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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残天划破 ...


  •   元启二十二年六月,京城连下半月的暴雨终于停歇。
      大雨后天空明净,鸦雀长鸣,然长街上万千廛舍已不复昔日模样:天灾猛烈,君王不朝,北有蛮族进犯,南有反贼逼宫,权臣自顾不暇,仅有几个父母小官位卑力弱,偌大一个京城,天子脚下的灾情无人看管……昔日最繁荣的长安街浑水横流,砖破瓦烂,饿殍伏地。后史书说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哪儿来的臭小子,撞坏你爷爷的衣裳!”
      这日,长街宁静被人打破。
      百姓倚门窥见,说话的是个黄褂汉子,腰配军刀,盛气凌人,身后杵着十来条差不多扮相的大汉。
      便隔着一扇门,人们见这黄褂也本能要躲闪,细看另一个,却不过垂髫小儿,破衫瘦骨,满身污脏,不知是哪家孩子,哆嗦得可怜。被打头那人瞪着虎眼一喝,那孩子更吓得“呜哇”一声,只晓得哭,哪还能说一个字?
      领头的“哼”一声,一手擒住那乞儿臂膀,“谁家小子,速来赎走!”
      众人谁认识那孩子?想是奔跑时撞了人,给人弄脏了衣裳。若说平日,破点钱财救人一命,京中也多的是好心人,可今日撞着的……是那皇城亲卫,谁敢出这个头?
      要知这亲卫是皇帝跟前的大宠臣,莫说街头百姓,便是朝中官员也不敢轻易开罪,在这北京城内从来肆无忌惮,这两年来更仗皇帝昏庸,横行霸道胡作非为,谁不暗中痛恨?谁又敢与之作对?
      长街一片沉寂。
      那男人身边一个狗腿的嘿道,“原是个野种!”
      众人哈哈大笑。
      “原是个野种!”领头的男人道,“既是个野种,撞着你慈悲爷爷我,怎好要你性命?”
      众人没想亲卫也会动此慈悲心肠,有的不解,有的替那乞儿庆幸,却听那汉子语音一转,“——只要你这长着没用的招子!怎——去你.妈的!”
      那乞儿被他横手甩出,在地上连翻数下,满眼惊恐地盯着他,嘴角还挂着一丝血。那人虎口吃痛,见了血凶光外露,“臭小子,你敢咬老子,那你可怪不得老子了——”

      扬手挥刀,手起刀落,便教那小孩投胎转世。

      房内众人皆叹息,偏头侧目不忍再看,忽听一道明脆的少年嗓音道,“且慢。”
      众人又循声看去,只见街心立了个人,也不知是何时出现,是哪家的少年?看那相貌左不过十四五岁,巴掌大的小脸颜色苍白,身形更纤瘦孱弱,仿佛弱不禁风。
      这厢人多气盛,那少年竟也不怯,趁众人发怔之时,已朝官爷走了过去,并不多话,径自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不是要赎人么,我来赎人。”

      打头的黄褂男人还没作声,那小孩儿倒机灵,三两步爬过去抱住少年的腿,挪到他身后,只露出一双暗含恨意的眼。
      那少年给了银票,浑然不觉此间局势,问,“请问长乐街怎么走?”
      那官爷不开口,也就没人理他,那少年也不尴尬,蹲下身问那小孩儿,“小兄弟,你知不知道啊?”
      那小孩点点头,祈求道,“带,带......我,娘......”
      少年问,“和娘亲走散啦?”
      小孩点了点头,手脚哆哆嗦嗦,还有点儿爬不起来。
      那少年倒是好心,伸手去抱。
      真是个文弱的少爷,抱一个小孩,也有些吃力的模样,“那我带你去找吧。”
      他兀自抱着那小孩,也没再问那黄褂,一边走,一边跟那小孩聊起天儿来。而他每走一步,便教屋内人心一惊肉一跳,祈求他走快些,再快些,免被黄褂子拦住。
      “站住!”
      果不其然,那男人大步上前,语气还算客气,“敢问是哪家的公子爷,怎么在京里从未见过?”
      那少年笑道,“在下今日头一回进京。”
      房中众人忽道:要遭!
      这黄褂子要对这少年发难,见他面相不俗,怡然自得,怕冲撞了哪家权贵,只先要问个清楚。哪知这少年竟如此实诚,不往个名门大户瞎编糊弄过去,偏还说今日才入的京,哎!
      “哦,原来是今儿头一回进京。”那为首的嘿嘿一笑,“那这小子弄脏了我的衣裳,小公子要带人走,只怕还得先问问我!”
      那小孩立刻死搂住少年脖子,直把后者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莫怕。
      又道,“方才给大人的银票,应该够您买上几匹上等好布,做好几件漂亮衣裳了,大人怎还要纠缠?”
      那官爷把那银票朝身后一掷,“老子要的是这小子一对招子,这么点儿东西,老子还有!”
      那小孩更吓得直往少年怀中拱,少年赶紧托住他,“你别乱动,我快抱不住你啦。你摸摸我怀里,还有多少银子,都给这位老爷。”
      那小孩忙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在他怀里一阵乱摸,把个黄官爷看得瞪直了眼,一阵手痒心痒,恨不得亲自上手。
      摸来摸去,却只摸到几锭碎银,那小孩满脸哭相,捧到那人面前。那汉子哈哈一笑,看也不看一眼,“老爷我不缺这点银子花!”
      那少年挑了挑眉,“那大人的意思是?”
      那人摸着下巴,唇边笑渐露深意,“公子若真心赎这小子,老爷我倒缺个洗衣做饭的人,你若肯应下,别说不用赎金,老子倒给你都行!”
      他一说完,身后数人都一阵大笑。
      “何意?”

      那黄官爷只管怪笑,后面自有人替他开这口,“你小子真是命好,初来京城便教我们黄老爷看上,看你一副小白脸相,若愿换这小子来替老爷洗衣裳暖被窝,我们老爷自然还愿出你的供养钱。”
      屋内众人这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通通呸一声,那黄官爷已将那小孩从少年怀中拎出,随手一掷,“小子,你命好,遇着好人来赎你,这便滚吧。”
      那少年“诶”地一声,拦不住那乞儿又在地上几摔,闻言连扑带爬逃了开去。那少年又笑一声。眼见一只皮粗肉厚的大手伸来,动也不动,却把屋里众人一颗心都提上了嗓子窝,只祈盼他长出翅膀飞掉。
      正这时,只听“突”地横空一响,同时一声大叫响起,那官爷伸出的手还未碰着少年的衣襟,已被一支长箭穿透。
      一条血线从箭与掌心的交合处垂直而下。街尾处一人一马“哒哒”驰来,马上一人飞速搭弓上箭,再度瞄准。
      那官爷一个小统领,倒也并非摆设,今日却两度见血,又在这预备带回去的少年面前,瞬间震怒,眼见来人愈来愈近,当即矮身拔箭,狠狠刺向疾驰来的马腿!骏马吃痛扬蹄,马上人猝不及防,狼狈坠地,翻身要起,一把大刀却抵住了他的脖子。
      十来人各自抽刀围上,那却只是个穿着小兵甲衣的少年,看上去也跟少年差不多大小,互相瞧了一眼,“当兵的?见我们皇城亲卫还敢出手伤人,不想活命了?”
      那小兵却只喊,“小九你快走!”
      为首的一脚踩在他胸口,“走?老子现在一刀宰了你!”
      那少年小小年纪,倒也是条好汉,横眉冷对道,“杀就杀!你若敢碰小九一根毫毛,小爷定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官爷一声冷笑,揪过先前少年衣领,“臭小子,还想从老子手下抢人?哼,你小子倒也长了张娘们儿脸皮,杀了可惜,便废你双手带回去。”
      眼神微一示意,手下已将刀架上地上少年腕上,那站着的少年忙道,“诶,别!”
      官爷道,“好人,一码归一码,你刚拿自个儿赎了一个,可又来了一个!”
      那少年面露无奈,望一眼义愤填膺的小兵,“那大人要如何?”
      “嘿,老子要你当着这小子的面,伺候老子一回,让他先瞧瞧,以后也知如何伺候人。”
      “老混账!口吐污言,我定杀你!拔了你舌头!”地上小兵大叫,“小九你快走!别管我!叫父亲和大哥给我报仇......”
      还没喊完,那刀已没了些许,一丝鲜血从手腕渗出,那小兵没吃过苦头的,痛得紧拧眉头,却还咬牙狂呼,“小九你不要管我!我一点也不痛...”
      “都他妈没吃饱吗,小子说不疼啊!”
      话音刚落,那小兵啊地惨叫,站着的少年皱了皱眉,终于伸手按住那刀,抬眼望着官爷。
      官爷猥琐一笑,“不错,不错,识时务者为俊——”
      话音未落,又被中断。

      猜怎的?原来这回这人脑门被射了个对穿,不偏不倚,正中眉心!

      他双眼圆睁,显然连自己也没料到是怎么回事,只有一股鲜血顺着眉心笔直地滑了下来。
      就在这血将沾上少年身时,他敏捷地后退一步避开,似有感应地将目光移向了街角。
      也不知何时,那处已多了几人几马,俱都身着黑沉沉的将服,宛如神兵天降,又好似地狱奇兵,不知是谁喊了声,“滚!”
      这眨眼的功夫,老大竟被人当街杀死,亲卫队又惊又怒,提刀上前指住那厢,“尔等何人?敢在京畿之地杀皇上的人,不想活命了?!”
      那厢有侍卫抽刀便欲上前,却被当中马上一人问得止住了步伐,“这京畿,可还是杨骅的京畿?”
      说话之人似隐在众兵之中,面容看不分明,只听那声音可知年纪不太大,却冷得像冰。一言刚出,整个街道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大胆!皇上千秋万世,岂容尔等......”
      不闻尾声,只见一颗脑袋飞了出去,划破都城一片残天。

      等街上人都散尽,那青衣少年才蹲下身,左抱一个右搂一个等人来接。
      空气中还残留着浅淡的血腥味,想到方才,他有些发愣。
      哒哒的马蹄声近了,少年闻声抬头,为首一个男子匆匆下马跑来,“小九,你没事吧?”
      “没事,倒是三公子,为了救我受了伤,请大公子责罚。”
      男子这才抱起弟弟,“小诚?”

      皇宫内,一抹残阳逗留朱墙,墙边一道薄影伫立,静静看着脚下,数万陌生兵卫正列队进入紫禁城。
      风将他衣袍飞扬起,使他像一只随时就要起飞的蝴蝶,他微微阖眼,铠甲和兵器摩擦的声音近在耳畔,他却神情闲适,好似正欣赏着一场天地名曲。
      “世子!”忽地一道声音打搅了他,“请您赶紧换上衣物,随小的离开吧!王城破了,不可再逗留!”
      那人听得不耐烦,终于道,“嚷嚷什么,我知道。”
      “那您还……”
      那人道,“皇上还与丽妃在一起?”
      “是,圣上他留待金銮殿,小的是奉命前来,请世子务必以大局为重,让小的......护您离开。”
      “樊家卫队已进城,如何离开?”
      “您放心,世子寝宫内有密道通往宫外,只需您屈尊换身奴才的衣物,出了宫,也自有人接应。”
      那人嘴角一弯,声音听着倒像是高兴,“原来他早已料到这一日了?那他......这般为我打算,好,好。”
      那人只以为他答应离开,立刻便要上前,却听他又说,“你走罢,我不离开。”
      “世子!世子莫辜负皇上苦心!”
      “辜负什么苦心,樊家是我叫来的。”
      那人咬牙道,“......陛下知道……可是……世子,世子若不跟小的离开,小的便要得罪了!”
      杨煌眼前一黑,麻痹之感沿着脖颈袭至全身,便失去了知觉。
      空气中,仿佛有谁在哭。
      “就算是亡国......皇上,也还是末将的皇上......留下一点希望,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金銮殿内。
      纯金打造的龙椅上正端坐着一个绝美女子,身着祭祀宫装,妆发无不隆重庄严,此时微抬起下颚,倾国面容上泛起一丝轻蔑的笑意。
      堂下两方各垂首站着两个宫女,居中的龙袍男子兴致极高,拊掌道,“好,好,丽儿你这副样子,朕也快被唬住了。”
      那女子闻言脸色一松,“皇上,臣妾何时可以下来?高将军何时来接我们离开?这,这椅子好像一点也不稳,随时要塌下来一般。”
      她这一开口,抖动的声音便暴露无遗。
      仔细一瞧,那身华丽的宫装上的翡翠珠子果真颤动得厉害,原来方才只是做戏。
      “丽儿乖。这椅子可是个好东西,乖宝贝,天下多少人求着要它呢。朕宝贝你才给你坐,你还嫌它不稳?”
      “皇上......”
      “听话。”皇帝声音一降。
      那丽妃缩着脖子再不敢说话。
      皇帝喜怒无常她是知道的。
      那个世子,也就是先太子的儿子,皇帝唯一的亲侄子,那般血亲,不也是今日珍宝明日鞭子地赏吗?
      只是门外越来越吵了。
      刀刃相接,惨叫不断传来。
      殿内众女抖如筛糠,发出濒死的哭泣。
      皇帝却听得一笑,“来了,这帮乱臣贼子。”
      丽妃再也顾不得,花容失色地求饶,“皇上,咱们不能逃吗?臣妾,臣妾害怕!”
      “丽儿想逃去哪?”
      皇帝脸上带笑,眼神却有些癫狂,丽妃不敢与他对视,“您,您饶了臣妾。”
      皇帝却缓缓踱上台阶。每走一步,龙椅上的女子便欲后退一步,直到皇帝来到面前,抬手抚上她的脸颊,“爱妃,你不是愿与朕生生世世在一起?既如此,咱们生前做夫妻,死后做鬼夫妻,不是好得很?”

      为帝数十年,天子之威犹在。
      殿内只有残阳,殿外却满是惨叫,皇帝慢慢靠近,英武的脸孔此时宛如嗜血鬼刹,强撑着庄严的妃子吓得失声尖叫,“皇,皇上,臣妾知错了,您饶了臣妾,臣妾知错了!”
      皇帝微微笑着,“爱妃何错之有?”
      “臣妾,臣妾......”那丽妃紧咬朱唇,不敢再说。
      “好丽儿,你何错之有,告诉朕。”
      丽妃泣不成声,皇帝将她下颚轻轻托起,“你若是不说,朕便要在你这如花似玉的脸上开上两个洞了......”
      他的手在她脸上慢慢游走,最后掐住了眼窝道,“你瞧......这儿刚好有两个洞呢......”
      “不要!皇上!臣妾该死,臣妾不该给世子下药勾引世子,臣妾该死,世子什么也没做,是臣妾诬陷世子,臣妾不该妒忌世子,臣妾该死,皇上,您——”
      声音戛然止住,那原本俏丽的容颜只剩双眸圆睁,仿佛还在求饶。皇帝缓缓松手,淡淡道,“饶了你,谁又来饶了朕?”
      “吱呀——”
      厚重的朱木殿门自外被强行撞开。

      越过空荡大殿,皇帝看见闯进殿来的重重侍卫。这些曾经效忠于他的子民们铠甲上血迹还未干,眼神悲愤。
      他一眼便看到领头的大臣樊宏举,在他的身后,两个英俊少年挺拔地站着。
      不知为何,这个素来六亲不认的皇帝竟在这一瞬间想起了他的大哥。

      他依然维持着帝王的冷静从容,从金椅上缓步下了台阶,仿佛回到了数十年前登基为帝、普天同庆的时刻。
      那一日,有人在念。

      “为皇为帝为人君者,天下至高无上者也——”
      “然——”
      “为君不仁不义者,诸侯群起而手刃之——”
      “为君无德不治者,群民共愤而另任之——”
      然,为君不仁不义者,诸侯群起而手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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