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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7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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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过很多人,很多个契机。许多个世纪,我站在暗影中挑选那些有潜力的女人,把她们托举到她们想都不敢想的高位——”她念起许多名字,旧帝国里那些赫赫有名的女人们的名字。很久以前,我从我的家庭教师那里学习历史,那些名字被教给我,同时教给我的还有告诫:不要变得和她们一样。这些邪恶的□□,狂妄的野心不仅摧毁了帝国的秩序,更摧毁了文明的秩序。当今所有有知识的人都以她们为教训,提防这些杀父杀夫杀兄杀子,通□□乱践踏人伦的女人们再次走到统治的高位。七百年前是这样,七百年后也没太多变化。但这不变的厌恶和忌惮里,你能品味出那些“有知识的人们”对她们的敬畏。
可从艾罗亲王的低语里,我听不出对她们的敬畏,只有对她们的失望。
“即便成了统治者,即便成了独裁者,最终还是甘愿做奴隶。尤其是——甘愿给一个个男人做奴隶。多少个世纪,我看着她们……呵,一个个都说我唤醒了她们,说她们从此与那些奴役她们的人不共戴天,说她们……爱我……但最终,还是更爱他们。总会爱一个更年轻的男人远胜爱我,帮助那个更年轻的男人远胜帮助我。把遗产给他们,而不是给我们——‘阿尔忒弥斯和她的女伴们’。是的,小公主,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那些真正高贵的灵魂,即便不愿踏入黑夜也不曾让自己在白昼的世界里做女奴——我遇到过许多,可她们太少了,就像血海里的一滴净水一样无足轻重。想要做奴隶的人更多,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是情愿被奴役还是不情愿被奴役——想要做奴隶的人总是更多。不仅自己跪着,也要所有人和她们一样跪着的人永远更多。所以,一个又一个世纪过去,我的努力徒劳无功,整个世界固守她的旧态。我失败,失败,失败……最终,我厌倦。我离开这个令我感到厌烦的世界,沉入我喜欢的梦境中,在梦里忘记自己的失败和厌倦,在梦里充满希望地生活。”
她的语气是冷淡的,厌倦的。曾经燃烧的热烈的感情早已磨损殆尽,随着叙述被激荡起的只是那烈火燃烬后遗留的冷灰。
我知道她已经不需要任何安慰。就像她讲人类时的往事一样,她已经远远走出了那些处境和岁月。她已经完全释怀,有了剪裁素材编织叙事的余裕。她说出的每一个词都不是无的放矢,而是为了把她的听众往她所希望的方向诱导。
可我还是忍不住觉得难过,抱紧了她,试图给她我的安慰。
我有过与她接近的不忿——对奴役的不忿,对不公的不忿。一路走来,我做我力所能及的善举,但我从来没动过我要去改变世界的念头。因为这太难了,我连假想都没诞生过。哪怕是我做血族的公主,为亲王到处奔波,站在阴影里操纵人类贵族的时候,我也没有过这样的想象。让一个贵族立他的某个女儿做继承人很容易,让全世界的父亲都觉得长女和长子一样有最优先的资格继承他们的一切,很难。
我有什么能力改变世界呢?而比我更有能力的那些人……黑暗生物,他们才不在乎人间的秩序,更没兴趣为自己的生存之外的理由去干涉人间的秩序;人类,协会发展了四百多年才终于让所有人对女吸血鬼猎人的存在习以为常。
我感觉艾罗亲王亲了亲我的头发。她好像在笑,但更多的是怅惘。她对我说:“也许我还是不应该去睡觉。如果我一直醒着,我可爱的小女儿就不会死。如果我一直坚持做下去,说不定你的悲剧也不会发生了,辛西娅。你会被以另一种方式养育:和你的哥哥一起学习挥剑,学习怎样在被暴力的侵害时,使用暴力还击。”
不,我不喜欢暴力。而且事实上,她厌倦了,她沉睡了,我还是在这个世界上学会了如何用暴力还击暴力——亲王教给我的。
但我也理解她在说什么。超越这些我不喜欢的字眼,理解这话语中深层次的我所喜欢的内涵。
“您现在重新醒过来了,殿下。而我很高兴,很荣幸,我可以加入您,追随您。我会站在您身边支持您的大业——不管是哪一个。”
“是的,我知道你会的。”她说。
接着,艾罗亲王语气轻松起来,话锋一转对我说:“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不要再叫我‘殿下’了吧?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像我直接叫你的名字一样,辛西娅。”
啊?她的名字……乔治吗……好怪啊!
我的犹豫让她笑了起来。
“是觉得叫我乔治不习惯吗。”她问。
“是有点……”
“那么多叫一叫,叫着叫着就习惯了。本来世界上绝大多数东西都是男女都可以拥有的,男人们却为了凸显自己凌驾于女人之上的地位,非得把某些东西划成是他们的专有——这类衣服是男人才配穿,这类名字是男人才配叫。倘若我是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任何一个女性名,你不会觉得不习惯;哪怕你知道我原来的名字,你也会遵循血族的传统立刻接受我的新名字。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接受‘乔治’这个名字呢?”
一方面我觉得她说的好有道理,我对“乔治”这个名字觉得别扭是我太没道理;在另一方面我也觉得……她说的好没道理!什么叫这类名字是男人才“配”叫,好像我不习惯叫她乔治,是因为我觉得她不“配”叫一个男性名一样!
我想为自己争辩一下。
“……我就是习惯使然,叫一个男性名,心里总是浮现出一个男性,和您对不上号……感觉自己好像不是在叫您,而是在呼唤另一个男人一样……”
她没有立刻回应。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不免又有点害怕,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惹她不高兴了?
我正想滑跪道歉,告诉她当然乔治我有这种感觉是我的问题我惯性思维太严重,我会好好矫正自己的固有观念啊哈哈哈您说的太有道理了对我真是醍醐灌顶……
“你想知道我原来的名字?”我听见她突然这么问。她听起来没有生气,反而……反而还挺愉快的……甜蜜的……
我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刚和她相处,对她的亲近觉得抵触的时候,没好奇过“艾罗亲王乔治”这个头衔之前的头衔是什么,后来和她相处越深,关系越好……也没好奇过……
但是,好奇过亲王。在我疯狂地热恋他的时候,好奇过他的名字,想要有朝一日亲昵地呼唤他的名字。
我明白艾罗亲王为什么觉得愉快了。爱过很多次的她当然懂,这是恋人间自然而然产生的探究之心。迷恋这个人,对这个人的一切都感兴趣,对这个人的所有都想了解。
我对她还没有那么爱。可是,也不能说是一点好感都没有。特别是刚刚听她又讲了更多自己的事情之后,我心里的亲近和向往又盖过了警觉和疏离。她会义愤填膺,会沮丧失望,会因被牵动回忆而反应过度,会铭记自己关爱的人的逝去,为她报仇。虽然她也有暴虐的一面,但那似乎是情有可原的。
试问:如果我经历过她的失望,拥有她的力量,我会比她更克制我自己吗?
我没有亲王般的力量,我都敢去捅亲王,要是我有了亲王般的力量……我不知道在我最疯狂的那段岁月里我能做出来什么……
而艾罗亲王……不管她曾经制造过什么样骇人听闻的血宴,在旧帝国的首都屠杀上万人,看看此刻的她——她是懂得克制的。她放过了艾格尼斯和科罗洛。
“是的……”我对她说,“要是能够直接以名字来呼唤您的话,我想呼唤您最初的那个名字。我想呼唤那个您永远不会生疏,永远不会忘记,您听到就知道是在叫您的名字。”
我感觉到她抱紧了我,嘴唇轻轻摩挲我的脖颈。
“艾缇斯,”她告诉我,“我是,艾罗的艾缇斯。”
獠牙刺破了我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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