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力时差》不给糖醋酱

27、第27章 世事无常

　　去医院之前，他们还去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康乃馨，又去买了个水果篮，姜妍说打官司那会儿就见过齐叔叔了，整个人憔悴得她不忍心看，让他们把心意带到就好。
　　齐阿姨在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后，生命体征相对稳定，能够自主呼吸，因而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
　　傅知雪和傅闻折推门而入的时候，齐叔叔正在吃午饭。
　　盒饭一看就是医院送的或者是外面什么快餐店随便买的，肉看不出是什么肉，只有零星的几点肉沫和几块油豆腐，菜不知道是什么菜，蔫蔫的黄黄的，没什么油水，齐叔叔扒拉了两口饭就停下了筷子，愣愣地看着病床上的妻子，叹了口气，又低下头食不知味地吃了一口，饭在嘴里也不知道嚼了多少下才记得要咽下去，都没注意到病房里来了人。
　　“齐叔叔……”傅知雪喊了一声，身边的傅闻折将果篮和康乃馨放到床头，齐叔叔才反应过来，有些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无头苍蝇似的看了一圈四周，才想起来要把饭盒放下。
　　短短两个星期，他像是老了二十岁。
　　原本漆黑的头发已经生出明显的银丝，不知道几天没睡好了，双眼熬得通红，眼白发黄，黑眼圈重得像被人打了两拳，脸上的气色青里透灰，毫无血色，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似乎神智都是恍惚的。
　　他的眼睛里没有光了。
　　与从前那个胖乎乎的，围着围裙的，大声喊他们“小傅同学”和“小小傅同学”，满脸笑意，笑到眼角的皱纹都堆叠起来的齐叔叔，判若两人。
　　傅知雪蓦地有点想哭，咬了咬下唇，扶着齐叔叔坐下：“齐叔叔，我们来看看你，你坐着就好。”
　　齐叔叔的嘴唇颤抖了两下，眼神从傅知雪脸上划过，又飘到傅闻折身上，最后终于聚焦回傅知雪：“我……小傅……”
　　他皲裂的手很用力地握了一下傅知雪的手。
　　他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声音也不同于之前的嘹亮愉快，而是嘶哑低沉，半晌才开了口：“我……我的老婆，被他们打成植物人了。”
　　他的目光落在病床上插满管子和呼吸机的女人身上，好像在看她，又好像穿过了病床，在看他看不到的未来。
　　“我知道，齐叔叔，”傅知雪拍了拍他的肩膀，“您别放弃，万一哪天齐阿姨就醒了是不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些人……他们……他们太坏了，我想不明白，我不知道为什么……”齐叔叔抱住脑袋，表情很痛苦，“我们这么安稳地过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出过事情，从来没有人说过我们家虾滑有问题……说，说有问题，那就说，为什么要打我老婆……为什么要打我老婆……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我不在的时候……我就走了一小会儿……为什么啊……”
　　他语无伦次，哽咽着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懊悔而又痛恨。
　　他和妻子相识在一个很普通和平凡的年代，像大部分普通人一样，普通地相爱、结婚、生子，他们都不是什么文化人，但靠这个小摊子和妻子的手工活，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的，二十多年都过去了，过得好好的，但命运偏要在这个时候给他们开一个致命性的玩笑。
　　就像杨绛说的那样，命运最不讲道理，我们看到的命运，是毫无道理的，专开玩笑，惯爱捉弄人，惯爱捣乱。
　　可是世事无常，生死难料，人人都只能珍惜当下，尽力而为。
　　大概所有安慰的话语现在都是无用功，傅知雪叹了口气，手伸到齐叔叔背后轻轻拍着。
　　这时，有个清澈的男声从门口传来：“爸……”
　　傅闻折抬头看去，是齐叔叔的儿子，刚从外面接了一壶热水回来。
　　傅闻折眼神示意了一下傅知雪，自己带着小孩儿出去了。
　　“你是……”男生皱了皱眉。
　　傅闻折没答，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实的信封塞到他手里：“拿着。”
　　明眼人都能看出里面装的是什么，男生被吓了一跳似的把信封塞回去，往后撤了两步：“我、我不能收……”
　　“收着，”傅闻折态度强硬，上前牢牢攥住他的手掰开把信封按上去，道：“钱没多少，但是可以解你们的燃眉之急，如果你觉得不行，那就写欠条给我，我是姜妍的儿子。”
　　“姜……姜阿姨？”男生迟疑了一下，想起了前段时间帮他们打官司的那个眉眼和善的女人。
　　“嗯，”傅闻折点点头，“你爸精神状况不太好，这两天别让他开车什么的，你多开导开导他。”
　　他看了一眼几乎矮他一头的男生，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快成年了，家里出事，你就是半个顶梁柱，你也不要做傻事。”
　　男生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信封，抿了抿唇，眼眶发红，面容青涩，声音却很坚定：“我知道……我不会的，我现在只希望我妈妈早点醒过来……姜阿姨帮我们打赢了官司，他们现在就算拖着不给钱以后也会强制执行的，谢谢姜阿姨，谢谢你们。”
　　他后退一步，朝傅闻折深深鞠了一躬。
　　傅闻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留下一句：“会好的。”
　　会好的，小时候每次难过、每次生病、每次挨打，他都会对自己说“会好的”，这三个字，支撑着他过了一年又一年。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直到走到楼下，傅知雪才拉了一下傅闻折的衣角。
　　傅闻折回头看他。
　　傅知雪喉结上下轻滚，眼角微微泛红，勉强扯了一下嘴角，垂着眼说：“我不想失去你。”
　　死亡像一片沼泽，一旦陷入便极难有离开的机会，于是一点点下沉、窒息、没顶、消失、遗忘，无人救赎。
　　傅闻折沉默两秒，上前一步把他抱进自己怀里，力度很大，大到傅知雪差点以为自己的肋骨都要被折断，像是要合二为一，无法呼吸，炽热的鼻息喷在耳边，环绕在腰上的手臂是温热的，让他觉得自己是活着的。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拥抱是多么浪漫的肢体语言，它胜过一切的亲吻和□□的身体。
　　他们拥抱的时间很短暂，短暂到傅知雪觉得一触即分；他们拥抱的时间很漫长，漫长到傅知雪以为过去了一个世纪，恍惚而茫然。
　　分开的时候蓦地发现，这个极少下雪的南方城市的天空飘起了小小的雪花。
　　他伸手去接，喃喃道：“下雪了。”
　　下雪了，希望齐阿姨也能看到。
　　除夕夜晚上他们去了程时隅家串门，他们家人多，热热闹闹的都挤在客厅看春晚，有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看见陌生人一点不怕生，上来就抱住傅闻折的大腿奶声奶气地喊：“帅哥哥！”
　　一群人哄堂大笑。
　　小女孩妈妈是程时隅的姑姑，看自家女儿一点不害臊，把人大腿抱住之后直接坐人脚上去了，狗皮膏药似的把人搞的动弹不得，有点不好意思地上去想把女儿扯下来，结果小姑娘闭着眼睛蹬着腿哭：“我不下来！我不下来！”
　　“我们舟舟就喜欢这一挂儿的。”程时隅剥了个橘子递给傅知雪，“舟舟，是不是！”
　　舟舟扯着嗓子喊：“是！”
　　又把一群大人逗得哈哈大笑。
　　傅闻折一条腿被抱着走不了路，索性弯腰轻声哄她：“哥哥抱你好不好？”
　　舟舟眼睛发光：“好！”
　　沈绛云笑得喘不过气，拍拍姜妍的手背，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你儿子长太帅了，这么小的小姑娘都惦记，一会儿要订婚了。”
　　“瞎说什么呢！”姜妍往她嘴里塞了一瓣橘子，“吃你的。”
　　她抬头又下意识地去看傅知雪。
　　这一看，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傅知雪虽然在吃橘子，偶尔跟程时隅胡扯两句，但眼睛一直没离开过抱着舟舟玩的傅闻折。
　　他的眼睛很漂亮，浮着温和的笑意，姜妍从那里面看到了难以察觉的情愫。
　　是错觉吧？像今天下午看到他们拥抱一样，是错觉吧？
　　姜妍使劲摇了摇头，把心里逐渐升上来的那个荒谬的想法强行压下去，再去看傅知雪的时候，对方已经垂下眼睛去和程时隅讲话了。
　　一定……一定是错觉。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
　　绝对不可能。
　　沈绛云被春晚的小品节目逗得直乐呵，却发现姜妍坐着在发呆，于是捏捏她的手：“想什么呢？发什么呆。”
　　“没什么，”姜妍回神，笑着转移话题：“下次我们什么时候两家人一起去旅游吧。”
　　另一边，傅闻折终于得以坐到沙发上休息。
　　原因是小魔女舟舟玩累了，要坐在帅哥哥的腿上休息。
　　程时隅很不满意，伸手去捏舟舟带着婴儿肥的脸颊：“这么多帅哥，舟舟为什么只盯着这一个？”
　　舟舟很嫌弃地拍开他的手：“你丑。”
　　“我靠，”程时隅气晕，“你果然是我亲表妹……”
　　傅知雪推了他一把，温声细语地问舟舟：“那我呢，我是不是比你哥哥帅？”
　　舟舟眨了眨眼睛看着他，又抬头看了看傅闻折，拉住了他的一根手指：“你跟帅哥哥一样帅。
　　傅知雪喜笑颜开，程时隅受到重创，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玩了一会儿，程时隅找借口说去厨房拿吃的，把傅知雪也一起拉走了。
　　两个人鬼鬼祟祟蹲在冰箱边上说悄悄话。
　　程时隅：“你妈发现没？”
　　傅知雪摇摇头：“暂时还没，但我们每次放假都得一起回家，我怕很明显……”
　　“是很明显，”程时隅拿了瓶可乐拆开，“谈恋爱真的是，人都变了，你俩在你妈面前得注意点。”
　　“注意着呢，”傅知雪探头往外看了一眼，“话都不太说的。”
　　“那也得当心，你也不想想你妈干什么的，观察力好着呢。”程时隅喝了一口可乐，“但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总有一天要被迫出柜的。”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傅知雪叹了口气，也拿了一瓶可乐喝。
　　“这条路难走，但是我，程时隅，作为从小跟你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绝对站你这边。”程时隅挺起胸拍了拍。
　　“嗯，谢谢你小鱼，”傅知雪露出一个感激的笑，“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只希望我妈知道后不会受伤。”
　　尽管他知道这几乎不可能。
　　“就算她不答应，你们也不会放手吧。”程时隅站起身。
　　傅知雪没说话，仍蹲在原地。
　　“那就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只要你们两个不松手，谁也没办法让你们松手。”

　　我认为命运最不讲道理，我们看到的命运，是毫无道理的，专开玩笑，惯爱捉弄人，惯爱捣乱。——杨绛