认同她的能力,更看穿了她夺权的初衷!这份理解与信任,比任何权柄都更沉重,也更……温暖。
“父皇……”宁珺莞喉头微哽,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皇帝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他端起手边的温茶,呷了一口,目光重新落回棋盘,语气却变得更加低沉而肃杀: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动了盐税,查了粮窟,斩了黑风峡伸出的爪子,已是将陶家……
不,是将盘踞在这大梁身上百年的世家毒瘤,彻底逼到了墙角。他们不会坐以待毙。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狂风暴雨。”
他放下茶盏,目光灼灼地看着宁珺莞:
“珺莞,你可知,为君者,最锋利也最危险的刀,是什么?”
宁珺莞心念电转,沉声道:
“民心?”
皇帝缓缓摇头:
“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是根基,却非刀。”
“兵权?”
“兵权如山,可镇国,亦可倾国。是倚仗,却易反噬。”
皇帝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一字一句道:
“是‘势’。顺势而为,则无坚不摧;逆势而动,则粉身碎骨。
你如今携北境万民之望,携朕之信重,携寒门士子之归心,此乃煌煌大势!
此势已成,便如这棋盘上的大龙,气脉贯通,不可阻挡!
你要做的,就是借着这股势,将那些盘根错节的朽木烂根,连根拔起!
用你的魄力,用你的手段,去犁庭扫穴!”
“犁庭扫穴……”
宁珺莞低声重复,眼中燃起灼灼火焰。父皇这是在为她指明方向,更是为她注入无匹的信心!
“但是,”
皇帝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冷厉。
“势不可久,更不可恃。你要记住,权柄是火,既能焚尽污秽,亦能灼伤自身。
无论何时,莫忘你拔剑的初心——
是为了这天下,为了朕的子民,而不是被这滔天的权焰所吞噬,迷失本心。”
他的目光带着深深的期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朕信你,莫要……让朕失望。”
“儿臣……”
宁珺莞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潮,迎着父皇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如同淬火后的寒铁。
“永志不忘!”
皇帝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信念,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释然的笑意。
他不再看棋盘,而是轻轻拍了拍手。
暖阁的侧门无声滑开。
一个身着玄色劲装、气息沉凝如渊的中年男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面容普通,毫无特色,丢进人堆里瞬间便会消失,唯有一双眼睛,开阖间精光内蕴,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
“暗枭。”
皇帝淡淡开口。
“臣在。”
名为暗枭的男子单膝跪地,声音低沉沙哑,毫无波澜。
“自今日起,你与‘影卫’,听命于珺莞公主。她之命,即朕之命。”
皇帝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暗枭没有任何犹豫,转向宁珺莞,再次叩首:
“影卫首领暗枭,参见殿下!影卫上下三百七十一人,任凭殿下驱策!”
宁珺莞心头剧震!
影卫!
这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直属于皇帝、拥有无孔不入之能、掌握着无数隐秘和生杀大权的终极力量!
父皇竟将这把最锋利的暗刃,亲手交到了她的手中!
这份信任与托付,重逾千钧!
“谢父皇!”
宁珺莞起身,对着皇帝深深一礼。
再抬头时,她的眼神已然不同。
除了原有的锐利与决绝,更添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掌控一切的底气。
皇帝挥了挥手,暗枭如同融入阴影般悄然退下。
暖阁内又只剩下父女二人。
皇帝拿起一枚棋子,轻轻敲击着棋盘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
“盐税……是时候了。”
他看着宁珺莞,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清明。
“陶家,还有那些依附的蛀虫,他们的根,就在江南的盐池里。去吧,珺莞。带着朕给你的‘势’,带着影卫这把刀,去江南。
把那摊浑水,给朕彻底搅清!
把该杀的,该抓的,都揪出来!
让这天下人看看,朕的麒麟儿,是如何为这大梁,涤荡乾坤!”
“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
宁珺莞的声音斩钉截铁,眼中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腐朽的火焰。
她走出暖阁时,天空不知何时放晴了。
冬日的阳光虽然稀薄,却带着一种穿透云层的、充满力量的暖意,洒落在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御花园中。
积雪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空气清冽而干净。
宁珺莞站在高阶之上,俯瞰着这座象征着天下权力中心的煌煌宫阙。
绯红的宫装在阳光下如同燃烧的火焰。
她的身影挺拔而孤峭,带着一种即将破开一切阴霾的锐气。
权力是火种。
而她,将手持这火种,不是为了焚毁自己,而是为了点燃这沉沉暗夜,照亮这天下万民脚下的路。
江南盐池,浊浪滔天。
但那里,也将是她铸就煌煌功业、真正为这天下奠定新基的第一块磨刀石。
她迈开脚步,走下台阶。
阳光落在她身上,在她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坚定而明亮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