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王》镜台

40、40

　　我和艾森·莫亚是十几年前认识的。狼人，寿命虽然没我们吸血鬼长，但比人类长，现在的艾森·莫亚在狼人中也算是个年轻人，那时候他就更年轻了，按狼人的观念完全就是个没长成的半大孩子。当然咯，按人类的观念他都可以成家立业了，不小了。他自己也这么想：他不小了。所以，他离开了森林，靠近了人类的村庄。
　　我流浪这些年见过好几个亲近人类的狼人，但像艾森这么猛对人类社会的具体生活根本啥都不懂就敢直接跑到人类身边，我头一次见。得亏他运气好，当时我正停在那里，要不然他一定会被钉在木桩上。我教他各种常识，教他怎么伪装，带着他一起旅行了一段时间。
　　艾森自述他是“独狼”。狼人所谓的“独狼”（有时候也被叫做“流民”）相当于吸血鬼的“贱民”，都是没有归属任何氏族的独立生活的个体，是族群中的最底层，被排挤被欺负。他讨厌透了森林里作为狼人的生活，向往外边作为人类的生活。
　　我得说我当时感觉到了一点奇怪，因为我印象中见过的独狼都是一些性格孤僻行为古怪的人，过不来狼人那种一个家族的成员之间关系都非常亲近的群体式的生活。他们接受不来族群，族群也接受不来他们，这样互相接受不来导致他们最终成为了在森林里流浪的独狼。
　　艾森完全不是那样。他超级外向，超级爱社交，明明自己对人类社会不清不楚，还爱没事拉着路上遇见的陌生人谈天说地——这哪是独狼啊这分明是狼群中最受狼人们欢迎的族群纽带交际花！
　　但是艾森如数家珍说起他对人类生活的迷恋时，又不像是假的。再说一只年轻的傻大狼，明显没受过任何间谍训练的样子，冒着生命危险跑进人类社会，除了图自己开心，还能是图啥呢？
　　为了帮助艾森实现梦想，我特意带艾森去见了我之前认识的在人类社会里当间谍的狼人——那个人从种族上来说是人类，十几岁时奉首领的命令来到人类世界里做间谍收集情报，让避世的同族们不至于对世界的变化一无所知。理论上，他应该在做间谍满一个年限后回到森林，进行他的转化仪式，回归族群。但实际上，他已经在人类社会里呆了远超这个年限的岁月，并且恋爱结婚生子完全融入他潜入的村落，当地人谈起他都觉得他是本地人。除了仍然按时给森林传递消息外，这个狼人身上看不出一点属于森林的气息，完全人类化，未来也打算作为人类正常老死。
　　……顺便一说，狼人两百年之前的那个首领觉得这样不愿意回归森林的间谍是族群中的叛徒，要特意派手下追杀他们免得他们泄露情报。但后来换上来的首领觉得，他们愿意在人类社会一直潜着，这不挺好，埋得越深越久被协会啊教会啊发现的概率越低，情报提供得越稳定，干嘛杀呢？反正作为人类的话不过几十年的功夫他们就自然老死了。也不知道现在的新任首领，艾森的父亲怎么看待这个问题，打算怎么对待这些狼人……
　　好吧说回艾森。我当年带他去见他的间谍前辈，那人一眼就看出了艾森的不一样。了解了艾森的心愿后，他摇摇头表示：就艾森这性格这体格，太典型了，根本不适合潜在人类社会，更别提艾森已经转化，一直呆着迟早要遇到危险。给我们提了一些十分有用的伪装建议后，他仍然劝艾森：少年啊，玩够了还是回家吧，你属于森林，不属于这里。
　　艾森当时当然不会听他的。
　　随着旅行的时间越来越久，我和艾森关系越来越好。艾森对我坦白了许多事。比如他是独狼中比较稀少怪异的那类——他是自愿做独狼的。在他成年离开家族时，有非常多的需要新成员的狼人族群邀请他加入他们，但他都婉拒了。因为他讨厌狼人那种族群生活——他觉得不自由！狩猎要在一个固定的领地，不可以不小心踏进别人的地盘；做什么事都是和家族成员一起，不可以一个人离群去做什么谁也不知道的事；更不能离开森林，去更广袤的世界里看看，因为猎人和教会都在阳光下虎视眈眈，而在夜里，则逡巡着那群早该化为灰烬的吸血的死尸。
　　事实上，艾森和他父亲的矛盾主要来源于：他不愿意变成狼人，他想作为人类离开森林，作为人类去人类中生活，就像很多离开森林去做间谍后再也没回来的同族一样。而他父亲的回应是……在某个月圆之夜强行咬了他，把他转化了。
　　我得说，是他讲出这段往事时我开始对他不一样了起来，因为他让我想起了自己。我也是被一种强硬的力量不容拒绝地抛进我现在的身份里。要不然，我应该过着另外一种生活。
　　虽然……那另外的一种生活也未必能说是好。
　　我带着艾森旅行，他见的事越来越多，对人类社会的了解越来越深，就像当初的我一样。也像当初的我一样：他的想法变了。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黑暗的房顶上，看着远处正在举办宴会的领主的城堡的灯火。艾森对我感叹说：做人类一点都不自由。他原来觉得人比狼人自由，是因为他一点都不了解人类的生活。看看这些人——要么一生都在做苦役，要么一生都在做演员，不是疲于奔命就是在压抑他们自己，被这样或者那样的事牵绊束缚，不得自由。
　　他开始越来越多地谈起森林。谈起他在林中倾听四蹄动物的脚步声，循着脚印和粪便追踪他的猎物；谈起他母亲教他怎么用树叶做成哨子，吹一首狼人们代代相传的歌谣；谈起他一个人躺在自己搭建的树屋上，从林叶的缝隙间遥望繁星。
　　我看出，他想回森林了。
　　我们一起旅行了三年，对于我来说，能和一个朋友一起玩三年，很圆满，没有遗憾！我等艾森和我说再见，然后我们道别，然后我们在之后的某个时刻重逢，或者我们再也没重逢过，当我再次故地重游时他已经去世——我几百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艾森没有说出他想回森林，有一件事绊住了他：他爱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