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别来》李鱼子

2、第 2 章

　　狗吠声此起彼伏，外婆拿着扫把驱赶，少年混在狗群中，满山坡跑。

　　小乡村在正回县西边，位于几座小山的包围着的平地上，当地人称为“坝子”。坝子和山坡接触的地方向上延伸，被村民们开垦出傍山的田地。地还算是肥，夏天时绿油油一片，秋天时金灿灿的，这是一片充满希望与生机的土地。

　　于田的名字是外婆取的，老人家没有什么大的奢望，只想外孙和自己靠着几亩地能够吃饱，于是将生存的内容以一“田”字送给于田。

　　春天就穿梭在大片大片的油菜花中，一把一把的油菜花被割下来，等待收揽的车。夏天时背上一箩筐的黄瓜和萝卜到乡村小集市上或者摆在几个村子的必经路口，静静坐着，吃一点顺便卖一点。到了秋天，土里的玉米和土豆的摘挖拉开帷幕，总是一天也不得休息，把地里收拾好，就要马不停蹄地去周边集市，最经常去的还是县城里。冬天哪怕风呼呼吹着，也要赶一大早去城里的牛车，一个背箩里都是提前一天挖出的红薯。

　　于田对时间的记忆都和土里的作物有关，不同季节有不同的作物收获。他和邻家的阿叔阿哥一起将自家的的田地分成几份，什么时候种什么都一并规划好。阿哥高二没有读完就辍学暂时回家务农了，但也比自己一个只读完初中的强，他们两家的吃饭，吃得饱靠体力，吃得好靠他阿哥......的脑力。

　　对于于田来说，一年中除了收获作物时乐得睡不着觉，就是卖完些粮食后能买一本有趣的书最让人激动。从心理上讲，于田真的不是很喜欢卖粮食的时刻，哪怕现在政策松动了，周围大家对曾经的买卖的态度的议论，还是感染到了于田，害怕成为小辫子。

　　但是，于田绝对不是一个保守胆怯的人，他还是积极做买卖养活家里呢！

　　于是，今天天还没亮光，于田已经收拾好背箩，准备去做今年最后一次土豆买卖。

　　“小田，今天也要去做买卖啊？可得给自己和外婆留点口粮嘞！”赶牛的黄阿伯正在自家门口吃早饭，看着于田后背满满一背箩的土豆，怕小孩为了赚冬天买煤的钱把粮食卖多了。

　　于田把背箩放在已经搭好的牛车架上，弯腰捡一把干草扔在大黄牛的面前，回身笑道：“晓得的，我外婆给我装的，吃的粮和来年的种都留好咯。”

　　黄阿伯也就随口提醒一句，看着小孩长大，知道他自己心里有数得很。

　　随口巴拉两下，把碗一放，站在门口吆喝两声，就有两三家背着粮食放在牛车板上，都是要卖了换钱的。

　　村里的牛车有四五家，谁家哪天要“载客”和谁哪天需要被捎一程，都是提前告知和约好的。五分钱就是一程，是村长集合大家的意见后统一规定的。

　　于田坐在慢悠悠的牛车上，从包里掏出外婆蒸的粑，细口细口的吃，眼睛盯着牛车的前方，在心里一下一下数着上下晃荡的次数。

　　同车的几个村里人都是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一人一句说的都离不开家里的糟心事。于田像从前一样，就当画本子听了，城里的书可贵！

　　吃完一个粑，牛车就到了水泥路上。这水泥路其实就是一层薄薄的沙和着水泥的浆覆盖在泥上，有几处已经被压坏，露出水泥浆下的黄土，但胜在地面还是比较平，舒适度就上来了，深得村里人的喜爱——坐牛车还是有追求的！

　　农村的黄土地和秋末特有的荒凉景象落在后面，一丛丛低矮但密集的房屋逐渐出现，在雾蒙蒙的早上显出几分诗情画意来。

　　离县城越近，从各个村里来的人就越多，大多都是一群一群的挨着，到了菜市场才分开摆自己的摊位。个别离开大部队，独自担着自己的货物在大街小巷吆喝，挨家挨户照顾到位。

　　于田看着那些独自走向大街小巷的人还有些羡慕，但他的脸皮不够厚，在菜市场多亏了村里人的帮携；况且，他也没有那样担着背着几十斤粮食穿街走巷的力气。

　　是的，于田现在15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每顿都是牛的食量，但只吃不长，个子增长缓慢，身体也偏瘦，只有小麦色的皮肤展示他勤劳干活的形象。平常的农活需要慢慢的做完，每次去卖东西都是量力而行，和那些虎一样的少年相比，真是气死！

　　才开始长没两年呢，要多吃多锻炼才行，于田默默给自己打气。

　　黄阿伯把大家拉到菜市场口就到别处去做自己的营生了，到下午约定好的时间再回来拉大家回村。

　　于田到自己从前惯常摆摊的地方，从背箩里拿出一张褪色的黑布铺在地上，把土豆一个个拿出来摆好，又将秤砣放在一边，就坐下来等着——现在还是大早，摆摊的人大半还未到，买菜的居民稀稀拉拉的晃荡着。

　　等到上午十点，人渐渐多了起来。于田站起来吆喝了两下就坐下，来来回回几次，看着精心挑选的大个土豆陆续被买走，吆喝的声音不禁变大，脸上的笑容也变大了，露出左脸的酒窝。

　　于田把收拾好的背箩放在临近的同村的大妈身边，打了声招呼就向另一个巷子里去了。

　　趁着还有时间，他打算去买一些糖，家里的糖已经快两个月没见到了，而外婆和自己又是喜欢吃甜的；顺便买一点萝卜种回去种，等冬天霜打后就可以吃了，还可以拿萝卜叶做酸菜。

　　心里做着计量，转角就到了买糖的人家，给他称糖的大爷看是一个有些拮据的小少年，就多给了他两块。于田看出来了，向对方露出大大的笑，差点晃了大爷的眼。

　　于田是卖种子的人家的老客户了，从前是跟着外婆一起来，外婆身体伤到后就是于田一个人来，老板娘热心肠，有时候会跟于田分享一下土方子。今天也是问了外婆的身体，于田还是回答“好着的”。

　　没多久黄阿伯就到了，牛车摇摇晃晃一路到家。

　　“外婆，我回来了”，于田用手提着背箩跑向院子里，向外婆喊道。

　　“哎好——，去洗洗手，等下就可以吃饭了”，外婆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还有隐隐的炒菜的油香。

　　于田把背箩放在用木头做的一个简易的顶的棚下，把黑布拿出来，一溜跑回外婆屋里，从外婆枕头下翻出包着钱的巾帕，把今天收获的钱按大小面值夹进去，又把巾帕包严实再放好。

　　“外婆，手脏的，舀不得水洗手”，于田走到水桶边冲屋里道。

　　外婆放下手里的锅，拿一个装好水的盆出来，于田弯下腰去洗手，水是温的。

　　把盆里的水倒掉，外婆摸摸自己孙子的头，回屋继续准备两人的晚饭。

　　晚饭后，于田把白天买的萝卜种拿出来，走到棚子下放在锄头边上，明天就去把土松松然后种下去，再不种节气就要过去了。

　　于田抬张凳子坐在屋外，边上就是鸡圈，本来安静的鸡一看于田过来纷纷仰起头等着喂食。于田看了看装包谷米的碗里还有没吃完的，学着“啾啾”两声就自顾自地坐下了。

　　深秋总是阴天多一些，有时来了一个晴天，晚上的星光也黯淡得很。于田抬头看天，只有零星的几颗星挂在天上，星光微弱得连闪动都辨不出。

　　风缓缓吹过来，撩起少年额上的发，露出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和一对浓黑的、微微弯的眉毛，与少年略略下垂的眼角正好搭配。在少年右眼正下方，长着一颗浅浅的小痣，本来显得呆笨的狗狗眼，在乐观与充满生气的少年脸上反倒是乖巧有灵气。

　　在一方不大的院子里，于田坐在一角屋檐下，双手撑在腿上支着脑袋，把今天的事又在脑袋里过了一遍。

　　“哎~、哎~”

　　少年不住地一声声叹气，说是叹气，却是中气十足，带着孩子撒娇的小夹子音，并不让人感到泄气。

　　于田是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小说集，想来是凑不齐钱买一本了，凑齐了钱自己应该也舍不得的。突然后悔今天没能坐在书店看看，就是个几分钟也可以。

　　这个书店，还是隔壁阿哥看他喜欢看些故事书才带他去的。第一次于田进去时，看见一间屋里两大排柜的书，只觉得这怕不是有钱人家，都不太敢碰。以前守书店的是一个和他哥差不多大的小伙子，听见他的喃喃笑出声来，向他解释这些书并不是单个别家所有，只是租了个地用来做卖点罢了。若是买不起书或是不想买，拿一本允许翻阅的书，找个地坐着，慢慢看也是可以的，只稍在离开之时把书放回原处。

　　从那以后，牵引于田去县城的引力又强了一层，书店也成了他的一个宝地，甚至还和新来的看书店的小员工成为了朋友。

　　但至入秋以来，忙着收获，空闲的时间都在昏昏欲睡，加上不想花钱坐牛车，已经两三个月没有去过书店了。

　　屋里传来外婆的声音，叫于田回去睡觉。

　　于田把凳子搬回屋里，在外婆调好温度的水里匆匆洗漱一番，径直小跑回房间，对着床一扑，对着被子再一拉，闭上眼，几下就不动了。农村里一片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