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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1958年秋,傍晚。辽宁东部山区的一处村委会办公室里,王有德双手插到头发里,胳膊肘杵在桌子上,看着面前一张某某部队的入伍申请表里的,政治审查的那栏空白框,陷入了迟疑和内心反复挣扎。
      前天部队刘旅长来村里探望战友,在战友家,见到了王有德十四岁的弟弟王有律。王有律身姿笔挺,眼神清澈,言谈进退有度,又写得一手好字,深得刘旅长喜欢。刘旅长当即问王有律愿不愿意和他走?到部队上去,给他当通讯员。
      农村娃能去部队当兵,好比是一步登天,王有律回家问了父亲,父亲毫无悬念的答应了,让他和刘旅长走。
      桌子上的这张纸,是部队交给王有德,需要王有德所在的村委会,正好赶上今天村长没在家,就交到了他这个会计手上。在这张纸上,由村里填上王有律的家庭成分证明,盖上村里的印章就算齐活。家里已经给王有律打好了行李,等当兵的来喊,部队的人明后天就出发。
      正在全家人庆祝这突降的好运时,十八岁的王有德是酸涩的。
      他觉得老天爷对他太不公平了,哥仨个,给了大哥和小弟标志的容貌身段,偏给他一副皱巴巴的皮囊,茄子秧一般的身高,常年病痛缠身,考高中时脑子不清醒,分数差的太多,初中毕业就回了家。父亲见王有德难以负担起农活,托关系给他安排了村里的文职。王有德满足了吗?那怎么可能!看着每次考试都能得第一的王有律,父母大哥眼神里面的偏爱,如今又要一飞冲,留下他在这穷乡僻壤苦活。越想越愤恨,这些情绪积累到了一起,让王有德在表上写下了:富农,祖辈地主家庭,政治立场模糊。
      盖了印章,交还给部队。
      王有律在家等了两天,不见部队来人找他,第三天遂去打听才得知,刘旅长已于前天下午离开了村子。
      扔下了他。

      1981年秋,还是傍晚。王有律走在回家的路上,家在学校的西边,所以几乎每天下班路上,王有律都能看见不同夕阳光线下的云。
      今天天空悬着的一块巨大的被夕阳映成粉红色的云,云影笼罩着一个小山村,那是王有律所在的山村。和其他山村一样,这里有这样一群人,无私的、可憎的,智慧的,蒙昧的,压抑的,释放的,勾勒着属于这一群人的人生轨迹!
      云儿缓缓的变幻着姿态悄悄的俯视着他们,尝试着,去懂得他们的悲喜。
      王有律下班回家选的是一条不叫路的路,是两家玉米地界儿空出的一条小碎道,秋收已过,某些段落还留着玉米地的凹下和突起的沟槽,这时就得一眼不离的看着路,踩到浅沟里怕要崴脚。有通向村里的大路,比这碎道儿远三、四里路,路好,骑自行车方便,他还没有余钱买自行车。
      此时的王有律已结婚生子娃。师范毕业后在乡中学任教务处主任,同时教初三语文,现而今每月有四十八块六毛的工资。按常理说他身有公职,妻子林婉在公社赚工分,经济上应该比纯正的农民宽裕才对,可日子就是和宽裕搭不上边,其中缘由后面徐徐道来。
      远远的瞧见自家院子方向,青瓦上头冒出白白的炊烟。玉米地尽头上了坡第四栋就是自己家,这一排东西向的房子一共六户,建在一座矮山的缓坡上,风水上也称得上背有靠山。距离这排房子南边两百米处有条从山中挤出来的小河,一面直径两三米的磨盘放在河中,当做石桥。
      王有律每每出门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父母的房间告望,此时,父母一如往常的在炕上坐着,父亲依旧在摆牌,母亲依旧脚边放个针线篓子在缝补,见王有律进来,母亲脸上浮现了一朵软软的笑,随即下了炕,递过来一杯热水道: “趁热喝吧!”
      王有律边吹边试探的喝了几口,杯子放下,就从兜里掏出来一个袋子,从里面拿出一盒西药,问道: “爸,晚上咳的还厉害不?我今儿去药店,人家推荐了这个,止咳药养肺的,说效果特好,你给爸吃吃试试,一次两粒,早晚各一次。”母亲接过药正看着,父亲说道: “别太当回事了,一入冬,就是这样,适应一段就好了,这药得挺贵的,以后可别买了。”王有律回道: “不贵不贵,好使多钱都不贵,妈,你的腿今天又疼了没?”母亲道: “好多了,没那么疼了,上回那个膏药挺好用的。”
      接着母亲又说道: “你爸冬天的棉袄得重新做了,棉花都滚包了,你问问林婉还有棉花没有,你爸的这个,絮棉花时得多填上一些,如果没了,你记得买。哎,我这手指越来越不听使唤了,做点薄的料子还凑合,棉袄棉被的,厚的这些,针都拽不出来了,就得让林婉受累多做一些了。这是裁下来的布,留着做里衬吧。孩子们的过年的新棉袄面儿,也得先备出来,你问问林婉都缺什么,一起置办了吧。”
      王有律应着好,再坐了一小会儿,闲话几句起身回自己屋。
      走进自家外屋地,没看见妻子林婉,西屋的五嫂正坐在板凳上往灶坑里面添柴火,见了王有律说道: “老兄弟下班啦!”
      王有律回道: “嗯嗯,五嫂!”这西屋的五嫂每次见了王有律,对他总比对别人态度要温和,声音都低了两度,话语里带着恭敬。
      撩开门帘,一踩鞋跟就想如平时一样,上炕躺上歇会,但见炕头上,一岁半的二女儿盖得严严实实的躺着,脸红彤彤的,鼻尖落着汗珠。妻子林婉坐在炕边抹着眼泪,惶恐无措的看看孩子又看看他说: “太热了,我都害怕了,我做个饭的功夫再回来,看见老二烧得发抖了,叫她也不醒,这会儿不抖了,但这也太热了,你摸摸,这可咋办啊?”
      王有律一边嘴上责怪妻子不该给捂的这么厚的被,一边上前把被子拽下来,然后到衣箱的底部找装药的篮子,摸到温度计放到老二的腋下,时间到了拿出一看,也心头一震,42度。
      王有律看着妻子还没显怀的肚子,心里升腾起一个不堪的念头:妻子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就是超生,自己会受严重的处分不说,还很可能罚款,家里那还有钱交罚款啊?
      如果二丫头这次没挺过来,刚刚上过的户口就给老三了,不报户口,就算不上超生了。生完老三,是男是女,老父亲定不会再盯着说这事儿了。
      有个地界儿,在城市和僻壤之间。被戏称为城乡结合部,感觉叫城乡混搭部更贴切,住在这个区域的人有混搭的经济能力、生活习惯,混搭的思想认知。像是蒙昧和清明两种思想,哪种也不深刻,时刻等待被推翻一样。
      王有律就生活在这里。那么哪种认知遇事是占上风的?这里的人选择面就比农民和知识分子都要宽泛一些,怎么选都有一定的理论支持。
      说到生儿子,就升级到男尊女卑的观念上。他所受的教育是男女平等,女儿也是继承人,妇女也是半边天。可父亲总说,得给自己留个后,无后为不孝!
      提到了孝,王有律必须妥协,王有律是个纯纯的孝子。
      大女出生时,计划生育的政策还没颁布。二女还在肚子里时,政策已出。可惜这最后生儿子的机会,被二女立慧插了队,终是落空。
      一样的骨血,同一个肚皮爬出来的两个女娃,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
      大丫头,温顺娴静,宽厚懂事儿,长相又极好。五官立体中又透着柔美,是任谁见了都会赞叹的一种美,话极少,总是默默的守在母亲身边,一边跟着一边学家务,学会了就帮忙做。听别人叫二女是磨人精,夫妻俩内心里竟是不反驳的,从出生就看出了其反骨,光生她就整整折腾一个白天一个晚上,炕差点没折腾塌了。
      别人头先出来,她是一条腿先出来,产婆将手伸进去这顿寻找,才把两只脚划拉到一起,生拽出来。出个生,都在戏弄人。
      再主打一个委屈,一到这个世界,哭得叫一个响亮,产婆说道: “这嗓门,这孩子以后能当个歌唱家,当不上歌唱家,这气脉,在哪也是个说得算的!”
      然后就是各种闹腾,把大女节省下的哭声都哭完了还不够,尤其是林婉再次有孕,没了奶水以后,二女流过的泪水攒到一起,怕是够发起一次洪灾了,时时刻刻得有人抱着,不抱就哭,也不晓得,她小小的身体哪里来的这些力气。狠下心不抱,看她能怎样。
      但见小脸由白转红,由红转紫青,好大一出戏,妥妥一个哭上房的作祸精,吓得大人最终一边呵斥,一边服软抱起。
      想此种种,这老二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想着想着,找药的手速就慢了下来,然后对妻子说: “林婉,你去倒点水,我喂二丫头喝点水,喝水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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